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黄色的铁桶阵在慢慢后移,被保护得水泄不通的沈梦沉,悠悠闲闲的声音从人群中清晰地传出来,“纳兰述,今日算你运气好,靠女人拼死赶来救你活命。不过,不会每一次都这么好运气的。”
“那是,我运气好。”纳兰述毫不生气,得意洋洋挑起眉毛,“我最乐意被小珂救了,多救几次也无妨,就是她跑得太快,我都没来得及杀你,小珂,”他转向君珂,一本正经地道,“下次别跑这么快了啊,小心跌跤……”
君珂很想呸他一口,想想当这么多人面还是给他点面子,翻翻白眼,道:“好!”
“……小心摔坏了我的孩儿。”在她那声“好”出口的同时,纳兰述接完了他的后半句话。
君珂呛得一阵咳嗽……
君珂清脆的回答响在战场上空时,沈梦沉唇角微微一扯,听见后一句,那点冷笑的弧度微微凝固,随即恢复正常,淡淡笑道:“如此,恭喜。”
随即他挥挥手,身边的将领发出一声命令,大庆士兵开始退兵,纳兰述和君珂都收了嬉笑之态,凝神站在高处凝望退兵的大庆队伍,希望能趁大庆退兵时寻到出手的机会,然而他们失望了,大庆的退兵甚至比进攻还要齐整有序,人群由四面向中央有序集中,但又保持了适当的距离,避免了高处鹄骑的大面积杀伤,眼看着他们逐渐收拢了队伍,无隙可乘地缓缓退后。
君珂叹了口气,看一名将领的本事和一支军队的素质,行军布阵固然是主要,但退兵时的状态也是关键,沈梦沉不仅擅毒,看来也善兵,他和纳兰述虽然性格不同,但其实都是心思深沉狡狯多智那种人,两人又太了解彼此,谁也不会轻易上谁的当,看来纳兰述的复仇,不是短时间内可以解决的,除非另辟蹊径……
想到这里心中一动,她还是觉得,今天的沈梦沉草率了一点,以他的性子,乔装普通士兵潜入战场,自然是因为得到了纳兰述将死的消息,忍不住要来察看,即使如此,他也进行了乔装,可谓谨慎,既然他这么谨慎,为什么却要在发现鹄骑这种强力兵种之后,还要贸然出手,试图射杀纳兰述呢?
纳兰述心有灵犀地回头看了她一眼,看出她眼底的疑惑,微微一笑,却没有解释——为什么?人总有失态的时候,即使是沈梦沉也不例外。沈梦沉今天就是失态了,所以他故意不管那冷箭,做出继续和君珂亲热的模样,果然那厮本来想走的,又站住了,这才给了他偷袭的机会。
不过这样的机会可一不可再……纳兰述微微出神,随即一笑——管它呢,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小珂既然已经回来了,他就要更好地活下去,用一辈子的时间,和恶人慢慢磨!
大庆的军队消失在视野里,却根本没有管所谓的友军西鄂军,那些军队就没有大庆军队的本事了,散乱地四处逃跑,被鹄骑各自兜住,做了俘虏。纳兰述毫不意外——这些西鄂军一万人,其实是一支忠于西鄂皇帝的大将部下,为了夺回皇权,和大庆私下勾结,妄图借大庆力量扳倒柳咬咬的盟友,柳咬咬早已将这些人的动向看在眼底,她正好想清除异己,把敌对势力都赶上战场送死,便和纳兰述定下计策,故意放他们开关出关,一石二鸟,做出尧帝被围的陷阱,只不过柳咬咬也不知道,纳兰述心志如此决绝,竟然是要以自己的死作为诱饵。
“来,小珂。”战场基本清扫干净,纳兰述招手唤君珂,“咱们看看你的鹄骑。”
“咱们不追击了么?”
“当然要追。可以逼他不能随意改换路线,也不方便设置陷阱。还可以完全掌控他的动向。”纳兰述挥挥手,“不过沈梦沉既然看见了你,又看见我没事,应该就能猜出我原先的计划,下面要想他入套不容易。”
他揽着君珂的肩,认真地看完了每一头鹄,认真地对每一头鹄的体型羽毛身材眼睛足爪做了细致完整并包含个人见解的评价,鹄骑的骑士们都降落了下来,笑吟吟地目光左右扫射,眼神很有几分诡异,君珂一开始还没察觉,只是有点奇怪纳兰怎么这么琐碎,随即便觉得四面眼光不对劲,咦,他们在望着哪里呢?为什么一直盯我身上……
君珂忍不住低头对自己看了看,随即一声尖叫险些逸出咽喉——袍子!
天杀的,她穿的是纳兰述的袍子!
光天化日之下她穿着纳兰述的袍子而纳兰述裹着一袭披风两人走遍了鹄骑……
君珂哭了——为什么三年不见,某人无耻阴人喜欢到处昭告暧昧的伎俩还是没有丢下啊……
“村长!”费亚飞得比较远,此刻才颠颠跑过来,“饿(我)杀人啦,饿(我)杀人啦!好恶心……咦你素(是)谁?”他偏头盯着纳兰述揽住君珂的腰的手,呆了一呆,勃然大怒,“你这个丑男,竟然敢木(摸)漂亮村长的腰!”
君珂迅速退后一步——可怜的费亚,你竟然敢骂纳兰述丑男,你完了……
“我素你们村长的夫。”纳兰述微笑看着他,“兄台真是长相横空出世,气质疏影横斜,令人振聋发聩,就凭兄台如此风神,你的臂弯里,也应该有个更漂亮的才对。”
“素地素地。”费亚眉开眼笑,频频点头,瞬间忘记刚才的怒气,拉着村长她夫的袖子就开始诉苦,“村长夫,你管管,村长骗能(人),她说好多漂亮妹子……一个都没见着……”
君珂托着下巴,深沉地想,这声村长夫听起来真是各种特别啊,乍一听很像“村长夫人”啊……
果然纳兰述的脸色黑了黑,笑得更亲切,柔声道:“原来是这样啊……确实是你们村长不对,这样,朕会赐给你一个漂亮姑娘的,放心。”
“啊真的吗?”费亚两眼放光,抓住“村长夫”还要表达他的具体要求,“村长夫”已经揽着村长走了开去,一边头也不回款款道,“放心,那姑娘绝对是那一群中最漂亮的。”
“她叫什么名字啊?”费亚冲他背影大喊,“饿(我)好去提亲!”
纳兰述顿了顿,微笑,一瞬间君珂仿佛看见恶魔附体,“叫费文丽!”
君珂一个踉跄……
“这谁?这谁?”半晌她怒气冲冲地问,“我怎么没听说过这姑娘?嗯?”她斜眼打量纳兰述,“该不会是某位陛下,后宫里还没来得及开封的妃子吧?”
“我的天,小珂你走了三年,这样的话也会说了。”纳兰述骇笑,“皇后陛下在上,你还没给我开封,我敢开谁的封?”
君珂这才发觉失口,脸红红呸了一口,心中却在想——费文丽是谁呢?
君珂让干劲十足的费亚带领一部分鹄骑升空,追踪沈梦沉动向,其余人选了一处合适的地形扎营,在此处等待后方拦截大庆军队的消息,危险既然已经解除,纳兰述让人找回戚真思,护卫却回报戚真思不见了。
她没有留下只言片语,护卫还昏迷在原地,君珂听说了有些担心,纳兰述却默然良久,笑着摇摇头,“这倔强的女人啊……”语气惆怅。
君珂默然,心中明白真思是知道她回来了,便功成身退,或许还有怕她吃醋的意思?可是她怎么会?眼见着护卫架起帐篷,习惯性在角落铺了个地铺,看了她一眼,慌忙收起,她便明白,那个地铺,想必就是往日给戚真思睡的,既然行军都如此,那么这三年,他和她想必同吃同宿,寸步不离。
然而君珂没有一丝一毫嫉妒,有的只是满满感激——如果没有真思,在他最痛苦的时候出现,纳兰是不是已经身化飞灰?这个内心桀骜刚强的女子,无论走或者留,从来都是为了纳兰为了自己,不需要她时默默隐身守护,需要她时勇敢站出,做尽一切,却骄傲到连一个感谢的机会都不给她。
想着她从此天涯羁旅,继续过那寂寥飘零的日子,君珂眼眶微红,阻止了将地铺收起的护卫,慢慢蹲下,抚摸着那已经睡旧了的褥子。
纳兰述柔和地注视着她,眼神一刻不曾稍离,像注视自己失而复得的珍宝。
“我回来了……”君珂对着褥子慢慢说,“从今天开始,我来照顾你,做她为你做的一切,不,做得更多,更好……”
“不。”纳兰述将她抱在怀里,轻轻用下巴摩挲她的发顶,“你回来了,就必须给我机会好好照顾你,当初登基之前,你不得不离开尧国,是我没有保护好你,是我不好,是我无能……”
他的话被君珂堵上,用唇。
纳兰述喉间低低喘息一声,伸开双臂,抱紧了她,轻怜辗转,恣意品尝她的温柔,阔别三年,她比当年更美好,行走天下时飒然如风,伴于他身侧则柔情似水,她轻轻踮脚送上她自己,芬芳便一瞬间弥漫了他的天涯。
香气透肤而来,如水浸润入肌骨,纳兰述闭着眼,唇角一抹淡淡笑意……他的小小姑娘,在长久的别离后,终于长成。
先前的疯狂此刻散去,两人都淡淡宁静淡淡欢喜,宁愿这般柔和缱绻,将美好的感觉拉长,缠绵柔细,牵扯无休。
不知道多久之后,两人都大喘一口气,同时分开,各自脸上都泛起红潮,君珂晶莹嫣红,莹润欲滴,看得纳兰述如色狼两眼发直,君珂被这种目光看得微羞,轻拍他一下,伏在他肩头。
风掀开帐篷帘子,外头的护卫正在整理同伴的遗物,纳兰述的护卫只剩下十几个,其余都死在这一战中,君珂揽紧了纳兰述的背,忽然明白他此刻背对帐篷外的心情,她心中也不好受,想着他一心赴死那一刻,该是怎样的凄凉?而指下的肩惊人的单薄,日光重重打下来,那肩都似一时难以承载,然而正是这男子的双肩,担起了她离开后的绝望,担起无尽的责任,担起这北陆江山,短短数年,安尧国,收羯胡,纳西鄂,坐拥大陆近半,隐然当世雄主。
“纳兰……”
“嗯……”
“我想家了……”
“嗯。”纳兰述轻吻她的额角,“我们回家。”
风从山岗吹过,掠起彼此的衣角,翩飞如鸟,被一抹霞光染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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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泰四年冬,明泰帝视察尧国南境,在五丈营被大庆西鄂联军围困,七日后突围,以三千对十万,力战将覆时,忽尧后乘神鸟自天而降,以一批奇形鸟兵,败十万大军,将大庆西鄂追兵逐于南野,之后大庆皇帝在火恒原附近被围,血战始出,回国时残兵不足千人,此为第一次庆尧之战,时日虽短,却影响深远,不仅拉开了两国之争的序幕,也令鹄骑第一次出现在所有人的视野,那些巨鸟在战场上空振起的翅膀,在之后的数年之中,掀动了大陆风云,掀起了三国之间,逐鹿不休的复仇之战的开端。
在史书里,这一段是这么记载的。
“……四年冬,帝困于五丈营,扈从三千而敌军十万,血战至寥寥数几,将丧……忽天际出五色虹霓,起凤鸣之音,后乘彩凰自天而降,镂霞裁云,如沐神光,示以天命所归之言,万军震栗,两股战战,退而伏地,败走百里……我主天命所授,是有神灵之启,助我大尧万年……”
无论史书里怎么美化粉饰,按照封建皇权的心意加以神授的光环,在大陆上,在各国的传闻里,这一场战争依旧是神秘的,亲眼见过鹄骑的人讳莫如深,没有见过鹄骑的人则嗤之以鼻,根本不相信有那么巨大的,还能被人驾驭的战鸟,何况听人描述那不过是水鸟,水鸟怎么可能有桌面大?八成是战败的人,为了面子胡扯的!
不过不信归不信,世人对于那位销声匿迹三年,已经快要被人淡忘的云雷统领大尧皇后的记忆,终于再次被引动,在忍不住赞一声“这女人就是会搞事”的同时,也有很多人诧异地道:“她不是一直在尧国皇宫,说是重病三年多了吗?怎么忽然出现在尧国南部战场?难道这三年,她竟然不在皇宫?这这这……这一国皇后到处野跑?不太好吧?她和尧国皇帝之间有什么问题吗?”
这消息自然也传到尧国朝廷,百官们并不清楚纳兰述当日计划,不明白那日千钧一发,也不知道差一点他们就成了没主的官,把关心的焦点都集中到了皇后身上——原来她三年不出根本不是生病,而是逃婚逃宫?好端端地这是怎么回事?听闻她是去了云雷,甚至去了大燕皇陵,听闻她和大庆皇帝大燕皇太子在云雷都有交往?还有好事之徒想得更加深远——皇后“病”三年,大燕那位皇太子也“病”三年,皇后突然回来,大燕纳兰君让听说也在最近病好,并被封为皇太子,据说可能还会很快继位。这个这个……是不是太巧合了些?
尧国朝廷百官们最近无心朝政,一群一群人扎在一起讨论这惊天新闻,窜来窜去神情紧张地窃窃私语,一小部分人担心皇后的人品贞洁,一大部分人则想得更多,他们担心皇后是否和敌国有勾结,是否还忠于尧国,还有她出现的时机,和那被传得神乎其神的鸟兵,怎么都透着一股诡异,这样不从君命的皇后,是否还配做皇后?咱们好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