冒出这个念头的时候,叶葵心中多少有些不自在,但此刻众人都不过是泥菩萨过江罢了。
池婆的身体这几年日渐不好,此次更是又惊又伤,身子登时便大不如前。但池婆极能忍,连带着叶葵也似乎忘记了背上的伤。
鸿都多河道,但此次乃是因为多水而引发的大灾,水道便是不能行了。她们只好跟着灾民一道走着去鸿都中心,到了那里,应有人赈灾才是。
可到了地方她们才发觉,叶葵才发现自己错了。在这个交通不发达的时代,救灾一事跟后世远无法比拟。
难民越来越多,一窝蜂地朝鸿都涌来。
她们寄居的破庙最开始不过几人,后来成了十余人,如今只怕是三四十人都有了。人越来越多,地方便也越来越挤,每个人能分到的地方不过也就够你蜷缩着休憩一会罢了。赈灾的人马久久不来,难民却越聚越多,这样下去,动乱只怕是迟早的事情,她该尽早北上凤城才是。
但如今一切都难于上青天。
破庙里似乎有人在打呼,声音越来越响。不多时,又有婴孩啼哭的声音响起。有人骂骂咧咧地训斥起婴孩的母亲,“管管孩子!还让不让人休息了!”
叶葵只听得那似乎还极年轻的母亲又急又慌的劝慰声一丝作用也没有,那孩子反倒哭得更大声了些。又过了半响,更多的人被孩子啼哭声吵醒,个个话里都带上了不满的怨气。叶葵心中也烦闷,那孩子的哭声直扎人心肺。
“再哭就给老子滚出去!”呼噜声骤停,一个仍旧睡意惺忪的粗鲁男声猛地响起。
池婆亦被这骂声吵醒,睁开眼轻声问道:“出什么事了?”
“没事,您再睡会吧。”叶葵换了个姿势坐着,伸手去扶池婆。
“啪——”
突然响起的耳光声惊得叶葵回头,那满脸络腮胡的壮年大汉揉着睡眼,另一手又重重掴在了抱着孩子的母亲脸上,“吵死了!快滚出去!”
似是被骇着了,孩子突然止住了哭声,可旋即却又暴出惊天动地的大哭来。
那男人似乎伸手又要打,却忽然被另一只手给擒住了!
背对着叶葵的身形微微一动,络腮胡大汉便凄厉地叫了起来,“好汉饶命,饶命啊——”
“你既会让旁人滚,自己为何不滚?”
听声音似乎还是个少年郎,身形看上去亦有些单薄,但气势却着实有些骇人。叶葵记得这个人,傍晚之时才来,带着斗笠看不清面貌,还领着两个同样带着斗笠的高壮汉子。不同于他们的衣衫褴褛,这三人的衣服虽也有些脏污,但比起他们已不知干净整洁了多少。
“走!”少年说了声走便扭着那络腮胡大汉的胳膊,领着跟他同来的两人鱼贯而出。
这一走,便再没有回来……
002 难民暴动
婴孩的啼哭声响到天亮才算是停了。
叶葵一夜无眠,心中思绪纷杂,完全理不出头绪。她已将所有的事情都同池婆简短描述过,原本一直憋在心中也无大碍,但此时的她似乎尤为脆弱,她觉得自己再不倾述便会被生生憋死。
她甚至隐隐期盼着池婆能同她一起共上凤城,但池婆拒绝了。
也直到这时,叶葵也惊觉自己不知何时已对池婆这般依赖。这种依赖来得这般不是时候,她同池婆论起来根本一丝关系也没有。池婆教了她那么多东西,却始终连一声师父也不肯让她叫。
“不论哪里,我拼着这把老骨头也该是陪你去的,但凤城,老婆子无能为力……”池婆说这句话的时候,眼神飘忽,明明看着叶葵,却似乎透过她看向了虚空中的某处。
叶葵便明白,池婆当初去桃花村隐居,多半是同凤城有关。
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所以她们已说好,再过得几日,叶葵便孤身北上凤城。但世事无常,哪里是人所能次次算得精准的。
这一日,天上难得见了光。
几乎连绵不绝下了近一月的雨总算是彻底停了一回。然而还没来得及享受一番这难得的日光,好好去一去身上的霉味。暴动便开始了!
前一刻众人还在为外头的日光欣喜,下一刻那伙子人便已冲进了破庙。
所有人都已经到极限了吧?
这样苦苦熬着,忍饥受冻,流离失所等待上头派人赈灾的日子实在太过难捱。他们憋着憋着,就爆发了!抢夺食物,抢夺金银细软,抢夺一切。如同扫荡而来的蝗虫群,只要有一点东西他们就都不会放过。
破庙中大部分都是老弱妇孺,全然没有反抗的能力。可是眼睁睁看着别人抢走自己用来保命的粮食,谁又能舍得?哭喊声,厮打声音不绝于耳,乱成了一团。污渍斑斑的一只手突然伸到了她们面前,叶葵一震下意识将包袱抱在了怀中。
下一刻,那只手便卡到了她的喉咙上!
池婆急忙抢过包袱慌不迭地送到那人另一只手上,讨饶道:“小孩子不懂事,您大人有大量,放了她吧……”
那只手掂了掂包袱,这才一把松开了叶葵。
“咳——咳咳——”脖子红痕明显,叶葵剧烈地咳嗽起来。
池婆待那人走后,神色已全无方才的慌张,变得冰冷起来,看向叶葵后才略微缓和了些,低声训道:“不过是身外物,何须如此?你向来聪慧,这次怎么这般鲁莽!”
“咳……全然不……不反抗只怕更令人心生疑窦。”叶葵呼吸总算是顺畅了些,“他们方才冲进来之时,我已偷偷藏了一些东西。说是身外物,那也得死了再说。如今我们都还活着,便有要用到银钱的时候。”
池婆俯身靠近她,叹了口气,“我头上的木簪内里包的亦是金子,原该告诉你才是。”
叶葵又重重咳了两声,微喘着笑起来,“趁着没人注意,我们快些离开吧。”
可两人互相搀扶着还未跑到门口,便被人群给挤散了!
兔子急了也咬人,这下子破庙内更是扭打成了一团。原本就岌岌可危的破墙在猛烈的撞击下,轰然一声倒塌。这下子可好,为他们遮风挡雨数日的破屋瞬间倒塌。逃的慢的,更是直接被狠狠压在了碎石下。
这群人,都已不像是人了!
老天爷似乎也再也看不下去,只晴了一会的天空上立刻又遍布乌云,风一吹豆大的雨点又重重砸了下来。落在人身上,生疼。
雨水湿了眼,叫人看不清周围。方才屋子倒塌的时候,池婆不知被挤到了何处,叶葵顾不得旁的急忙要去寻她。可人群越来越混乱,不时还有人被方才的巨大声响吸引过来。
大雨,拥堵的人群。
叶葵头疼不已,背上多日未愈的伤口更是灼灼作痛,这一切的一切都叫人这般难以忍耐!越挤越远,等到她回过神来已离那间破庙相当远了。如何是好?雨越来也大,脚下越来越泥泞不堪,她的头更是疼得几乎要裂开一般。可眼下根本没有办法挤进人群去,叶葵扯着嗓子用尽全力喊起池婆来。
可雨声太大,人声更是嘈杂。
少女喑哑的声音一出口便被这乱七八糟的声音给淹没了。
无法再继续下去了……
雨打在脸上,身上,冰冷刺骨。叶葵只觉得眼前的视线越来越模糊,越来越看不真切,脚下一颤身子便软软瘫倒了下去。
等她再睁开眼,大雨已停了。但身旁的地却还是湿漉漉的一片,看来雨应是刚停不久。她蜷在道旁,身边不时有神色慌张的人走过。叶葵伸手摸了摸自己的额,滚烫,看来有些发烧了。
勉力从地上爬起来,叶葵脚步趔趄地往前走了一段。
人群已散去,池婆早已不见踪影。看来他们果真是被人挤散了。怎么办?唯有等一等看看。叶葵留在原地等了池婆整整一日,天色黑下来的时候,她起身离开了。
头痛欲裂,且似乎越来越严重,她已不能继续等下去。
池婆身上还带着那根包金的簪子,且活了这把年纪遇事远比她更加老道,她此时还是先顾好自己才是。如今既已这般,她应当即刻前往凤城。
叶葵寻了个僻静的地方,从怀中掏出两个沉甸甸的金镯子来。看了看,她又忍不住苦笑起来,如今的世道,就算手里拿着金子又能如何。且出门在外,财不露白,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她都不能动这两只镯子。
思及此,叶葵忍不住又重重叹了一声。说到底,她终究还是那个胆小又懦弱的她啊。但这一世,她已不想再做那样的人。错过的人,才知道什么叫后悔。知道后悔的人,才能克服内心那个胆怯的自己!
这般一想,那恼人的头疼似乎也就不那么疼了。背上的伤口似乎也已经疼到麻木,再无感觉。
走,一直、一直往前走。
小殊在等她,她一定要去凤城!
可是脚步却还是越来越踉跄,身子一晃差点一头栽倒。叶葵扶着一旁的棚子,气喘吁吁地停了下来。
视线乱撞,突然撞进了一双清澈明亮的大眼中。
那是,马的眼睛!
003 北上帝都(一)
更新时间2013916 20:04:45 字数:2071
叶葵原是学过骑马的,但她的骑术一直算不得好。就像是她身上有种气天生不被动物喜欢,就连她弟弟养着的那只拉布拉多见了她也忍不住龇牙咧嘴。在这样天性温和,无攻击性的犬类眼里,她也这般不讨喜,更别说旁的了。
但眼下,她需要那匹马,所以她必须试上一试。
她手下扶着的那个棚子是个临时搭建用来供人小憩的茶棚。这种混乱的世道中,来往的行人却似乎更多了些。所以自然也就有那不怕死的来开了这种小茶棚,赚些铜钿。她凝神听了一会,里面的人似乎还不少。
马一共有三匹,分别被绑在两棵树上。落单的那只被绑的那棵树位置有些偏,叶葵在心中计量了下,从茶棚里往外看,应当只看得到那只马的后半个身子而已,所以若是她从前方靠近,只要那匹马不发狂便还是有机会牵走的。
偷窃不论如何都是不应做的事,但到了这般迫不得己的时候,她已没有多余的力气去想旁的法子了。
看到那匹马,前路又似乎突然间有了希望。
叶葵长长吐了一口浊气,仗着胆向那棵树靠近。天阴沉沉的,那匹马身上的毛也是昏暗无光的,瞧那样子应当也已是跑了许久疲惫至极了。但细看去便会发现,它仍是匹厚实健硕的好马,驮她这小身板,该是轻而易举的事才对。
马头正前方有只蝇在胡冲乱撞,那只马的注意力似乎已全部被吸引过去了。
就是现在!
叶葵一个箭步冲过去,手稳稳地落在那根绳子上。周围人声嘈杂,她听不到自己的心跳声,却知道它一定跳的不慢!只是,不对!那绑着的绳结竟然这般难解!
明明看上去不过是松垮垮地绑着,但她一用劲,那个结反而捆得愈发紧了起来!
小小的茶棚里传来的声音突然大了起来,叶葵一慌手已松开,脚步下意识退到一旁去。但过了会,里面并没有人出来。她这才略微安心了些,复又上前去解那个结。
“如今这世道,真是天灾人祸接连不断……前几年才旱了一场,今年便涝了……哎,你们可曾听说,上个月咱们在苍城大败了阿莫比的军队呢!”
“这倒是难得的好消息啊!阿莫比那群人野心勃勃,妄想攻打我大越,今次倒叫他们好好尝尝我们的厉害!”
“裴家军出马自然所向披靡。听闻这一次出征的是裴家最小的那位公子,首次上战场便大败了阿莫比,今后怕是要扬名天下了。”
“可不是,听说那小公子今年才同我儿子差不多大哩!”
“去你的,你儿子大字不识……”
茶棚内交谈的声音突然大了起来,说了几句后却又是慢慢低了下去。叶葵只零星听到阿莫比、裴家军几个词,但已大概知道大越如今怕是也不太平,接二连三的天灾,又有战乱,只怕今后天下百姓的日子不会太好过了。
手下的绳结终于被她找到了诀窍,这种结被称为水手结,易结易解,却十分牢靠。食指同拇指已被磨出血痕,叶葵咬唇,加快了动作。
风一吹,又有雨丝落到了脸上。
她心头一恼,这没完没了的雨,着实可恨!
手下一松,解开了!叶葵一手抓紧了缰绳,另一手扶住马鞍,一脚踩住马镫用力往上一爬,身子已落在了马背上。
然而还来不及欣喜,身下的方才一直安安静静的马突然嘶鸣起来!她伏低了身子,努力不让自己被甩下去。可是这匹马竟是发狂般拼命地乱踢起来,她莫说让马跑了,根本连让自己不从马背上掉下去都困难至极!
茶棚里蓦地传来一声口哨声,她身上的马闻声便停下了动作,叶葵重重喘息着扭过头。
一群人正从茶棚里出来,打头的那三个竟是她之前在破庙中见过的那几人。这马,难道是他们的?怀中的金镯子硌得慌,她仍旧拽着缰绳不敢松开,若是用镯子同他们换马,是否可行?但这种时候,马匹应该比金子更贵重吧?
走在最前方的那人身形稍矮些,应当便是那日她听到过声音的少年。
那人几步走近,扯住下首的一截缰绳,脸隐在斗笠下看不清楚,但声音却似乎是冰冷的,“若是不想死,还是快些下来的好。我的乌骓可不是谁都能骑的。”
乌骓?
叶葵哑然失笑,旁的她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