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无法忍受的回忆,就是舒雅曾经给过他的温柔与体贴。当他发烧生病的时候,她总是整夜整夜地亲自守护。他总是想起,灯烛下她握着他的手,坐在他床畔,默默看他的情景。那双紫色的眼睛,没有平日的冷厉、阴寒,唯有一片关怀与宁静。
他常常回忆起她怀孕的时候,安安静静倚靠在榻上,轻抚着隆起的肚腹,柔声跟肚子里的宝宝说话的画面。
他记得她曾经紧紧抱住他的脖颈,神情凄婉:“羽,有时候我都不敢相信,生怕是梦一场,我真的会做母亲吗?我这样的女人,也能成为母亲吗?”
我这样的女人,也能成为母亲吗?
这样的问话,透露了她冷硬桀骜的外表下,全部的脆弱与自卑。
“沁水,你的姐姐,真的很可怜。对于她,这也许是此生唯一的一次爱情,你一定要答应我,不要伤害她。”
“对于我何尝不是此生中唯一的一次爱情!羽哥哥!”
“我知道,我知道。我帮你就是了,只是你回去以后,让你辰哥哥自己选择,你不要去加害你姐姐。”
“羽哥哥,你不觉得,我根本没有能力加害姐姐吗?你不觉得,论心机,论权谋,论手段,姐姐都比我强得多吗?”沁水凄厉地冷笑。
萧羽久久看着沁水,摇摇头,“我不跟你争辩,我也不管舒雅会不会加害你。我只要你答应我不加害舒雅,因为我不希望自己,再次夺去她的幸福。”
“我答应你,羽哥哥。”沁水直视萧羽的眼睛,覆满泪水的脸变得凝重,一字一字说。
萧羽转头轻声地唤:“碧儿……”
站在亭子门口守护着的碧霄宫主走进来:“羽,我在。”
萧羽靠近她,低声问,“帮我妹妹逃回卫国,你可以吗?”
碧霄宫主略一凝思,“你让她十日后到驿馆来,把必带的行装带上,但最好轻装简行,到时我可以让她离开。”
定下这初步的计划后,萧羽和碧霄宫主告辞而去。沁水回到嘉福殿,刚才匆忙跑出,她觉得自己有必要跟高君琰再说一声。
谁知,刚跨进嘉福殿,就看见高君琰在一爵接着一爵地喝酒,已经醉意熏熏。
沁水微微一愣,当高君琰抬起头来时,她仿佛觉得看见他眼中有泪。
这个被人称为“奸雄”、“笑面虎”的权诈帝王,他也有心思吗?
虽然对这个男人全无好感,但沁水有时也会偷偷想,像这样的男人,他心中会有真爱的女人吗?世上有没有一个女人,能让这一代奸雄,痛彻心扉?
高君琰显然已经忘记沁水的存在,见她进来,反倒吃一惊,瞪着一双醉眼,愣愣地看着她。
沁水在他下首坐下,也不说话,端起酒爵自顾自喝起来。
高君琰看着烛影如水纹般荡漾在沁水的侧面,竟然觉得她有几分像媚烟。完全是不同的相貌,但为何竟觉得有种说不出的像?是因为他又在想媚烟了吗?
“阿沁,你嫁给朕以前,就有心仪的男子,对不对?”高君琰突然问。
沁水一个激灵,在心里警告自己:千万不能说。马上就要出逃,可不能横生枝节。
她赶紧放下酒爵,她知道自己好酒而无量,一旦控制不住喝多了,不小心透露了出逃计划,那就走不脱了。
“启禀皇上,臣妾不胜酒力,昏晕难受,想回宫歇息了,请皇上恩准。”沁水站起身,垂目恭敬道。
高君琰不理会她,自顾自说下去,“其实……朕挺喜欢阿筠的……赐她一死,朕心里一直都很难过……但是,她的父亲,实在叫朕不放心……当年他得了南汉多少恩宠,都能在一夕之间,背叛南汉。他能背叛南汉,同样也能背叛朕,何况缪氏是大楚开国以来的第一外戚,权高势大。我不早日剪除,必留后患啊……如果我只杀缪远,不杀缪筠,缪筠绝对不会善罢甘休,她为了一个苏世南都欲置朕于死地,何况亲生父亲……”
刚站起身的沁水,不得不又坐下,默默看着高君琰,看见泪水沿着他俊美的脸孔滑下。沁水完全没想到在自己决定离去之前,会看见自己的夫君哭泣。
虽然没有多少夫妻之情,但看见一个高大英俊的男子,当着自己流那么多眼泪,还是很震撼的。
她本想说两句话安慰,但真的不知道说什么好。她对缪筠全无好感,因为听玉蝉说过,那晚自己血崩,缪筠竟然见死不救。
但缪筠的死,依然让沁水心生怜悯,毕竟,她算是高君琰即位以来,宠幸最多的女子。
所以,高君琰让沁水觉得残酷无情,沁水不想安慰他什么。
高君琰似乎也不指望沁水接话,他已经醉得陷入了自言自语:“你知不知道,朕为什么六宫妃嫔都不感兴趣,独独喜欢阿筠?”
等了一会儿,没听到沁水回答,高君琰继续带着醉意说,“因为,朕喜欢会跳舞的女子……缪筠的舞,跳得真是很好,可惜了……但是;跳得再好;又岂能比得上她……”
他的声音低迷下去,几不可闻:“真是奇怪,六宫妃嫔朕都不感兴趣……她们都出生簪缨贵族,身世清白,教养高贵,可越是这样,朕越觉得乏味……你敢相信吗,朕最留恋,最难忘的,竟是一个被人践踏、低贱卑微的舞姬……那样的勇气、那样的智慧、对于命运那样的不甘、那样的敢于反抗、敢于向践踏她的人挥出致命的一击……能当众喊出那样一段极富煽动力的话,把淮南王逼上谋反之路,她一定读过不少经史权谋之书……可是,一名低贱的舞姬,她是怎样得到读书机会的呢……”
怎样得到读书机会的?高君琰何尝猜不到。当日在宴席间,他听在座嘉宾们议论过,媚烟是王爷的头号宠姬,是王爷晚年最难割舍的尤。物。
深得王爷爱宠,最后却置王爷于死地。
可见承欢于王爷,全都是做戏,全都是为了能够得到读书学习的机会,为了有朝一日摆脱这样卑贱的命运……
这样的隐忍与勤奋,与自己完全同出一辙啊……
媚烟……媚烟……你到底在哪里,你还活在这个世上吗……是我把你丢在那个破庙里了,是我对不住你,但我当时真的是情非得已啊……
低低地轻唤着这刻骨铭心的名字,他烂醉如泥地趴倒在食案上。
高君琰最后喃喃自语的这段话,沁水只听清前面那句“朕喜欢会跳舞的女子……缪筠的舞,跳得真是很好,可惜了……”
后面那一大段话,高君琰说得含含糊糊,近乎无声自语,沁水一个字都没有听清,她只是冷笑:“舞跳得好的舞姬多的是……对了,那个跟你同年同月同日生的阿姐,舞也跳得极好……”
她再看过去,高君琰已经醉倒在食案上,大袖将案上酒盏稀里哗啦扫落一地。
“皇上,皇上!”唤了两声,不闻回答,沁水有些心烦。她想独自先走,又觉把皇帝一个人丢在这里,似乎于礼不合。
想了一想,她让侍女去唤宫中目前位份最高的一位妃子,让她把皇帝带到她宫中去留宿。
这一夜之后,高君琰再也没出现,沁水继续禁足。
如此过了九日,到了与羽哥哥约定的前夕,沁水派了一个内侍去见高君琰,说自己想去驿馆看看羽哥哥,顺便可以帮高君琰劝劝羽哥哥,让羽哥哥答应给高君琰做出兵北卫的旗帜。
高君琰一想,这样也好,所以答应了沁水的请求,并让内侍给沁水带去一块出入宫城的玉牌。
因为萧羽身份特殊,他所居住的馆驿周围,有重重甲兵把守。
这十日里,碧霄宫主已经把一切安排就绪。高君琰知道碧霄宫主的江湖身份,所以,虽然软禁萧羽,但是碧霄宫主仍然可以出入自由。
沁水到达后,换上碧霄宫主的装束,碧纱覆面,碧裙翩然,两人身材极像,都是娇小轻灵型。
平日里碧霄宫主都是独来独往,把守此处的重兵也不过问,当然,即使过问,也没人打得过她。
沁水扮成碧霄宫主,腰佩碧霄宫主的长剑,独自一人走出来,果然没引起任何怀疑。就这样很顺利地走出了馆寓,按照碧霄宫主事先的叮嘱,来到一家客栈,找到指定房间。
、第二十章 赫图
黑衣的杀手已经在等她。一张没有任何感情的脸,冷漠而干脆的风格,见了沁水,什么也没说,手掌在木案上轻轻一击,宝剑入手,长身而起,走在前面。
沁水紧紧跟在后面,她是第一次与真正的杀手接触,心里也是紧张得很,一句话都不敢多问。
跟着黑衣杀手在郢京的外城,穿街走巷,七拐八绕,也不知走了多久,看着天色一点点黑下来,街边店铺一家家关门闭户,闾巷廊檐渐渐万家灯火,白日里的喧嚣逐渐被夜色的沉寂吞没……
一路上两人一句对话都没有。
最后终于停在一家重轩楼槛的朱门富户家。绕过红粉泥壁,来到后苑的高墙之后。黑衣杀手蹲下,把沁水背在身上,深深一提气,几下蹬踏,就爬上了丈多高的院墙。
这家不知是做什么的,府邸极豪阔,但府中极其安静。虽有灯火摇曳,但在夜色里,像极了一座大坟墓。
沁水被黑衣杀手背着,御风而行,穿廊过院,很快停在一间像是正堂的室外。
杀手让沁水在门外先等着,伸手推了推门,虚掩着的大门,发出极低的“吱呀”声,很快开了一条缝,透出微弱的烛光,杀手身形如鬼魅般闪进去。
沁水忐忑不安地等着。
不久,黑衣杀手出来了,拉住沁水的手腕,回身再次闪进门去。
一踏进厅堂,沁水顿时吓得毛骨悚然。
这是一间灵堂,香火缭绕,烛光黯淡,白幡飘摇。
几个守灵的人已经被点倒在地,漆得乌黑油亮的棺材,掀开了盖,尸体被揪出来,扔在棺材外面。
这情景,看得沁水汗毛根根倒竖,全身阵阵发颤。
黑衣杀手却不容沁水多耽搁,“快躺进棺材里面。”
“什……什么……”
“快点,若有人来就糟了。”杀手横抱起沁水,将她放进棺材里,阖上棺材盖,在外面对沁水低声说,“我给你留了缝呼吸。这家人明日会出殡,到城外墓地下葬。我接了一个单子,刺杀对象就在附近,我去把这事做了,明日我在城外墓地救你出来。你放心,我会及时赶到,这家人的姓氏我也打听清楚了,不会搞错。”
沁水被闷在棺材里,想要大喊,不要走,不要扔下我一个人,但是却喊不出一个字。只觉得恐惧,心脏跳得要跃出喉咙,太阳穴两边也在突突乱跳,跳得头一阵阵发晕。
她像念咒般念着“辰哥哥,辰哥哥,辰哥哥”,用这种百试不爽的方法,终于使自己渐渐平静下来。
竖耳倾听,似乎黑衣杀手先把尸体搬出去,然后进来,解了那几人的穴道,然后又悄悄潜出去。
守灵的几个人应该是这家的家奴,还以为自己是太辛苦所以睡过去了,因此根本没有怀疑什么。
沁水眼前一片漆黑,深渊般的黑,死亡般的黑。除了血崩那一夜,她还从未觉得死亡是这样近。
死……
从小就开朗活泼、无忧无虑的她,第一次想到了这个沉重而虚无的主题。
死,是怎样一种感觉呢?有人说,死了就会下到阴曹地府,接受阎罗王的审判,然后会过奈何桥,喝孟婆汤,然后前世的记忆就荡然无存。下一世,又开始新的人生……
可是,小时候,跟辰哥哥讨论这个问题的时候。辰哥哥很断然地对自己说,没有什么阴曹地府,没有什么阎罗王、孟婆汤。
辰哥哥说,死,就是万事皆休。人死万事空,死了就什么也不知道了。爱也好,恨也罢,都湮没无痕。就像一滴水,蒸发在太阳下。
因为辰哥哥,从小长于军旅,往来征战,杀人如麻,对于他来说,死亡是司空见惯的事。他亲眼看见一个个鲜活的生命,在他所向无敌的金枪下,像落入掌心的雪花般消散。
但是对于沁水,她不知为何,总相信有些东西,可以超越死亡。
比如爱情。
她爱萧辰,爱到可以为他生,为他死,为他付出一切。这份爱,让她不再惧怕死亡的冰冷,不再惧怕人世的风刀霜剑。
这份爱,是她此生的寄托与梦想,是她活在尘世的勇气与希望。
她相信爱情能够超越生死。即使死了真的要喝孟婆汤,即使前世所有的记忆都会灰飞烟灭,但是对辰哥哥的这份爱,她一定会带到下一世去。
下一世,再下一世,永生永世,她都会爱辰哥哥,只爱他。
脑子里想着这些,竟不觉得这棺材里阴森可怖。沁水的灵魂仿佛飞出了棺材,飞到了长大的深宫,飞到深爱的男人怀抱……
似睡似醒之间,隐隐有天光从极细的缝隙透进来。
不久之后,有震天动地的哭声轰然而起。
然后,沁水感到一阵猛烈颠簸,自己所在的棺材被抬起来了。
然后,是持续的、不是很剧烈的颠簸,看来抬棺的人功夫不错,抬得很平稳。
接着,一阵倾斜,似乎是被放上了灵车。马车启动后,她就一直处于很平稳的状态了。
这种状态持续不久,马车突然停下。沁水隐隐听见外面的争执和厉喝。
从对话中,隐约听出,皇帝发现皇后一夜未归,清早去驿馆寻人而不得,勃然大怒,已经下了搜捕令,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