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在他膝盖上闷声不语,过了一会儿冷不丁地说:“你还想要宝库吗?”
他一怔,搂着我的胳膊紧了些,胸腔微颤竟像是在笑:“你可知要想开启宝库仅有苕华是不够得,还需绘有宝库机关的琉璃佛塔。流传的偈语有云,兴琉璃佛塔者毁天下,毁琉璃佛塔者兴天下。正因你父皇应了前半句箴言,才令天下群雄为了后半句而疯魔。而我,从来不相信这世上有什么东西能让这江山国祚一夜倾塌或是一夜兴隆,我只相信人定胜天。”
我抬头,眨了眨眼睛:“那你是在耍着我们玩吗?”
他忍俊不禁地弯了弯唇角,“可是我父皇信呐。来洛阳之前他曾允诺我若能攻破洛阳取得苕华宝库,便可赐我任何想要的东西,包括储君之位。”
我了然地点点头,“难怪你这么卖力,原来是为了当储君。”
他叹了一声,“之前我扣押夜阑山庄的人密探琼花踪迹确实是为了当储君。”见我鄙夷不屑地看他,他道:“我承认,我确实不如你的笙哥淡泊名利,我就是有野心,就是想有朝一日君临天下。”略有些意外,没能想到他竟如此直白毫不避隐地将自己内心的想法说与我听,这等忌讳的话他竟对我没有丝毫的防备,一时感动战胜了不安,蜷缩身体往他怀里拱了拱,示意他继续说。
“可那只是在我重新遇见你之前。现在我只想用苕华宝库来请求父皇,允许你回到我身边。”我咧嘴一笑:“不想当储君了?”
他目光突然邈远起来,仰头看着钟鼓煊赫下的天阙辉煌,仿佛这浩瀚江山都可纳入他的视线里,坚定道:“既然人定胜天,那么我何须低三下四地祈求,我所想要的自然会自己去抢。在这个世上,我只会为了你而低头。”
在这雍华奢靡如天锦的城阙之上,被一个睥睨天下的王者拥入怀中,听他在耳边娓娓叙说自己的雄心,还有山盟海誓,这样的感觉恐怕是任何一个女人都无法抗拒得。我枕着他的臂弯看着千嶂外空濛天空,终于明白为什么会有那么多的女人如飞蛾扑火似得去喜欢他。他的倨傲,他的倔强,还有那站在群峰巅上接受万千荣耀时的风华以及落寞。可我能如何,我为此刻虚荣而动心,内心中爱的却是那个在太原遇见的清隽潇洒的世民,虽然他早已渐行渐远,但这世上终究只有一个世民。
第八十章
过了许多日;总也听不到关于德卿和萧笙的消息,忍不住让紫诺出去打听了打听;方知道德卿已经回了静月庵。我颇有些恨铁不成钢的感觉;顺口问了句:“那萧公子呢;他该不会突然得了重病下不了床了吧。”
紫诺回道:“那倒没有,不过也差不多。那天萧公子到离宫里来;在花苑里不下心碰上了采摘紫藤的侍女,不想萧公子对紫藤竟过敏得紧,碰上一点浑身就起了红斑;可真是吓死人了。”
“夫人……”
紫诺惊恐的叫声将我从游离的状态里唤出,陡觉胳膊上滚烫一片赤辣辣的疼。低头将热茶早已斟满了杯盏;流出来许多;顺着花几一直滴落到了裹纱的胳膊上。
紫诺寻了桂苓来给我敷,锦红的小圆钵刚被打开便被我推到了另一边。暗影里她诧然地抬头望我,我的声音有些不稳:“姐姐离开前可有给我留下什么讯息?”
她略带迟疑,我便猜到是李世民吩咐她若我不问便不要跟我提及他们的事,且倾耳听着她道:“南阳公主说,妾意甚薄郎情更冷,望夫人不必再为她费心了。”
昨夜雨后初晴,清晨的微风吹落廊外梨花树,纷纷扬扬,洒落一地细碎香蕊。却随着那香蕊的洒落而逐渐目眩,面前所有的光束都好似在旋转,流渥化作星芒无双落到眼睛里。有什么是被我忽视了得,那天夜里……笙哥情急之下说我不会水,德卿对我说笙哥已对她绝情,还是那个紫藤花,笙哥对紫藤花过敏么?
猛地摇了摇头,欲驱散那些恶魔般蔓延的心思,我道:“我出去一趟,待会儿秦王来了你替我跟他说,就说……我想去看看舅舅,让他不必担心。”
“夫人。”紫诺为难地蹙眉,我冷声道:“怎么?秦王有吩咐过不让我出去吗?”
未等她回答,我便径直撷起裙裾往外走。
暮春初夏,离宫的忍冬藤缠绵招展攀满回廊,轻荫曼影,青翠欲滴。金银两色的小花点缀在修长的枝叶间,阳光落了淡淡一层,温暖中带着几分清香可人。
顺着回廊疾步行走,竟撞了故人。
我心里焦虑只看着青石撒花的地面匆匆扶了那倾倾欲倒的身躯,道了声:“对不起。”一抬头径直愣住了。迎面罗衣窸窣,环佩轻响,阳光下的韦若有着一种柔和的美,芙蓉绢裳秀婉如水,春风不着力,缓缓掠过她温丽的面容。竟让我觉得她此时很是仓皇与担忧。
“原来是阿若”,我抿了抿唇,终究未能蕴出个得体的笑容,便只好僵硬地勾了勾唇,道:“秦王检验洛阳收缴的战利品去了,你在他寝宫稍作等候,午膳的时候他总会回来得。”
“我知道。”见我正要走韦若突然提高了声音。我停下脚步,转眸望着欲言又止的她,“安馨与我说了,他不管平日有多忙总会回来和你一起用午膳得,我不会去自讨没趣,既然秦王不在那我就先走了。”
我恬静地点了点头,随她。谁知她竟站在原地纹丝未动,仿若漫不经心地问道:“你……这是要出去吗?”
心里有些异样的疑虑悄然涌过,但终究还是念着那件顶重要的事没有细想。耐着性子点了点头,却是心急如焚恨不得插上张翅膀飞出离宫里去。
“就你自己吗,怎么也不带着几个人一起,洛阳城里有些乱多带些护卫吧。”
我目光探究地看她,清艳的面上漾起了不自然的笑,“我只是随口说说,秦王不是会等着你用午膳吗,别回来晚了让他见不到你。”
我漫然道:“见不到便见不到吧,反正每天都会见,不差这一天。”
撩起臂纱转身,被韦若这么一阻原先急切的神思倒多了几分清明,随口唤过捧着碟盘的宫女吩咐道:“去给我拿一碟粟子糕。”侍女应是翩然退下,周围悄静如夜,唯有莺啾鹊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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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曲阑干依偎着碧树,杨柳风轻,舒展尽婀娜身姿。我到箫府时舅舅果然不在,早就料到现下战事已休,正是整顿洛阳安顿政务的时候,舅舅身为前隋重臣对洛阳旧务如数家珍,如今世民既外出繁忙公务去了,他便没有理由不跟随左右。
侍女带着我去见笙哥,到他卧房前,透过小轩窗看进去,柳枝在窗前轻动,偶尔有粉色的蝴蝶飞过,日光的味道亦是恬静不争。笙哥正坐在凳子上擦拭玉箫,我径直撇下侍女迈步进去,掀开垂落的幔帐。
净澈的日光里笙哥曚昽地抬头,连那张俊秀胜似女子的脸都像染了晨起婴儿般的纯宁恬淡。
“瑶瑶。”孱弱的语气中多了几分意料之外的喜悦。
我平淡地颌首慢慢走近他,将藏于身后的食盒端出来,笑靥如花:“听说笙哥病了,瑶瑶特意让离宫里的御膳房做了些粟子糕给笙哥吃。”
握着玉箫的手指松了松,那根通透如泉水的玉箫险些摔到地上。我只是平静地看着他的脸,视线细密如针,不想放过任何可能出现的神情。
他不自然地笑了笑:“瑶瑶忘了,我对粟子糕过敏,吃上一点便会呕吐不止。”
“是吗?”我将食盒放到他面前,那点微弱的支撑却让我有了些许晕眩的感觉,抬眸望他,视线清冷:“所以说人的身体是最诚实得,不会说话就不会有许多花言巧语,也就不能骗人。”
他已经维持不住面上的镇定,原本就因病雪白的脸更像透明了一样:“你这是……在说些什么呢。”
我目光一瞬不瞬地盯着他:“吃了它,让我看看你是不是真得会吐。”
那一瞬他的脸上有万种情绪流转之上,瞬息万变,但终究化作晨阳里无可奈何地叹息,喟然道:“不必了,你得不到你想的结果。”
一声闷钝的声响,我翻袖将食盒扫落到地上,瓷盘破碎之音淅淅沥沥,连带着数块藏青色的糕点从里面滚出来。
阴戾的声音连我自己都不相信是出自我之口:“你究竟是什么人?你把笙哥藏到哪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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浅金的春光自稀疏的枝桠间轻泻如水,在光滑的鹅卵石上投下一片斑斑驳驳的支离破碎。屋里一片寂静,春风掠过身后的一株老梨树,花朵落地,发出轻微的“扑嗒”“扑嗒”的声响。
在我的逼问里他竟清隽地笑了,仿佛有什么重担终于卸下,“瑶瑶,你真是聪明,是我见过的最聪明的女人。”
“不准叫我的名字!”我厉声驳斥:“这是笙哥对我的称呼,你是什么东西,凭什么也这么叫我。”
他的脸顿时煞白,我有一种报复被欺骗的快感,然后这种快感尚未抵落心田便已化作了苦涩蔓延至血脉心跳中。
笑意未被收敛,反而加深了讥诮的意味:“可事实证明,笙哥在你的心里纵然被珍之重之,也总不是不可替代得。即便没有我,那个李世民不也已经代替他常驻进了你的心里。”
我冷声道:“你不要顾左右而言他,我在问你是什么人,你最好如实回答不然我让你好看。”
他道:“聪明如你总该能猜到,我能冒称萧笙如此长的时间而没有露出任何破绽,总也不可能是从天而降跟他没有丝毫瓜葛,单就这张脸也总能说明些什么吧。”
我对相近的容貌有些概念,深知两个人能做到容貌气度相近到足以以假乱真的地步,如夕颜与我,但那也仅只于相近,不可能一模一样。更何况我和夕颜还是堂姐妹。
认真地看他的脸,方才发现自重逢后还没有如此认真地看过他,但任我如何细究,仍然看不出那张妖孽般的脸与我印象中的有何差别。不,我不必看了,如果真得有差别,那么即便我没有看出来,骨肉至亲的舅舅和家音总能看出来罢,可事实是他们在面对萧笙时并没有表现出丝毫的疑惑,仿佛天经地义面前这个人就是他们的儿子、兄长。
我摇了摇头,先前戾气少了几分,困惑道:“你究竟是什么人……为什么这么像……笙哥他在哪里?”
他凝睇着我,竟多了几分怜悯的神情在里面,淡然道:“从在长安与你清露寺相逢后,你所叫的笙哥都是我。本来我也不想带着别人的面具活下去,本来我也不想占了本属于大哥的什么东西。你们可以见最后一面得,就在你和李世民成亲的那天晚上。”
无数的石头击到我的脑中,激起许多思绪错乱不堪,我迅速地思索,大哥……我和世民成亲的那天晚上,但却终究回到了那个‘最后一面’上,我抛却了所有多余的想法,只是反复咀嚼着那个‘最后一面’,脑中轰鸣不断,不可置信地仰头望他,“最后一面?”
“是得,他死了。”
第80章 八十一
片刻的静默;真是静,仿佛静无一人一般;天地间惟有那袅袅而生的焚烟香雾;自开自落。
我知道自己的眼眶里不知觉间已蓄满了泪水;但不知为何却始终没有落下来。是怀着一丝丝微弱的希望,还是根本便不相信;仿佛从来没有离开过我的笙哥就这么死了?
我站在窗前,风静静地吹进来,带了玉兰花沁凉柔润的芬芳;徐徐吹在我鬓边。像他的话,淡淡得;没有什么浓烈的色彩。
“记得我跟你说过;我的母亲并非北朝人,只是当日她孕中与父亲分离,含泪生下的却是双胞胎。她一个弱女子又极为刚烈,即沦为弃妇不愿苟延祈求,却无力抚养两个孩子便将其中一个托人送到了长安父亲手中。另一个……”他黯然地低头,眸光莹亮似乎含了泪水:“自然随她饱尝世态炎凉,但这一切并不是难以忍受得,我最不甘心得是我十岁那年,母亲病入膏肓,纵然我跑遍了江都所有医馆,也没有一个郎中愿意出诊,只因为我已身无分文。最后,终于有个仁慈的郎中愿意施以援手,但到了我们居住的那个破草庐,母亲已然魂归离恨天。我恨我自己,竟让母亲独自一人在饥寒交迫的凄凉中死去。”
“自后我便此处流浪,从江都到了长安,我并不想什么认祖归宗,在我的眼里那个人根本就不是我的父亲,他是祸害母亲悲苦大半生的仇人。只是……”他突然温恬地微笑,仿佛在满是彤云密布的天空中抓住了一弯光眩流离的彩虹,足以照亮整个晦暗阴霾的前半生:“或许你不记得了,那个秋天的下午我刚满十五岁,终日和流氓混混为伍,脸上肮脏不堪,一靠近豪门府邸便会如过街老鼠被人砍打。就是在箫府的门口,门房来赶我并出言不逊,不知为何我早已习惯了别人轻慢侮辱的言语,却难以忍受来自箫府的鄙夷,便和那人冲突了起来,当时我因为终日忍饥挨饿而瘦骨支离,不到一会儿就被打得遍体鳞伤。但他们竟突然停下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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