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究竟想做什么?
“螭吻以前是你的眼睛,现在是你的命。不要随便给别人。闲着的时候把它放出来。它苏醒之后,法力都能为你所用。唔,你这点本事,也不知道用不用的了。”他边一圈一圈地绕着我的发丝,边如呓语般轻喃着。说的话却都莫名其妙。
你到底在说什么?!
心里的疑惑慢慢积累,因不能开口,渐渐变得躁动不安。
他却在我肩上调了个舒服的姿势,双眼闭合时睫毛滑过我颈侧的肌肤,痒得很。半晌,再开口道:“不知连命咒是救了你还是害了你。”
“若是每次都能告别便很好。”他说完这一句,便沉入了长长又长长的沉默,静静地把下巴搁在我的肩头,温凉的气息环绕在侧,平稳无澜,像是冬末的缓慢而过的清风。
这是白慕第一次在我面前说完这样长的一段话。我原本以为,他是个没有倾诉欲的人。
他沉缓而清冷的语调有着极深的影响力,让我也沉入一种安定的氛围中去,一时竟没有探寻他七零八落的话语里的深意——
他如何知道莲灯里沉睡的,便是螭吻?
螭吻与我之间有连命咒相系,我怎会毫不知情?
……
可当下,满腹的疑问都不知消散到了哪去。我仿佛呆滞地静静立着,任由他的墨发散在我的胸口,右肩上的重量不时提醒着他的存在。心渐渐沉下去,像是安放在了一个柔软的,原本应该安放着的地方。
甬道里看不见日光推移,白玉灯盏里的夜明珠泛着毫无变化的光泽,长日仿佛无尽。安静地,不知过了多久,肩膀上的重量突然缓缓减轻。挪移阵在脚下亮起白光,却只带走了他一个。
那白光里掺着血气,仿佛也昭示着施展术法的那个人,去往了一个血煞之地。
“枉死城。”我在心里轻念。
原来只是为了告别?
那究竟是什么样的地方,需要你用这种方式,和我道别?
……为什么你要道别的人,是我。
我依旧被迫伫立在长长的白色甬道中央,面朝一片长长的空旷。眼前一片清净,脑海却从未如现在这般,纷乱得像一团浆糊。连接不起来的话语,解不开的困惑,和心里呼之欲出的疑问句,统统倒进识海,繁杂无际。
这家伙从出现开始就随时来去、毫无定数。像随时投入水中的石子,惊起一波涟漪,便石沉大海。唯一的定数在于,他总是来去逍遥,我却总揣着无尽的问句,在烦恼海中扑腾来扑腾去。
于是正对长廊,我一动不动地伫立着,从呆滞变为惑然,由惑然变为愤怒,再从愤怒变为淡然,最后万念俱消六根清净。阿弥陀佛。幸好我一向有个异于常人的特长,叫做不能想时不要想。烦恼一阵后便阖上双眼。这下长日果真无尽,不知要在这里呆站多久。
如此许久。
半梦半醒间,身体的僵直突然一松,整个人因为长时间的站立变得酸软,直直往玉石砌成的地面扑去。我顿时清醒,双臂撑住地面,却还是耐不住下坠时的冲力,跪坐在地的膝盖骨凉丝丝地痛。喉咙间却是一派清明,终于重新可以发声。
抬起头。身前少女着一身鹅黄裙装,目光熠熠地看着我。
书墨?
我清了清嗓子,仰头冲她一笑:“多谢。”
无论如何总算重获自由。至于她意欲何为,又是另一回事了。
她抿着唇,眼神带着询问:“你是谁?”
“叶绾。”她不是早就知道了么?
“不对不对。”书墨摇头:“我问的是,你是师兄的谁?”
“……”
“嗯?”书墨偏着头,发髻歪在一侧,别有一番娇俏风情。
“我……”这委实是个难题。我和白慕似乎毫无关系。却又似乎……我甩甩头,深吸一口气,“大概就是他路上捡的……”
“唔……”书墨托着下巴,皱眉思量了许久,神色将信将疑。不一会儿,她突然秀眉舒展,漾出一个满足的笑:“那你为什么要跟去枉死城?而且他还……不让你去。”
双腿的酸软缓和了些,我撑着身体重新站到了她面前,拍了拍双手的灰:“我一定会去。这不是别人允不允许的问题。”我寻了银翘三年,怎么可能在最后关头置身事外?我起了疑心,问道,“你怎么知道我要去?”
“师兄用的是太微垣的秘术。定身咒只是个幌子。他把整座岛变成了一个囚牢,只有用太微垣的功法才能走出去。”书墨摊了摊手,“喏,这岛上只有你不是太微垣的人。”
她沉下目光贴近我,小声道:“缠着我师兄没有好下场的,你还是早点看开罢。”
究竟是谁缠着谁,确实是一个问题。
我嗤笑一声:“多谢你的关心了。”我指了指甬道尽头泛进来的水光,水帘细缓的流坠中灵力波动清晰可辨,问道,“这个鬼帘子要怎么走出去?”
“你还是想要出去?欸,你一定会后悔的。”书墨摇摇头,见我不为所动,又犹豫了片刻,忽而走前两步,道,“算啦,看在你这么执著的份上,就帮你一把罢。跟我来。”
我提步跟上她,她齐整的发髻映在我眼里,平稳地向前。我瞧着她匀称的背影,忽而觉得她也真是不容易。听闻太微垣一向是三清中刻板之最,上到宫主下到仙仆都担个谨守礼法的名头。从小在这种地方长大,难怪书墨生得如此听话。
啧啧。仙寿漫长,听话的一生,是多么可悲的一生哪。
我边走着,边与她闲聊:“欸,你为什么觉得,我一定会后悔?”
她带我迈出水帘,回头怜悯地看着我。
眼前景象豁然开朗,夭夭桃林的灼目芳华延绵无尽,漫山雾气间不时有桃红花瓣若隐若现,随风漂浮坠落。环周的清水汩汩作声,清朗的声动轻响。书墨嫩色的衣裙与这春日图景相得益彰,更衬她脸上一抹黠慧的笑:“因为他不想让你跟去。所以呀,一定不会有好结果。呐,这几年像你这样的姑娘越来越少了,都怪他太无聊。”
嗯,他确实有够无聊……
书墨的误会着实有些深。我唯有顺着她的口风,刺探一句:“你为什么……要帮你师兄找姑娘?”
书墨愉快地泛出一个笑:“因为师兄是我最喜欢的人啊,一般的姑娘我不会找给他的!”
我默默望天。看来灵宝天尊不仅收徒弟的眼光很有问题,这生女儿的眼光也十分有问题啊有问题……
书墨丝毫不顾石化在地的我,笑容依旧,把我引入桃林,毫无章法地乱走一通。原本危机四伏的机关却分毫没有被触动,依旧落英缤纷,暖翠浮岚幽香四溢,仿若只是一片普通桃林。
“蓬莱是爹爹开辟的仙岛,这里的一草一木都不会拦我。”她笑吟吟将一块白色玉佩放在我的手心,“拿着这个到桃林中央枯萎的那棵桃树下,就能出蓬莱,到东海之东。去枉死城,要再往南。”
、第二十一章(1)
东海之滨烟波浩渺,巨浪拍空,冰凉的海水溅上礁石,袭来一阵凉意。四面汪洋,我在礁石上缓缓现形,茫茫烟波,空旷无际。
日头正好。我抬手挡了挡日光,向岸上遥望。天青海蓝,空荡的岸边,却有一个红色的身影,靠着一块巨大的礁石,一动不动地坐在岸上。
我揉了揉眼睛,果真没有看错,才招了朵祥云,慢悠悠腾到了岸边。
那身影转过身来,僵着一张脸,斜睨我一眼:“你居然是一个人出来的。”凤凰这一脸风尘仆仆的模样,想必已在这坐了很久。
我狐疑地打量着他:“你怎么会在这里?”
凤凰身上的气息不知何时已恢复得□不离十,比起初见他时那凶狠凌厉的模样竟也不差几分。敢情这天雷非但没把他劈个半死不活,反倒能精进修为延年益寿?
凤凰两手盘在胸前,好不容易分出一只手来指了指他肩膀上两只毛绒绒的爪子。我愣了一愣。那爪子的主人十分配合地从他背后窜了出来,一路艰难困苦地攀上他的脖子,趴在凤凰头顶,摇摇晃晃的冲我挥舞一只爪子,声音又甜又糯:“绾绾姐姐~~~”
我惊喜地连忙扑过去把它抱起来一通乱揉:“果子!”
小果子的包子脸被我揉得鼓来鼓去,说起话来断断续续,气鼓鼓地:“绾绾姐姐又……又抛下果子出去玩……果子,果子再也不喜欢你了……”
我刚想安抚果子,话还未出口,忽然猛地想起——枉死城这一趟,尚不知是凶是吉,果子恐怕还得被抛弃一回。于是苦着脸艰难道:“绾绾姐姐要去个很远很远的地方,不能带着果子……果子回去等姐姐好不好?”
果子立马噙起一包泪,咬着下唇伤心欲绝地看着我。凤凰拉长一张脸,道:“你让它回哪里去?”
这……果子与我相依为命,没有我便果真没有去处。这如何是好?我捶了捶头:“要不……你替我把它送到紫微垣?”
“本座为何要替你跑腿?”凤凰冷冷瞪我一眼。
我欲哭无泪:“就这么一回!我保证以后不追究你对银翘犯下的恶行……成不成?”
凤凰扭过头,斩钉截铁道:“不行。我必须跟着你。”
我大惊失色:“为什么?!”
他脸色愈发阴沉,狂暴的妖气眼中涌动:“你以为我为什么能找到你?”他突然一把扯开前襟,露出心口的位置,均匀的肤色上赫然有一六瓣的霜花型标记,“你自己扯开看看,心口有没有这印记。”
我不知所措地看着他半敞的衣襟,脸上烧起一片红云,艰难地吐出一个字:“这……”
男女授受不亲,这死凤凰是真不懂还是假不懂?!而果子显然比他聪慧些许,此刻已经用毛绒绒的爪子捂住圆溜溜的两只眼睛,糯着嗓子喊道:“果子什么都没有看见!”
可惜凤凰委实没有察言观色的天赋,旁若无人地继续道:“这什么这?”他不耐烦地指着我心口的位置,道,“从我醒来开始这玩意儿就出现了。本座思来忖去,近日也就替你挨过一道天雷。这连命咒系着的,只能是你。你快看看你有没有罢!”
又是连命咒?我惊愕道:“不用看了。如果是连命咒的话……应该没有错了……”就算要看,这部位也不是现在能看的,白痴凤凰!
“你知道缘由?”凤凰一双吊梢眼斜眸看着我,神色狐疑。
“不不不……”我连忙摇手,有些心虚,语无伦次道,“从没听说过天雷还能下咒……我怎么知道怎么会这样?”
凤凰重新盘起手,冷冷道:“天雷只不过是替我劈开了封印,这咒可不是随意能下的。当时狐狸洞里没有旁人,这咒只能是你身上本就有的。我用本命真火替你渡劫,莫名其妙被牵连进去。”
“我身上本来就有?”
凤凰血睫轻动,蹙了一副眉头:“连命咒的标记和施术人的灵力属性相系。”他指了指自己胸膛上的霜花,嫌鄙道,“这标记这么娘们,多半是个女的。你跟哪家姑娘有过节?”
“我惹人家姑娘作甚?你惹上还差不多!”我鄙夷地哼了一声。
凤凰亦冷哼一声,撇过头,与我僵持下来。
果子扭头瞧瞧我,又扭头瞧瞧凤凰,咬咬牙揪起了我的衣角,试探道:“绾绾姐姐……不要吵了嘛~~”两日不见,我家果子竟已学会了劝架,孺子可教也。
果子把自己团成一个毛球,直往我怀里钻,甜甜道:“绾绾姐姐。红毛哥哥有妖力之后很厉害的~果子去找姐姐的时候迷路了,有虎妖想要吃果子呜呜呜……幸好遇到了红毛哥哥,红毛哥哥一下就把妖怪打跑了!”
“……那是因为他自己就是个妖怪。”我轻声嘀咕道。
果子似是没有听清,睁着大眼睛迷惘地看着我:“绾绾姐姐在说什么呀?绾绾姐姐不觉得红毛哥哥很厉害吗~果子乖乖的不乱跑,绾绾姐姐带上果子好不好……”
这只死凤凰,一恢复功力就知道在果子面前出风头!我克制道:“那你跟他走吧,我和他不同路……”
“本座必须和你同路。”凤凰转回身,眼里满是不耐烦。
我摊开手,甚无奈:“我这回去的是枉死城,凶险非常。你跟着我,不是什么好事。”
“你这个女人到底明不明白什么是连命咒?”凤凰撇了撇嘴,不屑道,“三界之内,何时有本座怕的地方?”他扬起唇畔冷笑一声,血瞳里是目空一切的桀骜。身后万里汪洋,惊涛拍岸,浪花水声涨涨落落,不断回响。
想来凤凰凭着这种二缺脑袋在妖界竟能呼风唤雨,可见他一身修为极为不弱,能莫名捞个护卫其实也不错。我叹一口气,道:“我此行是要去找银翘,你可要想好。”
我将来龙去脉皆与他道来,讲到银翘的身世时,他顿了一顿,血睫低敛,眸色里划过一丝异样。我疑惑地瞥过一眼,却只看到一张吊儿郎当的脸。
他傲慢地扫我一眼,哼了一声:“只要标记没有消失,你必须在我身边。”
于是这趟孤身涉险的征途,便成了三人同行。
准确地说,是我心情沉重而悲痛地赶路,凤凰和果子……游山玩水。
五日之后,我们终于抵达酆都城外的安亭镇。安亭镇由于靠近酆都鬼城,地界上一向人员混杂,妖魔横行。居民时常把自己打扮得不人不鬼,更有一些修得变化之术的鬼扮成商贩,在深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