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还是‘公主’吧!”
“好,公主。”
“你方才说,哥哥要带你去长安?”他年轻的脸上无时不是朝气蓬勃的活力,让人不由得被感染,心情竟也明朗起来,我含着淡笑瞧着他:“怎么,不跟他怄气了?”
他有点不甘心又有点惭愧地挠了挠头:“这个,那个,上将军他……他还是蛮厉害的。”
我不由得扑哧一笑,“不用不好意思,你不是第一个这么觉得的人。也绝不会是最后一个。”
得了我的肯定,他像是得到鼓励一样,放松下来,再也不藏着掖着了,兴奋地说:“上将军功夫太了得了!我们十个打他一个,可还是三招就败了。”
“这世上少有人是他的对手!”我简单地应了一句,心里的自豪来得那样自然,连自己都没有发觉。
“上将军答应教我。”蒋容一脸容光焕发,“终有一天,我会成为数一数二的将军”
我依旧含笑看着他。
他却略有些羞怯,挠了挠头,“都是我,打扰公主您了。”
我摇摇头,“没事,你让我很开心,我已经很久没有……罢了,蒋容,我想和云扬 道个别,你到山下等我吧!”
蒋容知趣地站起来:“是。”
等到蒋容的背影看不见,我转头对云扬说:“蒋誉将军若还在,一定会为蒋容自豪。”
拢了拢披风,又说:“云扬,你不怪我回到他身边吧。我……我舍不了他。我试过恨他,我试过,可我……”惨然一笑,“我下不了手。”
我翻个身,跪坐在墓碑前,靠近一些,“慕容云扬”四个字触目惊心,我将唇贴在“云扬”二字的中间,除了冰冷,还是冰冷,再也感觉不到他的温柔。
“云扬,婉婉爱你。婉婉,在你死的时候,就与你一同离开这个世界了。从今往后,我不再是她,我会努力地把你当做一个……已逝的故人。”缓口气,继续道:“我爱他,我想做独属他的奉浅。”
扶着墓碑,闭眼许久,我终于找到离开的勇气。
“再见,云扬。”
第十二盏悲喜
回到王宫。晨轩在沧浩宫中用膳,攸儿应是由乳母喂过了,此时躺在桌边小床的襁褓中,酣然入睡。
侍女为我添置了一副碗筷。
我坐下后,山上的尴尬,晨轩一句话也没有提起,只动手为我布菜,说:“来,你需要补补身子。”
自从来了苍梧,他一直就是这样,表观出来的明明是如常的温柔与宠溺,却总叫我觉得些许疏离。
我想,他终究还是介意的吧。
我想要对他解释些什么,可又不知从何解释起。
只好没话找话地说:“听蒋容说,你打算带他去长安?”
“嗯,”他又为我夹了一道菜,简单地答说,“他年少有为,是个可造之材。假以时日,必能成一方名将。”
我接口道:“但他还小,不免有些毛躁,你用他的时候小心点,别让他送了命。他毕竟是……”
我说着说着便有些忘乎所以了,说到这儿才发觉说到了敏感之处,因而猛地断了话头。晨轩却替我把话说完:“毕竟是蒋誊将军唯一的后代?”
我抿着嘴,点了点头。
“我知道。”他像没事人一般地说,“蒋誊是云扬手下第一爱军,他的后人,你自然多关心一些。我会照顾好他,你放心。”
总觉得他的话里,什么地方听着很别扭。还没来得及想通,他已轻放下手中碗筷。我忙问:“你……不吃了?”
“嗯。一下午都在比武,有些累了。”他起身,走到攸儿身边看了看,又回头对我道:“今夜你带着攸儿住在沧浩宫吧,我在天熹殿宿一晚即可。”
晨轩他……不与我住在起吗?
我问:“为、为什么?”
他叹口气,走到我身旁蹲下,仰头对我说:“我不愿意住在你和他生活过的地方,浅儿,我的心胸……不是那么宽广的。”
他终于说出了心里话。我非但没有丝毫的不适,反而在一瞬间,我觉得他在我面前时,不再有那种伴随了我们一整天的疏离感,一瞬间,心里不再空落落了,动容道:“那我可以与哥哥一起住在天熹殿啊。”
他笑了,欢愉的笑容弥漫到眼角,十分好看,“你这么说,我很开心。”他拉起我的手,起身在我颊上印下一吻,“早些休息,明天见。”
我努努嘴,他还是坚持走了。但我突然不再觉得孤寂——心结解开了,比什么都重要。
※※※
沧浩宫的侍女还是原来的那几个。睡前,她们服侍我沐浴,都是笑容满面的。我不禁问:“怎么这么高兴?”
小衫又住水中撒了一些花瓣,答道:“王后……呃……不,公主回来,我们当然高兴了。”
朱儿连声附和:“是啊,是啊。奴婢们是伺候人的,公主您不在的时候,我们整日里闲得慌,只能把沧浩宫和天熹殿一遍遍地打扫。”
我合眼靠在浴桶边上,含笑轻轻道:“辛苦你们了。我今日一瞧,沧浩宫果然一尘不染,连架子上那些东西都没怎么变。”
小衫道:“理王殿下走前,曾嘱咐奴婢们什么都不要动,让它们保持原样。所以奴婢们也就只敢把积灰擦去些,万万不敢挪动一丝一毫,更不用说床上和柜子里的东西了,连碰都没有碰过。”
我觉得有些奇怪,睁开眼问:“他什么时候对你们说的这个?”
“就是……”小衫了想了想,道,“就是玄武军围城的那天早上。”
围城那天,他应是一心想着战事啊,为什么平白无故说这个话?
我追问:“云扬还说了什么吗?”
“咯……”小衫思索片刻,“也没什么,哦,对,殿下说‘等王后回来,本王希望一切都是原来的样子’。”
等王后回来?
我明明一直都在他身边,只不过住在了天熹殿。而且当时,也是他执意要与我分房的。
我总觉得哪里不对,却也一时说不上来。只是一下子没了沐浴的欲望,简单地冲洗一番就换上寝衣,准备休息了。
坐到床上,小衫她们替我放下帷帐,留了一盏蜡烛,就退出了房间。
我呆呆地坐在床上,心里唏嘘着物是人非。身下的大红云丝锦被,用金银丝线绣着戏水鸳鸯的图样,在烛光下流光溢彩,熠熠生辉。我忽然发观,我已记不得最后一次与云扬在这里过夜是什么时候了。只依稀觉得,此刻我的身前,应有一个温润如玉的男子盘腿与我相对而坐。两个人手拉着手,说着让人脸红心跳的情话,最后他会俯身过来,就这样吻到一块儿去。
想着想着,我竟抬手抚上唇,那里似乎,还留着他的温度?
我叹了一口气,这小小一方天地,却是充满回忆的地方,甜的、蜜的、相拥的、相属的。细细数来,也许他拥有我的时间,甚至比晨轩更长吧。
也难怪晨轩不愿来此。就是我,纵然决心要忘了.也不是一朝一夕可以做到的。
我懒得把被子展开,随意地躺倒下去,头触到枕头时,听到一阵摩擦的声响,觉得奇怪,就又爬起来,拿起枕头,摸了摸,发观—一枕头里藏着纸!
我突然开了窍,立马用手撕开包裹在外的红布——我就知道,云扬不会无缘无故让侍女们不要动屋子里的东西。红布扯开,底下露出信封的一角——原来,他是留了封信给我!
急急忙忙拆开:
“婉婉:
展信安。
不知你何时会看到这封信,但我希望当你看到的时候,一切都好,也希望你已经回到心之所向的地方。
我不想你记恨晨轩,我的死与他无关。大抵你也能看出来,我并非不能战,只是不想再战。从当年起兵到今日敌军兵临城下,我已无颜面对容国父老,更不愿以千千万万将士们的性命为代价四处逃窜、苟且愉生,且还将你桎梏在身边。不如效仿楚霸王,了结自己。这是我的选择。
我从未想过你会在恢复记忆之后选择留在我身边。谢谢你,能陪我到最后。
两年的情谊,历历在目。我知道,那些都是真的。我知道你爱我,却也明白你最爱的是他,无论你承认与否。你曾经说,年少时的心上人当不得真,就算曾属意于他,也绝无爱我那样。可那个人,是楚晨轩。他不是你在豆蔻年华一见倾心的普通男子,而是不顾禁忌、经历大风大浪之后勇敢去爱的恋人。你为他可以连性命、贞洁都不要,甚至愿意与天下人为敌。在我还未爱上你的时候便知道,无人、无人可以超越楚晨轩在你心中的地位。爱上你之后,叫我如何不嫉妒,如何不介怀。
所以我与晨轩之战,从我决心娶你那天起就已注定。我与他,不是你死便是我亡,留下的那个才可照顾你一生。若是他死,就算你与我在一起,也不是真的快乐;而倘若我死,你尚可以回到他身边,他能让你幸福。而我自私的奢望不过是,在某个月明星稀的夜晚,你会想起我,知道天上那仅存的几颗星星是我守护你的化身,我便知足。
与你在一起不过两年,却是我这一生最光辉的日子。我们相爱过,我便死而无憾。
照顾好攸儿。
四月初七夜。
慕容云扬绝笔”
慕容云扬……绝笔。
绝笔。
胸口一阵窒闷。
云扬,原来在那个时候,你就己经打算好赴死了吗;为什么?为什么一定要以这样决绝的方式?你一死了之,一了百了,留下我念你想你,为你伤为你病为你流泪。你爱我,可是在我的感情上,却偏偏一点也不懂我。你可知你的死,哪怕只有一丝是因为我,那样,就算我在晨轩身边是幸福的,却也永远、永远无法完整。
※※※
我捧着这一封信入睡。醒来时已是晨曦初出,我 的身体蜷缩着御寒,信纸则依旧贴在心口上。
坐起上半身,呆坐片刻,突然想到了晨轩。不知怎地,就想立马见到他。
沈漱完,换上家常的衣服,去天熹殿找他,他竟不在。
略有些迷茫地走出沧浩宫,迎面碰上了方伯。他看到我似是很诧异:“公主,您怎么还在这儿,您不走吗?”
“走?”听了他的话,我比他更诧异,“去哪儿?”
方伯疑惑道:“老臣方才看见玄王殿下带着蒋容和随行侍卫住王宫门口的方向去了,像是要出发离开的样子,便以为您也应该在那里……”
“什么?”
我大惊,出发?去哪儿?晨轩为什么没有与我说起过?
难道……
我当即撇下方丞相,一路抄近道枉奔至宫守门口,将将赶上了他们一行人。果然,个个整装待发,马匹精神抖擞!
“楚晨轩——!”我气喘吁吁地喊道。
带头的那人勒马转身,接着御马朝我走来。
不待他到跟前,我质问道:“为什么扔下我自己走了!”
“我想让你在苍梧待一段时间,”他下马,对我解释说:“把身体养好,还能与攸儿在一起,这不是你一直想要的吗?”
“是。可是,”我无奈道,“你为什么那么急着要走呢?”
“长安一战迫在眉睫,这样的机会我不能放过。”
“你要去长安?”
“对,亲自督战。”
“那,”我咬了咬下嘴唇,下决心道,“我同你一起去!”
他有些吃惊,“你……?”
“你等一会儿,”我说,“我回去换件衣裳,带些东西就好。”我殷切地看着他,就怕他拒绝。天涯海角,我只是不想离开他!……我只有他。
半晌,他应道:“那好。”
我遂喜笑颜开,“你等我,我很快就回来。”
刚转身,他在后面唤道:“丫头!”
我回头.“怎么?”
不料他竟说:“等我从长安回来,你嫁给我,好吗?”
我顿时怔住:“什、什么?”
“我知道他们三个都没有对你说过这句话,”他若有所思,“所以,我算是第一个向你求亲的,是吗?”
我讷讷地点点头 “是……”
“那么,你答应吗?”
一股狂喜冲上心头,我扑进他的怀里,拼命他点头,又哭又笑。
“好了,快去收拾吧。”晨轩淡淡笑着,“对了,黄泉剑我落在天熹殿了,你正好替我一并拿来。”
“嗯!”我抬头看着他,蓦然从心底涌上一股甜蜜,遂踮起脚吻在他嘴角,然后笑着转身跑开。
一路上飞奔着,迎面吹来的凉风无法缓解我的面红耳赤。
他说,丫头,等我从长安回来,你嫁给我,好吗?
“嫁给我,好吗?”
好,怎么不好!一千个好一万个好!我从十八岁的生辰盼到今日,虽然我们之间早巳不需要成婚的仪式,但你可知,你说出来,我有多么高兴!你敢娶,我便敢嫁,随天下人怎么评价,讥笑也好,辱骂也罢,我不管了,再不管了!
换衣服的时候,我一个没忍住,把头埋在云被中,欢天喜地地大声嚷起来,掩不住满心满腹的喜悦,好像己经身在云端,飘飘然不知所以了!
收抬好东西,拿上黄泉剑,唤来乳母,将攸儿交托给她。对攸儿虽有满心不舍,但晨轩若能打下长安,一统天下就指日可待了!到那时,就可以接攸儿来与我们长久地团聚。
我亲了亲他的额头,就转身再次赶去宫门。
一步步走近宫门,就好像一步步走近他。晨轩,我终于可以,以你的妻子的身份,站在你身边,面对一切。
脸上一直挂着心满意足的笑。
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