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这一刻我才真正恐惧,不止是因为外面随时可能进来的守卫,更是因为李世民的手开始剥落我肩胛上的纱衣,凑至耳边低声道:〃你应该不想让这么多人看到你□的样子吧?〃所有的厉声恐吓都及不上这一句来的威慑人心,我眼睑低垂,思索着该怎样应付他。
蒙夜中沁凉袭来,肩胛陡然一颤,轻薄丝滑的纱衣翩跹滑落到地上。头顶响起慢悠悠的声音,〃道玄……〃
还未等他继续说下去,我匆忙抓起案桌上的降表扔到地上。
〃不用了,我这里没事。〃
外面有片刻的冷滞,紧接着那人说:〃那好吧,二哥你好好休息,我派一队人在门外把守,有什么事情就喊他们。〃
蜡烛几乎燃尽了,粘白的蜡液滴出烛台仿若一条长长凄悱的泪珠几乎要落到我的脸上,身后的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接住了。偌大的殿宇静谧无声,针尖落地都清晰可闻,我好像闻到烤焦的味道,回头见李世民攥紧左手,眉宇微蹙,而右手仍旧如铁箍般紧紧束缚着我。
由于外衣脱落,他的手毫无阻滞地紧按在我的肌肤上,火烫的气息缭绕于上,似冰火相触,让我忍不住颤抖,突然手一松,我急忙从中挣脱出来。
〃萧禹……〃他已经开始翻看那册降表,若有所思地抬眸看我,目光中没有一丝表情,〃这里面说得什么?〃
我一阵气闷,却又无可奈何,只得将里面的内容原原本本地背出来。他眉眼间掠过一丝惊诧,随意坐在案桌上问道:〃这么晚了,到这里干什么?〃
我抓过被他扔到地上的纱衣披到身上,假装低首系着丝带,飞速地思索理由。他倒不追问,只是目光紧锁着案桌,问:〃你看过《论语》?〃
我急忙顺着他的话说下去,〃《论语》是儒家精髓,上至治世之道,下至敬孝之道,深入浅出囊括古人智慧。诸睿宏巧,莫不延其道。士农工商,皆可营其技。可不是只有某些人才有资格看。〃
他伸手想要将书柬拿起来,我心弦一紧,一时想不出该以怎样名目阻止。却见他伸出的手顿在半空中,又重重地收了回来,复又问道:〃鲁哀公问:〃弟子孰为好学?〃孔子是如何作答得?〃
他好生奇怪,深夜里说个不停是要考我的学问吗?我自幼便不喜欢这些文邹邹的经史子集,倒是偏爱那些风花雪月的诗词歌赋,唯独《论语》,小时候被姑姑逼着背了些时日。
〃孔子对曰:'有颜回者好学,不迁怒,不贰过。'〃我沉着应答,却见他以手擎颌,沉思道:〃那么你认为孰轻孰重呢?〃
〃嗤……〃我禁不住笑出声来,他浓簇的眉宇微挑,倒是茫然地看着我问道:〃你笑什么?〃
〃若能做到'不贰过',那必是资道尚远,不为圣人,也是君子。凡常人非所能及。可若说到'不迁怒',那我还从来没见。〃
他站起身来,问道:〃没见过?有这么难吗?〃
我认真地点点头,说:〃'不贰过'是为人小智,'不迁怒'却是为君大谋。所为齐家治国平天下,一为民,二为君,你说孰轻孰重?〃
他似有所思地点点头,说:〃古来上至尧舜禹汤,下至秦皇汉武,明君圣主无数,依你所说就没有能做到的吗?〃
〃这我不敢说,但却是极难。难过寻常人万分。〃
他眉宇微挑,倨傲尊秀的脸上隐含着疑虑,问:〃这又从何说起?为君者手握大权,德操修养胜过那些升斗草民无数,又怎会比寻常人不如?〃
我微微摇头,说:〃正因为帝王君临天下,手握生杀大权,才更加危险。喜怒哀乐乃人之本性,寻常人逢之,不过是郁结于胸,抑或是恶念丛生,终究难成事端。但为王为君者,大权在握,若是不能克制,怒气与庞大的权利相结合,轻者亲佞远贤,重者错杀忠良乃至涂炭生灵,后果之重足以是社稷覆灭,还不是难事吗?〃
他恍有所悟,黑眸愈加明亮,惊讶道:〃没想到,你还有这种见地。〃
我苦笑,说出这些话并非我学识如何渊博抑或是见识如何高远,不过是亲身经历有所感触罢了。
大业年间,每每到西巡张掖或是南下江都,从拓建东都到营造龙舟,怎会有不计其数的御史血溅朝堂。以至后来言路阻塞,举朝上下一派歌功颂德,再无人说实话。现在想来,这边是王朝覆灭的前奏吧,只是人在其中不知身后事,那时谁又能想到鼎盛一时,四方来朝的大隋王朝会在短短数十载后分崩离析呢?
李世民似是发现了什么稀奇事,煞有介事地看着我,眉眼里的笑意愈加浓郁,让我觉得别扭。此时的他好像换了个人,见他抚摸着我从耳鬓垂下的发丝,幽幽叹道:〃人说'燕赵多佳人,美者颜如玉',依我看这'灯下看美人'才是别有一番风味。〃
这姿势太过亲昵,以至于我自脸颊至耳根红成一片,侧头想要躲开他的掌心,却不料他一只手环过我的腰猛然用力将我拉至怀中。
〃秦王,请你自重。〃我猛烈地挣扎,却听他在我耳边呵气,〃怎么?是要玩'欲迎还拒'的招数吗?你深夜冒着违反宫禁的风险跑到这里,不就是为了见我,难道还有别的事情?〃
猛烈挣扎的动作骤然停止,因为我从他轻挑戏谑的声音中分辨出了隐匿的冷冽杀意。目光所及,那案桌层层叠叠的奏章上,依稀可见河西、泾州的字样,忽又忆起阿史那翎对我说起的西北战事,瞬间明白了几分。
这小小案桌上皆是军机要务,可以说李唐的命运全系在这张桌子上,难怪他刚才如此紧张。莫不是以为我是来打探军情得,忽然又想起一件事心情蓦地沉重起来。
上次与他在东宫见面时他好像也是在和李建成商讨军务,两相结合,常人定会心生疑窦,再加上我这特殊敏感的身份,若他抱着宁可错杀一千,不可放过一个的信条,我恐怕是在劫难逃。
如今之计,唯有说实话,把阿史那翎给我的绢帛交出来,可这样兜兜转转还是到了那个问题上,绢帛上没有署名,说是我的也可以。他如果铁了心要较真,肯定是要找阿史那翎对峙。可她一番赤诚真心,被心上人当做犯人一样的审,又该如何自处。若是传了出去,在这礼教森严的宫廷里,她又怎么抬得起头。
他火热的唇如蜻蜓点水般触到我的唇上,我甜蜜一笑道:〃今日在东宫若非秦王勇猛,忆瑶恐怕早就葬身马下,今晚是特来道谢得。〃见他眼睛里满是怀疑,复又加了句,〃当然,长夜漫漫,娇妻又不在身边,若殿下喜欢,我倒是愿意做一次良辰美眷,与您共度*。〃
说完生涩地踮起脚去吻他的唇,他唇角微勾,漆黑的眼底闪过一丝揶揄,反手按住我的肩膀,反被动为主动,激烈地拥吻。他的唇火热滚烫,舌尖强有力地撬开贝齿,滑入我的口中,与我舍齿纠缠着。
周围的空气逐渐稀薄,意识也渐渐疏离,这种介于醒与睡的感觉竟有些微妙的熟悉感,恍惚间好像有种特别的感觉袭来,说不清道不明。似一缕迷蒙的烟雾,想散散不掉,想抓又抓不住。
门突然开了,我下意识地要挣开,可他却抱得更紧,好像没有察觉到一样。直到那声微含怒意的〃世民〃传来,他才停下放开我。
第八章
殿宇门被打开,浅淡月华如淄水铺洒进来,宛若一弯盈盈湖水随风流动在地面上。幽窗阑干外寂静无声,风送护花铃儿摇响着,衬得殿内愈加静谧。
衣装整整的护卫内侍站了两排,守在殿外。
李建成裹着深蓝麒麟裘袍,像是匆忙出来,可神情沉着冷静,看着我们,仿佛是等待审判的两个人。
“大哥,夜深露重,东宫到武德殿的夜路不好走吧。”薄唇微勾,笑涡浅浅凹下,明亮有神的眸光中含着一丝戏谑甚至挑衅。
我恍然,什么《论语》,什么‘不迁怒’,分明是在拖延时间。他肯定一早算出外面所谓刺客与我脱不了干系,许久未归,璃影若是平安回到东宫等不到我,必会向李建成禀告。可这是什么意思?他不过长我几岁,城府竟如此深,让人猜不透意图。
显然李建成也不是等闲之辈,尊秀的面容上笑容闲适,“听说你遣退宫人内侍,独自宿在宫里,怕有什么不妥所以来看看。怎么这么任性?宫礼存之久必有其道理,若都像你这般恣意岂不都乱了吗?”十年年华可不是虚长,抛却身份教条,在他面前,无论这个外人口中秦王多么智勇,总有办法让他像个任性恶作剧的弟弟。
李世民笑容一僵,这答非所问的一席话倒让他无法继续下去,像是早就准备好的戟剑,磨得锃亮,可对方却换了阵势,再好的武器也无用武之地。
他看了我一眼,眼神潜藏着笑意,深不见底,仿佛在深处还有东西,却被这笑意阻隔,看不分明。
“若没有她,大哥也不会计较什么内廷礼训了吧。”这话以只有我们三个能听到的声音说出来,倒有些幽叹的味道,全不似以往神采飞扬。
李建成看都没有看我,仿佛这里根本就没有我这个人。温雅的双目似撒了一片星芒,含着一丝温柔,细腻看向李世民。着眼神像极了小时候我从毓琛殿的海棠树上掉下来,姑姑半是爱怜,半是悯责的神态。仿佛一个调皮的孩子,自认为做了一件极大的错事,可大人对这错事的在意程度远远低于因此而产生的伤痕的怜惜。
“你太低估自己了,在大哥的心里你的地位极重,甚至重过储君之位。”他一种罕有的诚恳语气说出,却让我陡然一惊。
储君,不得不说是个敏感话题,却被他这样风轻云淡地提及。仿佛人人趋之若鹜的东西于他不过寻常尔尔,此时的他除却太子光环,只是个普通兄长,以一种循循善诱的语气谆谆而言。
李世民低笑道:“你只管守着这位子,我可不屑与它相比。”这一夜我见他笑过,却没有一刻是像此时这般澄澈纯净,不含一丝权谋心计。
我跟随李建成回东宫,一路上他一言不发,走得极快。我几乎小跑着跟在他身后,到最后终于忍不住,紧拽着他的袍袖,半弯身子喘着粗气道:“你慢点,就是被判了死刑的囚犯也不至于用‘累死’这么变态的刑罚吧。”
他回过头,紧绷着脸冷冷地说:“你还以为自己冤得很?”
我将左手举过耳畔,说:“我就是想这么以为也没这个机会啊。太子殿下向来公正严明,您要是认为谁有罪那铁定就是罪不容诛。”
“哼……”他将袍袖抽出来,转过身不再理我。我厚着脸皮跑到他面前,笑嘻嘻地说:“我知道,我很讨厌,也不讨人喜欢,你要是再不理我,那我就真成猫不睬,狗不理了。”
砰!他在我头上猛弹了一个爆栗,哼道:“敢情我是和猫狗为伍了。”我懊恼地猛锤脑袋,自责失言,可猛然一想又觉不对,他怎么拐着弯骂人啊。能奚落嘲讽了,是不是代表他气消了。我垂眸低首地绞蝉着挽纱衣带,时不时以余光头偷瞄他。
他低头看我,漆黑如墨的眼眸里看不清神色,沉吟片刻喃喃道:“或许一开始就不该把你扯进来……”我恍有所动,倏然抬头看他,“什么?”
他微叹一口气,道:“你先休息,有什么事情明天再说。”
天边月华如银,茕茕孑立,一片琼华照亮寰宇。俯视高低错落鳞次栉比的瑶台琼阙,照亮一方天地,远远看去,东宫不过是九重宫阙中一隅。
迢迢灵风,遥遥未归。
公子无于隔,乃在天一方。望望江山阻,悠悠道路长。怅望情无及,倾心还自伤。
夜风凌乱,而我愈加辗转反侧。那些往事如同缠绵于床榻顶部的凤悬纱帐,丝丝缕缕,细微清晰可见。
隋宫西苑里,萧笙为我梳理长发,他说女子的三千青丝犹如连绵不断的情丝,将来我长大了,会有一个人悉心为我梳理,那个人就是我的良人,要与他莲开并蒂,厮守终生。
他为我煮长寿面,细长的面条冒着热气,端到我的面前。荷叶托盘里还有一束精心扎好的蔷薇花,粉嫩的瓣蕊沾满了清晨的露珠娇艳欲滴,散发着清新芳雅的香气。
……
不知不觉我生命里美好的回忆只剩下他,直到他对我说,“忆瑶妹妹,你永远都是我的妹妹呀。”
宽大的袍袖如风波滚涌,我说:“萧笙哥哥,你是不是害怕了,害怕父皇会杀了你。一定是这样,他不让我嫁人。没关系得,我可以放弃公主的身份,跟你浪迹天涯。”
“别傻了,忆瑶。就算走到天涯海角也走不出大隋江山,有些事情自出生之日起就已注定。我们可以逃出宫廷囹圄,可永远都逃不出自己的宿命。”
宿命,我拖着奢华绚丽的锦纱颓然漫步,抬头看向朱瓦红墙,那道墙隔断了一切自由快乐。
“是不是大隋没有了,我们就可以自由了。”
我从睡梦中惊醒的时候,头发沾了泪水湿漉漉地粘粘在鬓间。如墨迅速地掀开纱帐走进来,将战栗的我抱入怀中,低声道:“公主,你是不是做噩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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