那天晚上,在寒风呼啸的破庙里,他把她抱在怀里,用自己所剩不多的体温给她取暖。
为了不让她睡过去,他给她讲故事。
其实他也冷得脑子都快冻住了,但依然搜肠刮肚地回想有趣的故事。还好,他本来就博览群书,一肚子都是故事,加上脑子灵光,口齿伶俐,讲起故事来,最是生动有趣。
她津津有味地听着,果然没有睡过去。
在讲故事的时候,他不时地低头看一眼怀里的她。从他这个角度看下去,她的脸紧贴他的胸膛,正好可以看见她长长的睫毛和直挺的鼻梁。
她的鼻梁比中原女子要高一些,同时又比纯种的胡人要秀气得多,从他这个角度看下去,非常非常美,雕刻般近乎完美。
月光把她的容颜浸润得如梦如幻,仿佛很远,又仿佛很近。
“夏郎,你为什么救我?”
他抓抓后脑勺,“想都没想就救了啊,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他话音刚落,就看见无尽的凄凉与悲哀,笼罩了她美丽的面庞。
其实,他是逗她的,他习惯这样半真半假地说话。
她却黯然神伤,以为他只是一时的侠义心肠,是她自作多情了。
“傻丫头。”在她失望伤心至极的时候,他才突然拥她入怀,紧紧抱住,抱得那么紧,紧得她全身骨头都痛了,“傻丫头,我救你,是因为喜欢你啊。喜欢你的勇气,你的聪明。你一箭双雕,干掉了两个男人。你喊出那段话时,我就从你的眼神看出来,你一定恨毒了刘炆,对不对?我知道你肯定受过很多苦,以后,我要让你开始全新的生活……”
九年前的这段爱情宣言,是他永生不会忘记的,也是她永生不会忘记的。
他哪有什么侠义心肠。刘炆杀妾劝酒的时候,眼看着八个美姬的头颅咕噜噜滚落在宴席上。所有人都惊骇变色,只有三个人面不改色。
一个是刘炆,一个被劝酒的对象张奕。
还有一个就是冒充夏语晖的高君琰。
血流遍地,尸横堂上,十七岁的高君琰,却照旧大吃大喝,傻乎乎的,好像他除了吃喝,什么都不懂。
但是,这个似乎毫无恻隐之心的男孩,却冒着生命危险救了素昧平生的女孩。
其实,他当时根本不知道这个女孩长什么样。
是后来在破庙里,他捡了冰棱来,在嘴里融化成水,给她洗了脸之后,才看见她的容貌。
这样美……这样美……
这美丽绝伦的脸庞,仿佛永远看不厌,仿佛可以一直看下去。
等他无意间注意到旁边的漏壶,才发现,还有两个时辰,她就要醒了。
他恋恋不舍站起身,走到外间,唤来庆生,“你去把阿顺他们叫来。”
“阿顺——”高君琰递给他那张药方,“你去御药局抓药。快去快回。”
阿顺领命而去。
“阿禄——”高君琰一边回忆一边写好了另一张纸,“你立刻去御膳房,让他们做这几道菜。”
阿禄领命而去。
“阿祥——”高君琰写好了一张纸递给他,“你即刻去莳花局,向他们要这几种品种的菊花。立即送来。”
阿祥领命而去。
“阿瑞——”这次,高君琰没有写圣谕,而是口谕,“你去尚服局,让崔尚服在今秋最新赶制的服饰里,挑选最华贵最精美的几件,拿过来。”
“阿新——你去朕的书房,从书架上拿这几本书过来,应该就在第一层,或者第二层。”
他知道媚烟喜欢书,他本想把自己的书全都搬过来,将此处空空的书架填满,但怕响动太大,吵着她的睡眠。想了想,还是先拿她最喜欢的几本书,过两天再搬其它书也不迟。
安排完之后,高君琰让庆生伺候他沐浴,用宫廷秘制的百花水,将口腔清洗了五遍。
打开巨大的彩绘描金龙纹檀木衣柜,从里面扯出一件件锦绣华服。每试一件,都在神兽纹落地大铜镜面前,左转右侧地打量。
“庆生,你看朕穿这套如何?”
“庆生,是不是这套穿上更显气宇轩昂?”
“庆生,你倒是给点意见啊!”
庆生无奈而又惶惑地说,“皇上,老奴实在见识粗陋,目光拙劣,不敢妄言。”
“算了,还是等崔尚服来了之后,向她请教吧。”
说曹操曹操到,崔尚服款款进殿,后面跟着一群捧着锦衣丽服的宫女。
高君琰将崔尚服一把拧过来,“快,快来给朕挑选一套最适合朕的服饰。”
在精于衣饰的女官亲手侍奉下,高君琰打扮妥当,望着落地大铜镜中俊美绝伦的男子,他用手端着下巴,嘿嘿地笑了。
这时崔尚服才命令手下的宫女们,把那些女装拿来给皇帝过目。
高君琰一拍脑袋,“忘了告诉你尺寸了!”
崔尚服嫣然一笑,“陛下,臣妾还记得尺寸。刚巧今秋新制的衣服里,有相合的尺寸,臣妾就拿过来了。娘娘要是不满意,皇上再向臣妾另外订做就是了。”
高君琰看她一眼,赞许地笑了。
上次迎娶舒雅之时,高君琰曾经让崔尚服为她准备好多套华美服饰。
崔尚服知道,皇帝只会对一个女人如此用心。所以,这次小太监来传口谕,崔尚服稍稍问了几句,就完全领会了圣意。
这时,去御药局拿药的内侍回来了,殿中支起了瑞兽纹的小鼎,火苗吞吐着,鼎中煎熬的药汤,很快袅袅地散出清苦的气息。
不一会儿,去莳花局的内侍也回来了,后面跟着莳花局的小太监,抬着一盆盆各种品种的菊花。
高君琰指挥着他们,将菊花靠着倚晴阁窗户外的墙边,放了一溜。因为就在窗下,舒雅只要一推开窗,就可以闻到清幽淡雅的菊香。
药煎好了,舒雅还未醒来。高君琰闻着苦涩的药味,突然一拍脑袋,“差点忘了!”
他连忙伏案写了一张纸,传令,“阿瑞——你去御膳房,拿这几种点心过来。”
、四十四 始知相忆深(4)
“舒雅——舒雅——”
“舒雅——回来——我不会再让你受伤害!”
“再给我一次机会,再给我一次机会吧!”
“我的舒雅,我在呼唤你,你听见了吗?”
梦境的深处,似乎有穿透灵魂的呼喊,带着此生最彻骨的爱与痛。
然后,一切又被睡眠吞没……
这样深的睡眠,仿佛经历了许多许多年。
睁开眼睛的时候,首先落进一泓乌黑如墨的深潭,那眼睛的形状,跟她最爱的那个男人一模一样。
“辰……我听见了……我原谅你……”她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只是不断发出凄迷的梦呓。初醒的意识,犹自模糊,却有此生最深的柔情在荡漾。
迷蒙的紫色眼睛里,泪水大颗地落下,顺着眼角,滴落在绣枕上。
他接了她的泪,放进嘴里品尝,落下一颗,他就接一颗放进嘴里。
她怔怔地看着这个熟悉的动作,紫色的眸子涣散了又凝聚,凝聚了又涣散。无数的记忆光影交错,迷离叠现……
“是夏郎?”她伸出手,抚上他的脸,“你是夏郎?我在哪里?夏郎,我找了你好久,我找到你府上,他们不让我进去……寒冬腊月,我在你府邸门口等了一夜……”
“媚烟,对不起,对不起……”强烈的歉疚与心疼如海Lang般袭来,他俯身下来,将她紧紧抱在怀里,“我不该瞒着你,是我错了。当你叫我夏郎的时候,我就应该纠正你。第二天我离开之前,应该告诉你我的真名。可是,就算我错了,你为什么不给我机会弥补?为什么要弃我而去?为什么要为了另一个男人,出卖我的江山?”
她还是迷濛地望着他,眼神恍惚而遥远,似乎没有听明白他的话,许久,她苍凉地笑了,“哦,想起来了,你是高君琰。”
她放开了抱住他脖颈的手,往后靠在床头,嘴角掠起一丝冷芒,“高君琰,是你母亲把我弄来的么?想用我要挟萧辰么?那么我告诉你们,没有用。萧辰根本不在乎我,他在乎的是沁水。当年,他可以为沁水放弃大军乘胜的大好形势,放弃即将攻入京城登上宝位的机会。如果你们想要挟他,我建议你们用沁水。”
他只觉一种撕裂般的痛,蔓延到全身。俯身抓住她的双肩,锁住她的眼睛,“母亲是母亲,我是我。对于母亲来说,你是她要挟萧辰的筹码。对于我来说,你是媚烟。”
“这有区别么?”她耸耸肩,嘲讽地冷笑,“不都是把我囚禁在此?”
他捧起她的脸,高高的鼻梁几乎触到她的鼻梁,这样近的凝视,可以看见他乌黑如星的眸子里,缭绕着丝丝缕缕的深情,“媚烟,朕不是囚禁你,是想跟你在一起。”
她的心微微颤了一下,但表情依然冷冽,“是我给萧辰出谋划策,破坏了你们和吴越国的联盟,也是我让萧辰派岳圣清去擒拿你母亲。我这样对你,你干嘛还要跟我在一起?我早已经不是你的媚烟,你也不是我的夏郎,我们回不去了,你明白么?放我走!”
她残忍的话语,像烧红的锯子般在他心中来回切割。他不由攥紧了她的肩头,几乎要把她的肩骨捏碎,她甚至听见了吱嘎的声音。
一股阴狠狂暴的火焰从他眸底燃起来,他亦冷笑,“好吧,朕不是夏郎,朕是高君琰。而你也不是媚烟,你是舒雅。这样,朕就更不能放你走了。”
“还要我说几遍,拿我要挟萧辰没有用!”她厉声呵斥。
“有没有用,要试了才知道!”他吼道,将她推倒在床上,起身走开。
在他走开的时候,她在脑子里迅速地谋划。看来,要想放松高君琰的警惕,还是要变回媚烟。自己刚才太冲动了,一开始就跟他搞僵了,这样反而不利于以后逃跑。
可是,如果变回媚烟来迷惑他,那又何其残忍。
她之所以坚持高君琰是高君琰,夏郎是夏郎,何尝不是下意识地为自己找借口。他是高君琰,不是夏郎,她才能对他下狠手。如果承认他就是夏郎,她又如何忍心算计他?
心里千回百转的时候,一缕苦涩的气息袭到她鼻端。
“这是什么?”她怔怔地望着他手里的玉碗中浓黑的液体。
“母后给你配的保胎药。”他先尝了一口,温度适中。
“你,你在说什么?”她瞪大了紫眸,迸出难以置信的惊愕。
“你怀孕了。”他的神情冷静得近乎绝望。
她定定地看着他,心中有波涛一层层推来,却是不辨悲喜。
……
“我们生一个黑色眼睛的男孩,一个紫色眼睛的女孩。”
“为什么不生一个紫色眼睛的男孩,一个黑色眼睛的女孩?”、“好,只要你能生,朕就敢立为储!”
……
刻骨铭心的回忆,带来剧烈的疼痛。这样痛,这样痛,痛到四肢百骸都僵硬了。
他却不管她什么想法,粗暴地将她拧起来,一脸怒色,恶狠狠地,“快吃药!”
见她不动,他暴怒般地卡住她的脖颈,把药汁一股脑地给她灌了下去。
“噗——”强灌下去的药呛在喉咙里,引发一阵呕吐感,全部喷射出来,将他的脸染成乌黑。
她弯下腰,捂住嘴,爆发痉挛般的呕吐。
他顾不得擦去脸上的药汁,连忙去拿了银盂,接在她嘴边,同时轻拍她的背部。
这强烈的呕吐持续了很久都无法遏制,她连着两日没吃东西,吐出来的全是黄黄的胆汁。一时间,她只觉天旋地转,胃部一阵阵痉挛的痛楚,五脏六腑都快要呕出来了。
她终于稍稍缓过来一点,慢慢抬起头,满脸都是泪水,凄然问道,“这孩子保不住吧?是你们想用它要挟萧辰,强行替我保住。其实,是保不住的,对不对?我上次怀孕,胎相也不稳,却不曾有过如此剧烈的妊娠反应。”
“别问朕,朕什么也不懂。朕只管按照母后的吩咐照顾你。”他依然沉着脸,但语气带上了一些自嘲,“真倒霉,看个人质,还要被吐了这一脸。”说着站起身去洗脸。
她这才发现他的脸已经乌黑得像昆仑奴。
他走回来的时候,手里多了一个描金彩绘食盒。
“也许是空腹吃药,才会吐得这么厉害。”他将食盒放在她面前,打开,“先吃点东西再吃药,可能会好一些。”
她惊讶地看着里面的各色点心,竟然全都是她素日喜欢吃的。
她从来没有专门告诉过他,她喜欢哪些点心。等待婚期那几个月,他每隔一天便去看她。看来应该是那段时间,他观察出来,并且记在心上了。
无法言说的感动,如春水般漫过心田。
她看了他一眼,刚洗过脸的他,英俊得令她的心都漏跳了一拍。
这么近地细看,其实他跟辰不是很像。
他的剑眉是飞扬入鬓的,鼻梁微带鹰勾,薄唇的线条比辰柔和。
九年前,在破庙的月光里,她也是这样怔怔看着他,祈求着这个美梦不要醒来。
这时,他一个巴掌拍过来,拍在她的后脑勺,“别光盯着朕看,虽说秀色可餐,但还是要吃点东西的。”
他这宠溺的一巴掌,让她低下头去,望着各式各样的点心,拈起一块翠玉豆糕,想了想,举起手先喂到他嘴里。
他扬一扬眉,似乎有些诧异,继而毫不客气地咬了一口。
他一边吃一边想,为什么从来不喜欢吃豆糕的他,此刻竟会觉得,其实豆糕也挺好吃。
他正在纳闷,突然一声令人心悸的呕吐,绿色的粘稠物随之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