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苍茫的月光下，席地坐着一个男子。他膝头上放着一把乌木做的古琴，正在专注地低头抚琴。那琴音凝滞不流，听来却有一种别样的深沉。雨菡走得近了，才发现竟然是陆翊平。
他似乎注意到她的目光，抬起头来深深地看着她，指下的琴音却没有停顿，直到最后一个音将他的心思完全倾吐。
两人便隔着层层斑驳的树影相望，似乎只有在这样深的梦境里，才能看清彼此。陆翊平向她伸出手，雨菡坐到他身边，低头摸了摸那把乌黑鉴亮的古琴，轻声问道：“这是罗前辈的琴吗？”
陆翊平点了点头，道：“此琴名为‘灵犀’。你知道吗，罗前辈的妻子也是明教圣女，名号便叫灵犀。”
“真的吗？”雨菡瞪大了眼睛问。
陆翊平点头道：“真的。他亲口告诉我的。”
雨菡低头轻轻抚摸那把琴，沉吟不语。半晌，她淡淡笑道：“我却不知道你竟然会抚琴。为何以前从未听你弹过？”
陆翊平道：“我幼时在家塾中读书，琴棋书画都有先生教习。后来家中遭逢了大变故，父母双双离我而去了，我也不得不弃文从武。想自己一介武夫，若还附庸风雅。未免矫情了。”
雨菡曾听全安说过陆翊平的身世，此事不由得一叹，道：“你何必如此委屈自己……”
陆翊平叹道：“是啊，便是委屈得太多了。小寒，在遇见你之前，我都不知道快乐为何物。”
雨菡怔然看着他，他此刻的眼眸是如此幽深，仿若寒潭一般，然而那潭中又投入了一点光，有了微茫的温暖和希望。
陆翊平道：“小寒。你好几次问我为何要休你，我总是不敢回答。我不敢承认，我曾经对你那样无情。很多次我也问自己。当初为何会如此绝情，我把这十几年来经历的事细细想来，才发现自己不光对你无情，而是对所有事情都无情。我一心只想着建功雪耻，便什么也顾不上。我从来也没有问过自己的心究竟是怎么样。小寒，如果我不是这般麻木不仁，我……”
他的沉静的眸光浮动起来，在她的眼中焦急地寻觅着，良久，方才继续说道：“……我就不会连你也舍弃了。”
雨菡低下头。止不住的心痛，她分不清这心痛究竟是她自己的，还是他传染的。
陆翊平道：“那天我站在藏书楼上看着你的马车走远。觉得自己好像已经死了。我还告诉自己，会好起来的，会忘记你的，或许就当从来没有遇见过你。我怎么会如此麻木……你走了之后，我每天都强迫自己不去想你。可是不管我怎么逼自己，我还是每天晚上都梦见你。小寒。不知道多少次我在梦里求你原谅我，醒来之后却只有我一个人……”
雨菡的眼泪流了下来，她摇头轻声道：“算了，你别说了……过去的事我不记得了，也不怪你了……”
陆翊平拉起雨菡的手，继续说道：“小寒，让我说完。后来我才知道，我不能没有你。我追着你的脚步一路走来，越走越是知道我不能没有你。对不起，小寒，让你吃了如此多的苦。我曾经想过，等找到了你，不管你愿不愿意、原不原谅我，我都要带你回去，就算是抢也要把你抢回去。我原先还以为这是为了你好，后来才知道，其实还是为了我自己。”
雨菡抬头看着他，他轻轻替她把泪水擦去，眼睛深深地看着她，柔声道：“小寒，我知道我没有资格勉强你。可是，你能不能跟我走，求求你跟我一起走。”
他心里知道，等她的病治好后，如果她还是不愿意跟他走，他便再也没有理由强留她在身边。他也无数次告诉自己，即使是那样，只要她安好即可，自己放手又如何呢？可是今天看到罗百泉，他突然很害怕，他连跟她分开一天都无法忍受，今后如何度过漫长的一生？
雨菡透过泪光看着他，听着他沉静的祈求，灵魂之中仿佛有什么东西想呐喊，却发不出声音。是那个失忆之前的她吗？她究竟想说什么？她还爱他吗？
雨菡摇摇头，想把那些听不见的杂音甩开，她想试着让自己坚强一点、清醒一点。她看着他，轻声道：“翊平，我知道你对我很好，可是……可是我也不知道……翊平，你上次休我是因为我出身低微，现在情况并没有改变，我还是一个毫无身份的人，还惹了一身的麻烦，你如果把我娶回去，周围的人会怎么看你？他们会怎么议论你？你会变成别人的谈资和笑柄，你的前程怎么办？你现在喜欢我，什么事情都能看得开、放得下，可是将来呢？感情总是会变淡的，我怕到头来，你会后悔自己的选择，你会觉得为了我做这些是多么不值得……”
陆翊平紧紧握住雨菡的手，沉声道：“小寒，我跟着你的脚步走了那么远的路，见了那么多的人，才知道人生在世，除了功名之外还有许多重要的事。我以前以为，立德立功方为丈夫大义，现在才知道，大义只是不负人、不负心、不负你而已。我宁可天下人都笑我、议论我，只要你在我身边就什么都能抵挡，我只是不能忍受没有你。如果你怕，大不了我辞官归田，只要我们俩在一起就好……”
雨菡含泪摇头道：“我不值得你为我做这么多，我没有那么重要，我本来就不名一文。”
陆翊平怜爱地将她两鬓旁的乱发别到耳后，替她擦去泪水，认真地说：“小寒，我跟你经历得越多，越是知道你有多好。你是世上最好的女子，根本没有男人能配得上你，我也配不上你。可是你总要找个归宿的，是不是？你要找的，无非是一个最爱你的人。我虽不是最好的男人，但一定是最爱你的人。”
他捧起她的手，沉声问道：“小寒，你的心如此宽大，能不能容下一个曾经犯错的人？”
她怔怔地看了他半晌，自己也不知怎的，就茫然地点了点头。
陆翊平大喜，从怀里掏出那枚戒指，郑重地替她戴上，然后把她拥入怀中。
寂寞枯索的树林之中，两个孤独的灵魂靠在一起。
雨菡轻声道：“再给我弹弹那首曲子，我想听你弹。”
陆翊平微微一笑，道：“我弹得不好。你如果想听，等以后我卸甲归田了，再认认真真去学琴，好不好？”
雨菡轻声说：“你弹得好。”
陆翊平看着她，又轻轻抚起丝弦。泠泠琴音仿佛月光，充盈了整个世界。
陆翊平心道，这首《凤求凰》，他确实弹得好。如果弹得不好，又怎能把那个他最渴望的人求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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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5章拜堂
“什么？你们要成亲了？”凌越尖着嗓子惊叫道。
雨菡不自觉地把右手藏到身后，暗暗摸了摸无名指上那个圆圆的指环。陆翊平微微笑着，点头道：“嗯，小寒终于答应我了。”
宋离难得地喜形于色，拱手贺道：“恭喜陆兄有情人终成眷属！”王数理则拍着陆翊平的肩膀痛声道：“师妹夫，你真是太不容易了。说实话，我看你的苦日子还在后头呢……”
雨菡狠狠瞪了王数理一眼，众人哈哈大笑。
罗百泉闻声走了进来，陆翊平上前拜道：“前辈，小寒答应嫁给我了。”
罗百泉眼睛在雨菡和陆翊平脸上扫来扫去，疑心道：“真的吗？你们不是在诓我吧？”
陆翊平笑道：“千真万确，晚辈不敢欺瞒罗老前辈！”又道：“前辈，我和小寒的父母都不在了，您大力撮合我们，又愿意为小寒医治，便是我们的再造父母。您若是不弃，晚辈希望由您来主持我们的婚礼。”
罗百泉瞪着眼睛，一只手指着自己的鼻子道：“你、你是说……让我做你们的高堂？”
雨菡和陆翊平看着这个小孩心性的老人家，不由得扑哧一笑。雨菡点了点头，柔声道：“对，请您坐高堂。”
罗百泉像个孩子一样拍手笑道：“太好了！太好了！我真的可以坐高堂了！”
雨菡见罗百泉如此高兴，心底不由得一酸。没想到这个疯疯傻傻的罗百泉却是一个痴情种，他为了思念一个人，竟然孤苦了一辈子。
罗百泉兴奋地转来转去，不知所措地说：“哎呀！我要坐高堂了！怎么办？我从来没有坐过高堂……桌子椅子怎么摆？我要坐哪里？哎呀！我这里什么也没有，连红布也没有！”
宋离笑道：“罗前辈，他二人两情相悦。这些小节便都不重要了。再辉煌的喜堂、再多的彩礼聘礼，也未必能换来真情。”
凌越笑道：“没想到宋公子还能说出这样的话，今日真是大开眼界了。”
陆翊平拉着雨菡的手说：“小寒，我原本想风风光光地再迎娶你一次，没想到……真是委屈你了。”
雨菡低头道：“这样就可以了。我……我不喜欢那些繁文缛节。”
罗百泉道：“再怎么不讲究，也一定要有红布。还好我药房里有茜草，你们几个帮我把那茜草煮了，用汁水来染色吧！”
陆翊平感激地说：“罗前辈，谢谢您……”
雨菡道：“染布这种事，还是让我们女人来做吧。”说罢。便拉着凌越到药房去。
二人从药柜里找到了茜草，然后便拿到厨房去。凌越烧开了水，雨菡把茜草根扔进锅里。慢慢的，清水渐渐变红了。宋离拿来几块素色的布、一男一女两件素色衣服，雨菡把它们浸泡在锅里，慢慢捣着。
这就是她的嫁衣。不知上一次出嫁时，她穿着怎样的嫁衣。有着怎样的心情。
她还是逃不开他的深情。她并非完全弄清了自己的心，只是无法拒绝。她只知道，如果此生一定要停留在某个人身边，那一定就是他。
“雨菡姐姐，你真幸福。”凌越幽幽地说，“陆大哥如此真心待你。如此不离不弃地守护你，你真是世上最幸福的女子。”
雨菡看着怅然的凌越，笑道：“凌越。我师兄虽然有些疯疯傻傻的，可是像他那样单纯的人，一旦认准了一个人，一辈子也不会变的。就像……就像罗前辈一样……”
凌越急忙摇头道：“他不会像罗前辈一样孤独终老的，我一定不会让他那样……”
雨菡点点头。道：“嗯，你是个坚强大度的女子。也只有你，才能跟他一起笑看江湖路。”
凌越抬头怔然看着雨菡。雨菡意味深长地说：“凌越，你知道吗，我觉得你便是我师兄所有的理想。”
凌越闻言，眼圈不由得一红，便低下头去继续捣衣。
雨菡看着那渐渐染红的衣服，心中有一丝茫然，一丝怅惘，这便是她给自己选择的归宿，也是她亲手染就的未来。
…………
雨菡抓着绣球的一头，另一头牵在陆翊平手中。
雨菡被凌越引到堂中站定，隔着喜帕，她隐约能看到满堂的华光和眼前这个挺拔的身影。他的目光仿佛能穿透喜帕直视她，那深深的情意灼得她的双颊心尖滚烫。
她低头，从喜帕的下方看到陆翊平那双穿着黑色布靴的脚，这才醒悟过来，她是真的要嫁给他了，从此便是他的人了，不能再恣意妄为，不能再四处闯荡。她只能栖居在他的世界里，做一个乖巧的妻子。
泪水模糊了眼前的事物，红红热热地一大片，什么也看不清了。
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对拜。终于，她又是他的妻子了，从此一心一意跟着他，他们是打断了骨头、血肉也连在一起的至亲之人。陆翊平满含深情地执起雨菡的小手，恰在此时，一颗冰冰的泪珠滴落在他的手背上。
他微微一怔，心中一紧，立即将她的小手整个包裹在自己温暖的手掌之中。
雨菡低头看着那双有力的手，仿佛有什么东西在心里融化了，化作暖暖一片澄明的光。
若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再没有比这更奢侈的愿望，也没有比这更圆满的现世了。
罗百泉坐在堂上，早已是老泪纵横。世上痴情人不只他一个，然而唯有他是独自一人。
众人将陆翊平和雨菡送进洞房。雨菡刚坐下，陆翊平就被宋离和王数理拉走了，说是要一醉方休。
雨菡坐在喜床上，听着外面众人高声谈笑、觥筹交错的声音，突然有些惶恐。她觉得头上的喜帕分外沉重，眼前那对红烛的光也分外灼热。
她这才想起，做夫妻是要行那夫妻之礼的。这个念头一飘进她脑中 ；雨菡就有些坐不住了，只觉得浑身被针刺一般。
恰在此时，房门被推开了。沉稳的脚步声慢慢行至她的面前，那双黑色的靴子在她面前站定了。
“小寒。”陆翊平沉实微带黯哑的声音，仿佛近在耳边。
第176章登床
雨菡僵直着背，坐在硬邦邦的床沿上，她觉得自己的身子也变得硬邦邦的，全身每一根寒毛都竖了起来。
那块蒙住她视线的红布被慢慢揭了起来。她懵懵懂懂地抬眼望去，一袭红衣的陆翊平就站在她眼前。
这就是她的丈夫。两道浓浓的剑眉，微微上扬的眼角，直挺挺的鼻子，不薄也不厚的唇，有力的下颌。这样硬挺俊逸的五官，不知为何组合起来总是温和深沉的样子。
或许是因为他看她的眼神总是那么温柔、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