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水打在苏锦苍白消瘦的脸上,一阵寒风吹来,她只觉周身都是透骨的冰冷。她缓缓抬眸,静静地看着这个曾经以为是知己的女子,面色沉静,声音平淡,“事到如今,何必再说这些。”
洪香轻笑,无言地低下头来。
有几个兵士拿着绳子走过来,动作粗鲁地将苏锦绑上。有个人的动作过大,几乎将她的手折断。她吭也没吭一声,只是静静地瞥了这个兵士一眼,眼眸幽深,并没有表现出多大的怒气,可兵士却忽然觉得脊背一阵阵地发寒。
他并不是懦弱胆小之辈,能在大将军府爬到一等侍卫的位置绝对是有些真功夫的。他曾经跟随大将军出生入死,刀刃舔血的场面他不是没见过。对那些血雨腥风他尚且没有一丝的恐惧和惊慌,可不知为何,眼前这个瘦弱苍白的女子只一个淡淡的眼神,就能让他遍体生寒,心生惧意。明明他比她高出一个头,可他却觉得,她仍是在居高临下地俯视自己,高傲,冷静,淡漠。仿佛她不是被他抓捕的人,他自己才是。
这个念头在脑中一闪而过,一贯意气风发的兵士顿时为自己莫名其妙的的怯弱感到恼羞成怒。他眉头一皱,怒喝道:“安分点,贱人!”
“混账!把他拖下去,打二十棍。”
女子冰冷的声音忽然在身后响起,兵士得意一笑。心道,这个风一吹就倒的女人,打二十棍只怕会一命呜呼了。看她模样还不错,不如给兄弟们乐呵乐呵,好的东西不要浪费嘛。可还没等他将这些话说出口,他口中的兄弟们就一把将他架起。像拖一条死狗一样将他拖到一旁。“砰”一声按倒在地上,棍子毫不容情地就朝着他的脊背打了下来。
背上一阵断裂般的剧痛传来,似乎是到了此时,他才明白。将军夫人口中的“混账”说的是他。他不明白自己做错了什么,却还是大声求饶起来。
苏锦一直默默地看着这一切,脸上平静无波。仿佛一切都跟她无关。
马车很大,车底还垫着上好的羊毛厚地毯,有个烧的正旺的火炉就放在她身边。这算是洪香顾及昔日友情给予的特殊照顾了。
马车内的温度渐渐升高,衣服慢慢地被烘干,可身上的不适却越来越深。她紧紧地咬着牙,不让自己的神志有一瞬的恍惚。
鬼医被捉,可李骁却不见了。她相信李骁现在一定是安全的,否则凭他的身手,即便打不赢洪香全部的士兵。也不会让他们这么安然无恙地出现她面前。鬼医炼药闭关的地方在另一处岩洞里,或许他是去找鬼医了。
不知是什么原因他和洪香的人马擦肩而过。但是,只要他一发现鬼医不见了便能立刻明白发生何事。
然而,她却并不希望他现在就来救她。单枪匹马的对阵数百个武艺高强的侍卫,绝对是最蠢的一个选择。她相信他明白,无论是落到淳于珉还是洪香的手里,她暂时都是生命无忧的。救她出来,不能急于一时。
马车厚重的车帘被掀开,鬼医被人呼喝着就推了进来。他满头花白的头发乱七八糟,似乎是被人使劲地抓了几下的样子。脸上也有被打过的痕迹,可这位年过六旬的老人家却毫不在乎地对她笑了笑,咧着开裂青肿的嘴角笑着说:“丫头,好久不见啊。”
苏锦的手脚被绑住,无法动弹,她微微弯下腰,也笑了笑:“好久不见,你看上去还不错?”
“哼,不错个屁!”鬼医被推得倒在了马车里,或许是车上垫着的地毯很松软,他干脆就不起来了,盘腿坐下,翻着白眼说道:“每次看到你这丫头就老夫我就要倒霉!”
说着,他竟然扳着手指数了起来:“第一次,老夫正准备去西胡吃他们那里特有的雪山鱼,结果刚出安城就被姓李的那小子给抓了回去,连夜给你那什么弟弟看病!你可知道,那雪山鱼每年只出那么一百尾,除去要进贡给西胡皇帝的,送给友好邦交的,留给我们这些可怜的寻常百姓的只有十尾不到啊!为了吃这一条鱼,我一掷千金,排了三年的队啊!呜呜,就这么吃不到了,太可气了……”
苏锦好笑地看着这个因吃不到珍稀的一条鱼而怨念不止的老人,心情忽然变好了很多。就是啊,事情已经发生了,苦闷烦愁什么呢?有办法就尽力想办法,没办法就暂时开心一点,或许这人一高兴,思维就活跃了,还能有灵光闪现的一刻呢。
她轻轻地笑了起来,道:“北定的云雾峰上也有个雪池,长有一种一尺长的银鱼,通体透明,鲜嫩无骨,下次有机会我请你吃吧。”
这个好像没吃到糖的孩子一般的老者鼻子一哼,冷冷道:“那银鱼哪有雪山鱼好吃。就算你这次补偿了我,也不能补偿我第二次的损失。第二次见到你的时候,你正和那什么小姐去什么庙,我刚想上去跟你这丫头打个招呼,老夫也是好意,想告诉你前面有一群泼皮无赖。结果还没走两步,就被一个不知道从哪里来的箭给射穿了!唉,那时候我还真以为我死了呢!”
“还有这事?!”苏锦惊讶地看着他,凝眉想了一想,大约就是刚被“提拔”为柳大小姐的丫鬟时,跟柳夕燕去寿光寺上香,当时是听说前面死了人,也在路上是碰到个泼皮。原来,那时的“死人”竟是鬼医。不过看他现在还好好的,应该是无碍了。既然是“鬼”医,当然不会死。想到这,她忍不住笑了起来,打趣道:“估计是您老人家怪癖太多,得罪了太多人,人家寻仇来了。这你可不能怪我!”
“谁说不怪你!”鬼医顿时吹胡子瞪眼,怒喝道:“你知道那箭是什么人射的吗?就是你那个忘恩负义的弟弟!他怕我将他的身份说出去就派人来杀人灭口了!”
苏锦一怔,一些已经远去的被忽略的记忆忽然如潮水般涌出,她恍然大悟地皱着眉。
难怪当时他听说是鬼医为他医治时,神色立变。估计当时他就起了杀心,可笑自己当时还将他当成一个会撒娇会怕痛的小孩子。还记得当时,他,她,还有似月,因为他的康复而欢喜着,雀跃着,幸福着,相约“一家人,永不分离。”
欢笑誓言仿佛还近在耳边,然而世事难料,一切已经风云翻转,物是人非。
“咳咳!”
忽然,老者的一声清咳传来,苏锦收回思绪,看向他,“你也受寒了?快靠近火炉烤烤。”
“唉!”
鬼医重重地叹息一声,脸上再无一丝玩笑,板着脸沉重地说道:“丫头,我跟你说件正事,你可听仔细了。”
车外赶车的车夫一直奉命窃听他们的谈话,听鬼医这么一说,当真以为他要交代什么,便将身子后仰,耳朵贴近了车帘,凝神倾听起来。心里忍不住一阵兴奋,刚才夫人使用了各种方法都撬不开这老头子的嘴,不告诉她已经制成的解药给谁保管了。如今看来,这个天大的消息或许就要被他知道了。如果真立下这个不得了的大功,他一定马上就可以飞黄腾达扬眉吐气了。
苏锦闻言,也挺直了身子,面色严肃起来。心里猜测着他要说的话,是告诉自己解药藏在哪里,还是他已经有了脱身之计?心思正千回百转之时,却听老人庄严的声音响起:“老夫尿急,你且背过身去,待老夫尿他一泡在这车夫身上!”
车夫顿时浑身一个激灵,猛地回过头来,还在身后摸了摸,好像鬼医已经尿了他一身似的,都嗅到了臭臭的味道了。
苏锦却目瞪口呆,无语中。
“哈哈哈!”
某个老不修很满意地看着她脸色又白变红,又由红变黑,很大声地笑起来。
“好了好了,会生气了就好,刚才我还以为你要伤心欲绝地变成望夫石呢!”
“你这个老头子!”苏锦瞪了他一眼,“真是为老不尊!”
“咦咦咦,不准叫我老头子!老夫我芳龄才十八!”
“都说是老夫了,还十八!你有没有常识啊!”
“你这丫头,真是没大没小。”他大声呵斥了一句,忽然压低声音说道:“过来过来,老夫真有事说!”
车夫一愣,虽然有些疑惑,可还是凑近了,以免真遗漏了什么重要的信息。苏锦却从这个老顽童狡黠的双眼里知道他又想干什么,也装模作样地压低声音说:“你说吧,我听着。”
“刚才上车的时候,老夫观察这个车夫的面相,气短自汗、面色青白,黧黑无光,一定是肾虚寒化,虚热不调。如果想治愈啊,就只能……”
车夫越听眼睛越亮,心道,这鬼医果然不愧是神医,只那么看了两眼就知道自己的毛病。哎呀呀,这毛病可害死他了,真是有苦难言啊。且将他说的方法仔细记下,回去照做!
这么想着,车夫便将耳朵贴得更近了。
却听老者的声音低低传来:“方法就是,将命根子切了,一了百了!哈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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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5 虚虚实实
车夫顿时气结,若不是碍着马车旁还有许多侍卫,他只想冲进去扇这老头子几个耳光。他心中愤怒,只得将怒气发在马身上。狠狠一甩鞭子,马儿顿时扬蹄加快速度。他听到马车里的两个人惊呼一声,接着“砰砰”的身体撞到车壁的声音响起,他得意地笑了起来。
车内的二人哎呀呀地怪叫了两声,压低了嗓门嘀咕着什么,然后一阵猥琐的大笑。他隐约听到“车夫”二字,只是冷冷一哼,不跟你们这些就快死的人计较。
二人也不知又在编排他什么,笑声极响,队伍前面的洪香都听了个清楚。洪香身旁的侍卫皱了皱眉,轻蔑地一扯嘴角,嘲笑道:“这两个人都疯了吧?被抓了还这么高兴!真是神经病!”
话音刚落,洪香就掀开了车帘,冷冷地看了他一眼,他顿时一阵哆嗦,想起之前那个骂苏锦贱人的士兵的下场,再不敢乱说话。
“去看看他们搞什么鬼。”洪香冷冷地吩咐道:“注意点,这二人都很奸猾狡诈。”
“是!”侍卫垂首应答,驱马回头。
他一走近,这发神经一样的二人就忽然噤声了。他问车夫,车夫愤愤道二人是惊惧过度头脑出了问题。侍卫返回如实以报,只换来将军夫人阴厉的一个眼神外加“废物”二字。
惊惧过度?就她?
洪香冷笑。
就在这时,后面的马车里响起老人惊慌的大喊:“丫头!丫头!你怎么样了?你别死啊,你死了就剩我一个了,我不想一整天面对一具尸体啊!丫头!”
其声凄厉其音惨绝,犹如夜枭狰狞嚎叫。
有兵士过来禀报。说是那位苏姑娘被毒蛇咬过,之前不过是强撑着,现在终于毒发昏死了过去。
“可有查看仔细,别让他们耍花招。”洪香眉头一皱,狐疑地问道。
“确实是中毒了,伤口还被鬼医处理过。看着不像假的。鬼医说要下车给她找点草药。他说她早就开始发热了,再继续这样拖着,肯定会死的。”
洪香沉思片刻,道:“让两个人跟着。不要走远,一找到便立刻回来。”
不一会儿,两个兵士便押着哭哭啼啼的鬼医下了马车。老者一改之前的嬉皮笑脸。满脸都是伤心之色,一边抹着眼泪弯下腰就在路边的草丛里急速地翻找起来。
“不是!不是!没有!没有!丫头啊,你好可怜啊。这就要一命呜呼了!这里没有蛇地钱!没有毛冬瓜!没有七叶一枝花!没有三步跳!什么都没有啊!”
鬼医一边翻找着一边鬼哭狼嚎,两个跟在他身后的兵士被他的魔音穿耳烦得快崩溃。
苏锦躺在马车里,嘴唇乌紫,双眼紧闭。在她的小腿处,有一个小小的十字形刀口,并未包扎,还在丝丝地冒着血丝。
可是。若有人走近看,便能看到当鬼医哭喊着不想面对一具尸体或担心她就要死的时候。她的嘴角会轻微地一抽,然后好像在强忍着什么一样微微地抖几抖。
鬼医一边哭一边找,声音越来越远。又过了一会儿,声音就完全听不到了,洪香心里猛然惊觉,厉喝一声:“快追!”
立刻有侍卫打马上前,朝着鬼医离去的方向狂奔而去。
没过多久,侍卫们就返回了,在他们的马背上,还驼了两个已然昏迷的男人。
“刷”地一声,车帘被掀开,一股冷风顿时吹了进来。洪香看着蜷缩在地上的女子,瘦弱的身体缩成一团,不停地瑟瑟发抖。
满心的怒气似乎因女子楚楚可怜的样子而消散不少,洪香伸手探了探她的额头,果然很烫。她叹口气,静静地对侍卫说:“二队的二十个人,全都去找鬼医。剩下的跟我走。”
一路上,苏锦都闭着眼睛装晕。她知道洪香看了自己很久,也听到她那一声叹息,知道过了很久马车终于从泥泞坑洼的山路驶上了官道,知道他们停在了官道旁的一个很小的小镇子上。
有人将她背下马车,有人给她换了衣服,请来了大夫,甚至连这庸医说幸亏中了“蛇毒”的她是遇见了圣手仁心的他,否则她这一条命就没了的话,都听得一清二楚。
她那个被鬼医故意划开的伤口被包扎好,有人端了药来。一个温热的东西贴在唇边,然后就捏住她的下巴,往下一按,她的嘴就张开了。浓浓的药香钻入鼻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