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我才知道,忘记真是一种幸福,若能永远地忘记该有多好。
此生未了……原来我在为他跳这个舞的时候,竟已跳出了我们的未来。
掌心中脉脉流淌着湿凉,我蓦地想起那日在萧府时李建成眼底凛冽撷着杀意的寒光,脑中闪过一个念头,让我如于数重烈焰中煎熬翻滚,恨不得当下便拿起剑去与什钵苾拼命。
“什钵苾杀如墨不仅仅是防止她将从前的事情告诉我吧?他还想挑拨太子和秦王,让他们自相猜忌自相残杀。好歹毒的心肠!”
窗外秋风萧索,吹动翩然垂下的柳枝疏疏斜斜。幻动的枝影落到璃影的脸上,使她的表情一时难辨阴晴。
垂在醉颜红褥裙侧的柔荑攥得紧,以至于青筋绷起在白皙如莹玉的雪肤上,格外突兀。她深吸一口气,仿佛极力隐忍着什么,言语呵气凝雾,依旧是江南小镇闺阁淑女般软语呢喃般清柔:“夫人没有动过这样的念头吗,当您还置身事外冷眼旁观太子与秦王暗生芥蒂时?”
璃影的话仿佛一把利刃在我的心上劈开一道缝棱,将隐藏在里面最黑暗的角落辟在阳光底下照射。长久以来,璃影总是默默地站在我的身后,她没有卷入任何纠葛纷争,她的职责只是站在我身边,观察我的举动以此来揣摩我的心理。她了解我甚至胜过自己,有些毫微阴暗连我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念头,她都能尽揽心底。这样的一个人,若不能成为与我挚心相交的知己,那该是一件多么可怕的事情。
若不细想还没意识到,我们在彼此的猜忌与提防中,竟已携手走过了那么多风雨。而今在这茫茫深苑中,亦只有她与我相伴,她知道我所有的秘密,所有我难以启齿不堪诉说的秘密。也只有在她的面前,我才可以稍许松懈而不必担心会因一颦一笑、一喜一怒而泄露分毫从而将自己置于险境。若周围是怒啸着的犀利狂风,那我们便是同处风心中的两个人,相互搀扶着谨小慎微地行走,即便步履艰难可稍不经意竟也已走了这么长的路。
除了她我还能信任谁呢?除了赌一赌我还有别的路可走吗?
我起身走到她跟前,第一次心无杂念地凝看着她,第一次将自己的情感毫无保留地坦露,“璃影,我爱他,连我自己都不知道我竟这么深深爱着一个人。所以,我不想再伤害他,你帮我好不好?”她面上浮现出复杂而挣扎的神色,‘帮我’意味着对什钵苾的背叛,我亦没有十分的把握——我们数年的携手与共能抵过她对什钵苾的忠心。但我有把握的是,若她现在答应了,那么自此以后我必倾心相待,永不相疑。
她面上泛起笑容,神惘、温馨,又透着苦涩。“第一次见到你还是在江都的行宫里,那个时候我看出来你是很害怕得,可就是不肯示弱于人前。那种柔弱又坚强的样子,竟让我觉得很熟悉,又忍不住想要倾尽所有来保护。后来,王子将你托付给我,让我竭尽全力地保护你。日子久了,自己竟也渐渐忘了这只是一项任务、使命,却将它当成了人生的全部。太极宫真大,可我又觉得它很小,小到没有一处地方可以待在那里安心哭笑,小到没有一个人可以完全信任地将心交付。这样的日子我其实怕极了,我不怕死不怕痛,就怕在这样的囚笼里过一辈子。每当夜深人静、辗转难眠的时候,我就悄悄跑到你的床榻边紧盯着你看,心里想着,还有你,这个失去家国孤苦无依的小公主还需要我。这样想心就会安定下来,就好像我还待在广袤的突厥草原上,一抬头就能看见纯净无垠的天和明亮闪烁的星星。给那翎公主送信那次,李元吉想要杀我,你毫不犹豫就挡在了我跟前。那个时候我就知道,你和那些高高在上的人是不一样的。他们生来便受上天眷恋享尽荣华,怎会知道人心的可贵,可你是知道得,不知怎么的我就认定你是知道的,虽然你从来都不说。”
这是璃影第一次在我面前说这么多话,她说这些话时神情平和,仿佛是对着阔别已久的挚友倾诉衷肠,仿佛我们之间从未有过矛盾,有过猜忌。
我走过去将她抱在怀里,感受那纤柔的身躯微微抽噎着,颤抖着,却还在倔强地说话:“我愿意……”言词未成已经被涟涟低泣声截断,她覆在我的肩膀上流泪。这是我从未见过的璃影,即使身受重伤危在旦夕也不曾如此脆弱的璃影,此刻竟像个孩子执拗而专心地做着一件事情——要将所有积聚的委屈化作泪水流出来。
我安静地听她哭泣,心里想着,我一定不会让璃影为今天所做的决定而后悔。倾心相待,永不相疑是我给她的承诺。
第43章 四十四
转眼过去数日,秋去风远。我坐在轩窗下拨弄琴弦,将那曲‘美人令’弹奏了一遍又一遍,琴音淙淙流淌,阻不住群芳凋零。
若他还不回来,合意台的百合又能开到几时。
慕夕走进来,躬身道:“王妃来看夫人了。”
我霍然从窗前起身,璃影已拨开了晶帘。但见长孙冬霖身着一袭烟紫垂花锦氅裙,款步走进来。明皙佳人,清婉如玉,得贤良之妻如斯,他也该如珠似宝以待。
梦醒过后再面对秦王的这位贤良淑德的王妃,心境不可谓不复杂。
心思沉吟之际,长孙冬霖已走到我跟前,清雅芳香迎面扑来,便如她这个人。秋水眸缓缓扫过我的面颊,未多做停留,吟吟笑道:“气色好多了,只是消瘦了不少。”
我越发心猿意马起来,只是勉强回以微笑:“谢谢王妃关心。”
她拉我在窗前的湖蓝色叠丝绣塌上坐下,道:“既然同处屋檐下也用不着这么客气,你我年龄相仿,以后还是相互叫名字吧。”
自醒来后越发倦懒,更是没有心情再去舌灿莲花周旋客套。细细观察她清疏雅丽芳容,淡淡施敷的粉黛衬得娇面越发净雅,并无半分矫揉造作,便也安心应下。
长孙冬霖看看摆放在案桌上的七弦琴,道“在门外就听到你在弹琴,弹得真好,连宫廷里的乐师都望尘莫及。”
抚摸着柔韧的蚕丝琴弦,我说:“小时候不愿意念书,只成天拨弄这些乐器,师傅总说我不务正业。不过我听说王……冬霖你博览群书,通晓经史子集,未出阁时便是小有名气的才女。”
她含笑回道:“只是些溢美之词,对于圣贤卷帙我只粗略读过几遍,谈不上通晓。”说话间,长孙冬霖带来的侍女掀开水晶帘碎步走进来,娟声道:“禀王妃,雅音乐师已经到了,是不是现在就请他进来?”
冬霖浅浅应了声,转身与我道:“雅音的琵琶在长安堪称一绝,你若还有兴致,不妨在她演奏后与她切磋切磋。”
我从未听过雅音之名,反想这几日过得如此‘惊心动魄’,何来心情去留意什么美名远播琵琶女。能得长孙冬霖如此倾赞的人,想必是有过人之处。未见其人便闻其名,我不禁对这位雅音乐师含了几分好奇。
衣影绰约,透过泠泠汀汀的水晶珠帘依稀可见侍女引着两个人款款而入。为首的女子怀抱南音琵琶垂首缓步,想必那就是雅音。不同于坊间乐女争妍斗艳,面前的女子白霓练裳,青丝简约梳起绾于脑后,通身无襟缨簪饰修缀,清淡的如冬日里呵出的雾气,好像轻轻一吹便能从眼前消散。
她身后跟着的亦是一袭白衣,身形略高,像是个男子。是……
待看清了那人的面目,我险些将手中新斟的茶盏扔到地上。
冬霖与雅音寒暄客套一番,便将实现投向了她身后的男子,问及来历。雅音神色未变,涵雅有礼:“这是雅音的师兄弦乐,他多年来游历四海遍访名师,前几日才刚刚回到长安。”那位‘弦乐’颌首应礼,“见过两位夫人。”
我只觉胸腔内气息紊乱,牵动着一颗心几乎要跳出来。却听冬霖道:“既是雅音乐师的师兄必然有过人之处,今日你将他带来是同他合奏,那不知弦乐乐师擅长何种乐器?”
雅音沉默未言,弦乐已道:“自是丝弦之乐”,忽而看向我,长襟略垂,含笑道:“不知能否借这位夫人身后的七弦琴一用。”语音清淡无痕,我也只得强作镇定从绣塌上站起来,让璃影将七弦琴搬到‘弦乐’跟前。
下面一曲‘琴瑟和鸣’奏得行云流畅,空中静极,只余袅娜之音绕梁不绝。我却听得越发渺远,心思如扯碎了的柳絮,绵绵软软不知要飘向何处。
一曲毕,众人面上皆有余兴未尽的遗憾。我却如坐针毡,流于指弦的片刻时光都让人如度长年般难熬。
‘弦乐’轻按蚕弦,止住了最后一符的余音,轻叹赞道:“好琴!”
侍女翩然越过弹奏完毕的雅音与弦乐,走到长孙冬霖面前,躬身道:“沈太医来为王妃把脉了,现下正在承德殿等候。”
冬霖道:“让太医稍等片刻,我马上就过去。”
我转身问道:“叫了太医来,可是哪里不舒服?”
言语刚落,她白皙莹玉的面颊浮上两抹桃色嫣红,眸中掠过清甜笑纹,轻柔道:“无甚大碍,只是让太医来看看而已。”
我道:“既然这样,那就赶紧去让太医为你把脉,有什么不适也好尽早医治。”
她颌首应是,方起身又回眸含笑道:“雅音乐师可与杨妃好好切磋一番,她的琴也是不落俗套的技艺。”
慕夕将长孙冬霖送到殿门口,随即便被璃影遣走了。眼见着冬霖在锦绣丛中被拥簇离开,裙裾潋滟逶迤如片羽拂沙般缓缓扫过青石地面。
长殿阗静如初,无人言谈。
我拖着臂纱缓步踱至雅音面前,方在内心思量该以何种名目让她回避。但转念又一想,她既然同萧笙一起来了,又配合他演了这么一出瞒天过海李代桃僵的戏码,也就没有什么回避的必要。
思虑至此,便直接越过雅音,走到萧笙跟前低声问:“这是怎么回事?”
萧笙清笑不语,倒有温柔之音从他身边传来:“雅音有些疲惫,可否斗胆借夫人寝殿稍作休憩?”
我扫了璃影一眼,她便上前为雅音引路,将她带入重箩纱帐掩映下的寝殿内室。
四下无人,只有莺雀在窗外指头嘤啾嘶鸣。
我忍不住出言斥责:“你也太大胆了,怎么就敢这样明目张胆……”我还没说完,就被萧笙打断:“兵行险招也是迫不得已之计。李世民在你身边布下太多暗卫,若非堂而皇之根本没办法与你见一面。”
“暗卫?”我错愕低呼,他为何要在我身边布暗卫,难道是有所怀疑了?
见我的反应,萧笙面若清风润露般舒雅淡笑,“怎么,不信?若是不信,你现在就去试试,看看你能不能走出秦王府半步。”
我竭力想从萧笙哥哥脸上看出细微端倪,但什么都看不出来,没有丝毫蒙骗的痕迹。一层灰淡渐渐蒙上心扉,他是想将我当做一只笼中鸟永生困在这方寸天地中吗?若这是惩罚,那么作为杨妃的我甘愿领受,可从前的一切真的可以当作没有发生?若要到头来还要将记忆付于虚妄,那么缘何要让我重新记起。
从来不知道,背负着记忆原来也是这么艰难的一件事。那么从前李世民独自背负时,也如我这般煎熬过吗?
窗外有开得云锦般繁茂的秋海棠,秋意荼靡。萧笙的笑意如翦翦风,澹澹风光胜过清澈浮曳的波光。
他微微低俯了身体,冲我和缓一笑:“妹妹有什么事情可要快说,若不够重要可对不起璃影为今日安排所做的苦心。”
言谈间,璃影已拂过霞影纱帐从寝殿走出来。青蓝色纱袖同霞色纱帐相交叠,宛若釉彩迷离。
我心中更似有千头万绪,却又理不清晰,只含糊问及前线战事。
萧笙道:“瑶瑶锦囊妙计,唐军自然兵败如山倒。纵然李世民快马加鞭赶到时已回天乏术,唐军折损过半,数名大将被俘,李世民当机弃守高蔗,带着残兵返回长安了。”
唐军胜负从来不是我所关心得,但从萧笙三言两语间犹可知此战败得惨烈。自随父兄从太原起兵,李世民所历战役便是无往不胜,向来一帆风顺正是少年得志意气盎然之时,不知他能否经得住此次惨败。若是他知道有生以来第一场败仗根因在我,那会怎样,会杀了我么?
见我沉默不语,萧笙又道:“我已在高蔗往长安的路上布下了天罗地网,李世民的这条命薛举拿不到,我却要定了。”说这话时萧笙温润的面容寒如坚冰,眸中亦有抹不开的阴翳冷滞,扫过我的侧颊,咬牙切齿道:“他以为自己是谁,竟敢打你!今天就让他为一巴掌付出代价。”
心头瞬时被冰雪覆盖,身如置寒窖,禁不住瑟瑟齿冷。面上仍然平静,我转身看向萧笙,道:“不,你不能杀他。”
屋子里焚着梨花香,幽幽一脉宁静,只有袅袅烟雾轻笼曼绕,所及之处驱散了萧笙眼底最后一丝温度。他神色未有异,只平静地问:“为什么?”
我拖曳着赘长裙裾缓慢走至窗前,外面有日落红晖如红河倾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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