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府外长街空荡;天上阴云压阵;应是几位水君正欲布雨。往乌黑的雷云里头眯了一眼,也没眯着司命的踪迹。忽然半空一道电闪,面前钻出个土地。
被吓得不轻,轻拍着胸口惊魂未定:“做神仙要厚道。幸亏这路上没旁。”
土地嘿嘿一笑:“司命星君他老家不得空;吩咐了小的带上仙速去白云山。”
芜瑾和她的情郎逃得够快;白云山离王府数里路,六王爷要找起来恐怕得费一番功夫。腾上土地的云;稳着脚下,悠悠道:“这样算不算作弊呢?”
土地道:“上仙如今所做的事,哪一件不是逆天改命?”
小小一个土地仙,看得却比通透。点了点头,白云山与土地双双按下云头。土地指了间山尖上的青竹屋与看,道是芜瑾便那处,山高水长,后会有期,转身便走。
土地一溜烟地遁了,扬了一身灰。拍了拍衣袂,提步往山上走。等走到了青竹屋的窗下,才明白土地他遁隐的动作为何如此潇洒自如,脚下生风。
咳,窗缝里逸出来的女子细细的抽气声,一声娇吟酥到骨头里。扶住窗下一株美蕉的叶子,吓得险些一个跟头栽下山去。
……**这个高度,竟,竟是这么随随便便就能上升的?!
绞着衣袖纠结了半天,要不要棒打鸳鸯呢?要不要呢要不要呢?
最后,还是硬着头皮把手放了门上,颤颤巍巍一用力,立刻提袖掩面,喊道:“芜……芜瑾?!”
门里果然传来一声熟悉的惊呼声。司命啊司命,银翘若是知道给她安排的是这么个命格,还不得揪了的胡子哟。
待一双鸳鸯归位,方镇静地放下袖子,掸了掸袖口,轻咳一声道:“姐姐啊,误入歧途,妹妹倍感痛心,还望不要再这歧途上走远了才好。行迹已然败露,还是赶紧收拾收拾,随妹妹回去罢。”
芜瑾被褥里裹成一团,露出如玉似雪的香肩,暧昧撩。那被抓了现行的道士面皮白净,也亏得他能临危不惧,匆匆搭了件衣衫,却不惊慌。唔,修业之,果然有慧根。
芜瑾一张好看的脸上煞无血色:“不……芜萱,不要把带走!”
扯了扯嘴角。不是要带走啊,是老天要走。
话音还齿间,外头突然由远及近涌起声:“就是那里!山下的樵夫说看到一男一女往这里走了!”
不是吧,芜瑾她爹这么神通广大!
沉痛地仰起头默泪。被王府的手下捉奸床,芜瑾她名誉受损,还怎么嫁去安淮!咬了咬唇,扑上前去把呆滞床的芜瑾用被子一裹,堆进了床底,向她比了个噤声的手势:“藏这里不要说话,相信!”
“芜萱……”后半句话被用被角一堵,没了下去。
一转身,六王爷他老家正亲自领了一队家丁,火冒三丈地踹进门来,见着,怒容一愕:“萱儿,怎么是?”
一咬牙,扑通一声跪了下去,顺便把错愕的道士兄也拽下了地,一齐跪倒六王爷面前。跪天跪地跪父母,还从来没有跪过一个凡。
磕了个响头,痛得两行泪都震了出来,声泪俱下地将戏演下去:“父王!都是女儿不好,女儿罪该万死……”说着便要哽咽。
“起来说话。”六王爷面布疑容,冒火的眸子衣衫不整的道士身上烫过一眼,“瑾儿呢?”
“女儿无颜面见父王。”一众家仆皆侧目看向,忍着锥的目光哭道,“是女儿私会情郎,姐姐不过是好心给女儿牵线,还请父王不要怪罪姐姐!”
众家仆们炸开了锅,群情雀跃,比这个当事还激动。道士兄震惊地看了一眼,抿口没有说话。那一眼极是诧异与同情。
唔,其实也没什么好同情的。刚被三清境里的正版爹爹关了回紧闭,下凡之后被这王爷爹爹也关一回,很习惯。
唯一不习惯的是,爹爹他虽然生气,骨子里却是疼的,而这位王爷爹爹对芜萱的亲情甚寡,刚押回府里便上了家法。被两个家丁押堂前,心里还挂念着芜瑾有没有收拾好包袱乖乖回来,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过的模样。否则就白费了一番苦心。
六王妃听说自家快出嫁的闺女与私奔,捂着胸口惊慌了一早上,此刻看到被押回来,圆润的脸上喜笑颜开,乐滋滋地看着受罚。就连她身边的几位婢女,眼中也多有幸灾乐祸之色。
六王爷吹胡子瞪眼,坐上座一拍桌子:“家法伺候!”身后立刻走近了两位持着木板的大汉,扬手就要往身上招呼。
一道电闪极是应景地劈下来,天边雷云密布,滋啦啦地冒着电光,猝不及防地降下一场雨来。密集的雨点打窗外的芭蕉上,像是一筐绿豆倒进了陶碗。
天色阴沉。
跪直了身子,第一下板子便落到背上。王府的家仆对芜萱这个不得宠的庶女没多大顾忌,下手不留情面。肩胛骨像是被震碎了般,疼得抽了一口冷气。骨头碎裂般的疼痛还没有缓过去,第二下已落了下来,沉闷的一声,另一边的肩胛骨也猛地一折。
十几下之后,那折裂般的痛楚麻木了许多,皮肉连带着骨头都火辣辣地疼,鼻翼布了细细密密的汗珠,额上滚烫的湿汗淌下来,蜿蜒脸上。嘴唇被自己咬破了个口子,仍死死地抵住下唇,强把已聚到眶中的泪水逼回去。已经这般狼狈了,不能再落笑柄。
再一记重板,跪直的身子终于受不住,往地上倒去,颧骨撞上冷硬的地面,与背上遥相呼应似的,痛得眼泪往外一溢。紫微垣的时候受雷刑,冒着火星的电闪一道一道劈身上,怕也没有今日这般痛。
死咬住唇,听凭血腥味盈满喉间,伏地上的身子已无力起来,垂地上的手掌渐渐攥成两个拳头。
忽然,掌心的力道被什么一松,像是被握住,传来一个温凉的触感。气若游丝地侧了侧眼珠子,一只指节修长的手扣住了发白的五指,大脑见到那手的主时停了转,背上落下的板子也像是感觉不到了一般。
眼泪不争气地涌出了眼眶,像是蓄了多年的积洪,要一次迸发。
白慕的身影半透,没有现形,掌心里安稳的温凉却真实得可触摸。他一双眸子沉寂如夜,脸上阴沉得可怕,安安静静地紧握着的手,一言不发。那目光深邃若渊,冰冷的气息即便隔着层仙障也能触碰得到,落狼狈的脸上,却是一湾深沉的柔色。
有许多话想与他说,有许多话想要问一问他,可昏昏沉沉的脑子被浑身上下火燎般的痛绕住了,什么话都想不起来。
他定定地凝视着。却已没有力气睁开眼睛,渐渐地大脑愈来愈浑,眼皮直往下沉,不一会儿便没了意识。
醒来时,眼前是芜萱闺房里熟悉的幕帐。夜色还未散,淡黄的轻纱拢昏暗的光线里,朦朦胧胧的。六王爷对这个女儿还不算赶尽杀绝,就算软禁还是扔进了她自己的闺房。也算是家丑不可外扬,全王府一个颜面。
房间里有走动的声音,以为是潇潇,便唤一声:“什么时辰了?”声音虚弱。
“寅时。再睡一会儿罢。”清寂的声音。
一怔,想要起身探一探,一动却扯了伤处,浑身像是散架般地疼。
白慕走到床边,把伸出锦被的手慢慢放了回去。
下意识地缩回手,偏过头有些不敢看他:“怎么现形了,有进来看见怎么办。”
白慕低笑,声音微哑:“房门落了锁,没有会来探视。”
也对,六王爷这么个狠心的爹,自然不会让芜萱行动自如。恐怕这时候连潇潇都被隔了房门外,不允探望。
眼泪莫名地湿了半边脸颊,才惶惶然抹去水泽,翕动嘴唇:“以为再也不想见了。”把脸往被子里又埋了一埋。
白慕撩开被沿,扶正的脸,替捋顺几缕被汗水浸湿的发丝:“这么委屈?”
“……”
“想见。”极轻的一声,斩钉截铁,“很想。可惜见了又后悔。”
咬住结了痂的下唇,泪欲盈掬:“那还这里做什么。”
他握着的手侧身俯下,温热的吐息拂耳边:“见了也不能帮,只好多看几眼。”
眼泪夺眶而出,沿着脸颊滑入脖子里,湿了中衣。咸湿的眼泪碰到伤口,锥心刺骨地疼。痛得皱紧了眉,声音也带出几分咸苦:“总是捉摸不透,究竟怎样想。这么不了解,不及书墨甚至不及身边的侍婢。换一个陪罢,白慕。”
“明日再说。先睡。”
、第四十五十章
“明日再说。先睡。”
细碎的疼痛揉成了丝;无缝不入;像是皮肤上缝了层痛楚织成的网衣。听到这一声;心里不甘愿地纠结了一阵;便也真听话沉着脑袋意图入眠。可身上疼得厉害,愈睡愈清醒。
闭着眼睛迷迷糊糊了半宿;心头空荡荡的;不知是焦躁还是恐惧的情绪霸着识海。被夜风一拂,干脆睁开了眼睛。
视线所及处,有另一双沉静的眼睛,淡若月魄。见醒来;他神情一敛;目光里揉了丝复杂神色。
被注视得面有微红,喃喃道:“睡不着……”
那目光仍是静静的;微尘浮动。
“能不能……陪陪。”鼓着勇气轻轻拉住他的手。
“罢了。”白慕回握住,侧身身边躺下,眼眸中有安慰之色,“还想留王府?”
委屈又歉然地垂了垂脑袋,不敢看他近咫尺的脸:“……”仙身下凡,只要言一声放弃,随时都可以回三清境里。可好不容易争来的机会,又怎么能这般容易放弃。
“不是要归位。”他淡声道,“替芜瑾顶了罪,以后如何打算?”
芜萱的这副皮囊还得继续顶下去。女子的名声最要紧,芜萱王府里地位本就不高,如今又被这般自毁清誉,往后的日子恐怕更加难过。总不能永远待房中不见他。
无奈道:“还能如何打算。唔,芜瑾回府了没有?”
白慕轻轻嗯了声,目若澹波:“什么时候才能关心些自己的事?”
“的事没什么好关心的……”芜瑾还有两月便会嫁去安淮联姻,充其量不过受个两月的冷眼便是,左右不会少几斤肉的。
他环过的肩膀,把揽进怀里。脸颊紧紧贴上一副温凉的胸膛,依稀听得见沉缓空寂的心跳声。头顶的声音淡淡的,仿若一句寒暄:“关心。”
身上不剩多少力气,安安分分地靠这副怀抱里,闻声微怔:“以前从来不说这样的话。”
“以前以为能发现,现觉得还是说给听比较方便。”总结起来便是,对绝望了。
听出他话里的揶揄,气恼地捶向他:“……会不会安慰啊!”
“不会。”他低低笑了声,“以为是该安慰一下。哪知道心里,只要一走了之就可以推卸责任。”
“……是怪?”
“是。”他阖上眼,像是睡着了一般,低絮着,“本来想不再管的事,但那样就真的可以一走了之。岂不是很亏。”
心中像是一搅,百味杂陈。翕动唇,嗫嚅着:“从来不让了解,怎么知道……”
“自明日起,想知道什么,都告诉。”他笑得轻如风絮,“先睡。”
有了这一句诺,不知是否是潜意识作祟,第二日醒了个大早。晨光暖阳,拂身上暖融融的,像是一张极轻柔的绒毯。
仙体比凡体恢复得快上许多,勉强已能下床洗漱。房里除了以外空无一,盈室的日光照得通壁敞亮,昨夜的一切像是一个真实的梦境。
门吱呀一声被推开,潇潇拎着个食盒,小小的身子绕过房门到面前,见着,噙了一包泪:“二小姐!”泫然欲泣。
难得还有个婢女对芜萱一片忠心。扯了扯嘴角,拍了拍她抽抽搭搭的肩:“没事,这不是好好的?”这一拍又扯了背上的伤处,皮肉断裂般地疼,吸了口冷气。
潇潇用手背擦了擦眼泪,噎着声:“是王爷错怪小姐。小姐当日明明是从奴婢这听来的消息,怎么会是小姐要私奔,大小姐反倒是无辜的了呢?一定是王妃娘娘算计小姐,娘娘她欺太甚……”
不知要如何安慰她,小心翼翼从她手中接过食盒,道:“此事是罪有应得,万不要与旁胡乱编排。看,他们这不是让给送饭来了吗?”
潇潇忽然止了哭声,睖睁着眼将瞧着:“王爷他本来是要禁了小姐的饮食的……是小姐未婚夫婿听说了这桩事,向王爷道明了要提前婚期,还说不意过去的纠葛,只望王爷不要苛责小姐。”
晴空降下一道霹雳:“什么时候有的婚约?!”
潇潇眼眶通红,茫然地看着:“今年岁初订下的姻亲,小姐不记得了?”
怎么会记得!揉了揉额角:“婚期是何时?”
“下月初二,日子紧得很,王府里的绣娘已赶小姐的嫁衣了。”
掐指一算,只剩下十日了。心头计较一回,除了出嫁以外,果真再无其他令芜萱脱离王府的法子了么。
潇潇对芜萱忠心耿耿,说几句话便要落泪。颇费了一番唇舌才将她送走,口干舌燥地回过身,四仙桌边不知何时已添了个。白慕端详着茶杯,手边一张薄宣,上搁一小毫,面有不豫。
压了压惊,走过去坐对面:“是安排的?”
白慕敷衍似地应过去,一手执杯,一手将宣纸推到面前。
“这是?”拎起一角置于手中,上头空白无一物,闲着的手够向茶盏。
“不是怨不让了解?那就好好补课。”他神色严肃,像是个授经的先生,正训斥一个不学无术的弟子。
“……”端起杯盏喝水的动作一滞,刚入喉的一口水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