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9章 一一零
我伸手捋了捋他白花花的胡须;嘴里呢喃道:“莫恼;莫恼。”隐修的脸色好了几分,眉宇中间因怒气而起的褶皱亦平了下去。面前熙熙攘攘涌过些许穿花着锦的侍婢;手里捧着佳酿珍馐窈窕而过,望着她们暮夕拍了拍脑袋,“差点忘了;今日殿下要宴请太子及东宫幕僚。”
一提太子;我蓦然想起上元节那晚;他面对我的神色复杂,欲言又止。
那些疑惑压在心头却又无从宣泄,原本出游的兴致瞬时减弱了不少。隐修气消了便又恢复了他以往啰里啰嗦的性子,非要拉着我去屋里检查检查头上的肿块。拗不过他,只好去了。临进屋前,隐修嘱咐暮夕在门前守着,若有人来了就装布谷鸟叫。
夕阳下移;屋内又没有点灯,略显得有些昏暗。隐修给我搭了搭脉,旋即问我最近有没有头疼,我点头。他的两根手指在桌上滴答滴答地敲着,仿佛有什么拿不定主意的事情。沉默了片刻,他从药箱里取出针灸包,徐徐展开,大小粗细不一的银针皆精光熠熠。我听了隐修的话闭上眼睛,心中却忐忑不安,待到感觉第一根针落入头上时,只是有些酸痒和细微的刺疼,并没有到难以忍受的地步,便渐渐地放松了警惕,身体也舒缓了下来。
这样不知过了多久,正当我眯眸浅寐时,感觉有人拍了拍我的肩膀,惊醒地睁开眼睛,面前烛光昏黄,两根蜡烛默默燃烧,而窗外已是漆黑一片。
隐修仿佛累极了,额头上尽是淋漓大汗,我摸了摸自己的脑袋,银针已被拔了去。
“回去吧,好好睡上一觉。”他冲我说话,更像是冲我叹息。
我抿了抿唇还想再说些什么,隐修却像困乏至极地朝我摆摆手,我只好转身往外走。暮夕还等在门口,我拎起裙纱慢吞吞地踱到门口,那声‘我们回去吧’甫一出口,只觉黑熠熠的夜色中撩过一阵冷煞的疾风,耳边脚步声与冰刃利器声交织在一起,被一股强力拖着倒退几尺,暮夕尖锐地喊叫,我低头睨见一柄磨得极为锋利的刀正架在我的脖子上。
身后的人将我紧箍在前面,喊道:“再上前一步,我就杀了她。”一道极为嘶哑的男声,像是已身受重伤的垂死挣扎。
数十个护卫迅速涌上前来,将我们包围在中间,宗璞在最前面,看到我的脸他的神情骤然僵滞,唤过离他最近的护卫耳语了一番,那护卫火速退了下去。
“你不要心存侥幸了,行刺太子已是死路一条,又是在我秦王府内,纵然你有三头六臂也别想逃出去。”宗璞虽看上去略有顾忌,而言辞上却毫不退让。
身后受到恐吓仿佛更加紧张,勒着我的手臂骤紧,那力道几乎要将我的脖子勒断。我刚挣扎着哼哼了几声,身后传来更为凄惨的嚎叫,我的胳膊被人拽着挣脱了黑衣人的牵制,脚底一滑却失去了平衡,就在头晕目眩间稳稳地落入了一个温软的怀抱。仓皇地抬头,对上了那张脸,月光下的脸微显得有些苍白,目若錾星柔柔地望着我,好像天堑银河波光中含着怜惜忧郁。身后传来利刃出鞘的声音,尖嚣的打破了我们之间短暂的对视,我直起身看见黑衣人的瞳孔陡然睁大,似乎极为不可置信地盯着我的身边,还未等我看明白那古怪的神情,面前寒光掠过,霎时黑衣人的脖颈处多了一道血痕,鲜血汩汩流淌出,滴落在浓稠的黑衣之上,如娇艳璀璨的牡丹于夜间绽放,他的胳膊渐渐垂落然后仰面倒下。
我转身看着方才救我的人,他手中薄刃尚在滴血,眸中闪过一丝难以名状的忧戚,全然不似得手后的得意。察觉到我的视线,他怔愣地抬头看我,墨玉般的眼睛暗纳星河,仿佛有千言万语想要对我说。
“忆瑶。”熟悉的声音将我从古怪的绮思中换回,世民从护卫让出的道路中走到我跟前,目光深沉地盯着我看了一阵儿,忽而转身对着救我的人道:“多谢萧公子救了忆瑶。”
萧公子?宴请太子?白天的些许信息迅速涌入脑中,头又开始痛了。
“秦王殿下客气了,箫笙只是举手之劳,不足为道。”他的话云淡风轻,却又好像饱含落寞。
世民不再与他多言,上前查看黑衣人,在我们言语时已率先查看的宗璞冲他摇了摇头:“一刀毙命。”顿了顿,他神色复杂地看向箫笙:“依萧公子的身手要留个活口应该不是难事吧?”
箫笙垂眸凝着地面,“是我疏忽了,方才他挟持了瑶……挟持了杨妃娘娘,臣唯恐他狗急跳墙,下手失了准绳。”
世民未言语,我心中甚为不安,生怕他会因为救了我而给自己惹祸上身。便上前揽过世民的胳膊,轻声道:“我的头好像又疼了。”
他垂眸看我,夜色在眸中种下了深深的阴翳,我耍赖似的靠在他的肩膀上,他顺势将我揽入怀中回头冲宗璞道:“把刺客的尸体送到杜如晦那里,查明身份再做回报。”而后轻声道:“我送你回去。”
脚下传来细碎的瓦砾声,我低头一看,竟是一柄摔碎了的玉箫,想起刚才黑衣人如受重创,想必是被这抛出的玉箫所伤。心底莫名的一恸,仿佛那细碎的玉箫四分五裂,不由得回头看,幽凉的月光下他的身影笔直地站在那里看着我们离去的方向,孤影孑然,不胜寂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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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寝殿,紫诺和盈珠她们本就为我的突然失踪焦急不已,听说了花苑里的事情更是三魂不见了气魄,吓得半天没回过神来。紫诺去给我煎安神汤,盈珠则逮着暮夕训了半天,等她们都消停了,已是深夜了。
世民坐在凳子上看书,就在刚才紫诺她们叽叽喳喳的时候他就是这个动作,大概有一个时辰没有变过。
我扑上去抢了他的书,试探着问道:“那个人是刺客?”
他的手还保持着刚才拿书的动作,不轻不重地点了点头。
“他刚才劫持了我,要不是有人相救说不定我的脖子就被拗断了……所以害人的人被救人的人杀了,救人的人不应该被惩罚,我说得对不对?”自认为这里面很有道理,却发现世民的神色越来越差,让我的话说到最后都渐渐失了底气。
他霍得站起身来,我将书挡在我们中间惊恐地后退了几步,他抚了抚我的头发,眸中清晰的映出我的影子,那影子像一抹阳光渐渐融化了他冷硬的面容,“我真是傻,怎么会以为你都想起来了,想起一切对着我时怎么会有这种表情。你想护着箫笙的时候,从来都只有理直气壮。”
“箫……?”我诧异,世民却未让我念出那个名字,率先堵住了我的嘴。绵细的吻温暖而悱恻,像是要将我整个人都吸进去了似得。床前落纱飞扬,我也不知怎么就到了这里,只觉那些纹绣在帐上绮丽的光景都变活了,会感月吟风。这样的世民是我从未见过得,却是记忆里那般熟悉的存在。我看着他的面庞在我的眼前一阵清晰一阵模糊,突然觉得一种难言悲喜向我袭来,那般强烈如风,打破了辛苦勾起的屏障,将那些苍白了的记忆如风似火地拖到了我的跟前。
但惧秋尘起。盛爱逐衰蓬。古来共歇薄。君意岂独浓。
他对我的情义有多深,又有多重要呢?
帐外传来侍婢压低了的声音,我慌忙闭上眼睛,身侧的人已坐了起来,记忆里他似乎一贯便是浅眠得。被衾掀开又合上,依稀听见侍婢说了句:“淮阳王在河北出事了……”
…………
武德五年十月,淮阳王李道玄与河北刘黑闼决战于下博,副将史万宝拥兵不进,致使淮阳王部全军覆没,李道玄战死于下博。李唐于河北彻底败落,洺州总管庐江王李瑗弃城西逃,各州县再次攀附刘黑闼。
…………
秋花逐落叶的时节,盈珠将香烛与冥纸收拾妥当,前往清露寺祭拜姑姑的生祭。我与她同行,清露寺佛光宝相依旧,我跪在蒲团上,为姑姑虔诚焚香,“紫诺,再给我一炷香。”身后没有了回声,我站起身来,盈珠和紫诺已倒在了地上,小沙弥吹了吹手中迷香,颌首道:“萧公子在厢房等候夫人已久。”
我随他前去,似乎依旧是我们在长安第一次相见的那间厢房,我以为上天垂怜将箫笙哥哥带了回来,却不知从那时起就已经是此非彼。
甫一开门,他便上来抓着我的手急切道:“瑶瑶,从一接到你的消息我便开始安排你我相见,你之前神志不清到底是真是假,是你故意装出来好让李渊他们放松警惕吗?”
我将手抽出来:“是真得。”垂眸沉思了片刻,道:“不过料想是隐修治好了我。”
“是这样。”他轻轻叹了一句,转身垂立于窗前。
第110章 一一一
几许晨光透过窗牗洒落在白衣之上,将他整个人勾勒得愈加缥缈。
望着他的背影我生出些微妙略有些尴尬的情绪;我的记忆已然重拾;洛阳自长安纵然相隔千山,却也无法阻断前尘。有些东西早已在旧年里悄然变化;一时难以接受,却无法自欺欺人一辈子。
面前一黯,他陡然转身;轻声道:“我给你看样东西。”
说完;径直走到佛像前;拜了三拜,然后绕过供奉的案桌,从后面取出一方灵牌。我的心跳微滞;他的动作却缓而流畅,没有丝毫的停滞。
乌黑的灵牌上篆字入木三分——兄箫笙之灵位。灵牌的左下方以极小的字书——弟逸立。
“逸?”我脱口而出,他将灵牌轻轻摆放在焚香炉后,道:“这是我的名字,母亲将大哥送入帝都后,便希望我这个陪她流离于民间的孩子能一辈子平凡安逸,故而给我取名萧逸。”
萧逸……命运弄人,他所经受的权欲纷争,阴谋厮杀恐怕比真正的箫笙哥哥还要多。怜悯的视线掠过他,箫笙,不,是萧逸。萧逸他仿佛猜到我心中所想,弯唇轻笑,道:“我将大哥移葬在洛阳南阳公主清修的静月庵,既然他生前恋慕着德卿而无法厮守,死后便让他长眠于那里,若是化作青山渌水守护着德卿,他在九泉之下也会安心得。”
难为他的良苦用心。只是,若人死后能知道身后事,箫笙哥哥断然不会安息。因为他的弟弟正被仇恨牵引着,一步步迈入权力争夺的泥淖中,越陷越深。
我以为今天这种萧逸与世民势同水火的局面已经够糟糕得了,但一些所不知道的隐情则更加让我担忧。
我和萧逸站在笙哥灵前沉默了许久,他突然开口问道:“你听说了吗?”
我偏头看他,面带疑惑。
“李道玄战死疆场。”
“听说了,今天早上才……”我蓦然住口,那洁净出尘的脸上一片清淡,灵澈的眸中波漪不兴,这般沉静却让我的心不住地往下坠,双唇略微颤抖地开口问:“这件事情不会跟你有关系吧?”
他未置可否地转过身,白衣羽裳,佛龛檀香,却难以平复我焦虑不堪的情绪。恨不得上前拽着他的衣领将所有的事情的问出来,又畏惧会得到与意愿相悖的答案。
“我无意害死他,只是从洛阳回来之后,李建成显然不像从前那般信任我。若不能有所动作,如何能在东宫内立足……”
“那你就去害李道玄?”我尖锐地打断、质问,有责怪之意,却更多的是担忧。世民在得知道玄遇难后那悲怆伤悯的面容之下散发出的凛寒杀气,让我不由自主地遍身发凉。
萧逸并未因我的质问而有过甚的反应,默然背身立于窗前,轻柔的白衣飘带松散,语若嗟叹:“淮阳王行军中有一副将史万宝,他自持年老功高与李道玄意见不合,时生龃龉。我曾暗示史万宝,刘黑闼势勇,不妨以迂回折中之策,若淮阳王急功冒进,他这做副将的可要稳定中军不可乱了方寸。”他将修长的手指轻轻扣在镂花精钿的窗棱上,随意平缓地敲打着,“我本意只是不想让李道玄赢,却没想到,李道玄孤军入敌境,史万宝接应不及时,导致他战败身亡。”
凭心而论,萧逸这话说得甚是晦涩含蓄,即便殿前庭审掀出了这番言论,听上去也是一番为国为民的磊落言谈,没有任何不妥之处。可明眼人怎能不知,而今太子与秦王势同水火,东宫无论如何决不愿在江山已定,天下太平之际让秦王再立新功。与刘黑闼一战,不论李道玄是胜是负都是要算在李世民头上得。
如今,李道玄战死,既挫了玄甲军骁勇不败的锐气,又剪除了世民身边的一大臂膀,于东宫而言有万千裨益,论动机、论立场,萧逸难逃干系。
我眼角突突地跳,只觉头又疼了,思忖片刻,斟酌道:“要不,你寻个借口离开东宫。趁着世民尚未展开调查,先行离开长安,直接去突厥,让什钵苾收留你,暂且避避风头。”
萧逸断然道:“不行,我不能走。当年李渊和李建成毒死了我大哥,此仇不报,我怎能罢休。”
他顿了顿,凝着我放柔了声音:“更何况,我亦不放心你。”
我偏开头,看着窗外百花尽敛的深秋苍茫,声音慢慢冷却:“那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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