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微嘲低头,从我手中夺过银壶随手放到一边,“那就说些和公主有关的。突厥答应相助,不过什钵苾王子提出了个条件,要我们将他的未婚妻子毫发无伤地送到草原。”
迷迷糊糊地睁开眼,手指向我晃悠悠道:“未婚妻子?我?”眼前骤亮,待那身影去而复返时但见锻袖高摆,我尚未弄明白他要干什么已被一盆冰凉的水兜头浇下。殿中燃着熏笼温暖如春,这盆水也不知是从哪儿弄来得,凉的彻骨。
轻薄的纱裙因为浸了水而紧贴在身上,顷刻间玲珑毕现。我还没来得及尴尬,已经有一团毛茸茸的东西掉到我怀里,拉出来一看正是件毛色雪白通透的狐裘。
李建成整了整衣襟重新坐到我身边,恍若无事道:“公主赎罪,建成向来不喜欢和神志不清的人谈话。”
看看自己一身狼狈只觉得好笑,胳膊横斜卧在桌上已支撑住自己摇摇欲坠的身体,笑道:“什钵苾是怎么知道本宫在这儿呢,莫不是李将军治军疏忽出了奸细?”
他眸中掠过戏谑之意,缓慢道:“并非建成治军疏忽,而是公主御下有方。我只全力防着萧笙,没留心那个叫绾绾的丫头,竟让她跑去了突厥求救。”
不知该说些什么了,只一昧望着他苦笑。半晌听他颇为冷静地说:“而今之计,唯有委屈公主去一趟塞外草原,看那突厥小王子倒是痴情得很哪。”
“草原?”我诘然一笑:“本宫的酒醒了,李将军莫不是又醉了。当日突厥与大隋缔结秦晋之好,意为延续先祖们立下的盟约。而今突厥毁约在先,襄助乱成贼子谋夺我大隋江山在后,竟还有脸提当日的婚约?况且本宫又为何要为了你们李家讨好突厥而纡尊降贵去那蛮荒之地?”
脑中激灵一闪,蹿过一个念头,转念道:“不过……反正本宫也委屈了多日,再委屈一下也无妨。但有一个条件,就要看李将军答应与否了。”
“放了萧笙?”李建成转而不可自遏地低声笑起来,仿佛听到了最好笑的笑话,“我与公主也算是旧相识,您也没什么必要再向我耍这些没用的花招。现如今起义之帜明了,放不放萧笙都无所谓,但若我放了萧笙您又出个什么差池,我又如何与突厥王子交代?”
长殿尽头,从天梁上悬下密遮的水晶帘,帘后数重月纱。重重帷幕里,烛光飘袅妖冶,我便在这几点烛光中淡淡道:“既然将军料定本宫誓死不会下嫁,又何必多费口舌。”
他长袖闲撒,如皂色水波流淌了一地。“什钵苾王子既知公主在此,便要给他个交代。若非公主出塞联姻,便是您性格刚烈以死拒婚。”
迎上他深邃灰暗的眼眸,一字一句问道:“那么不知李将军为本宫安排了怎样的……‘以死拒婚’?”
他蓦然沉默了。突然拿过银壶斟下一杯酒,从怀里拿出一个芙蓉色小玉瓶,将里面桃色妖冶的汁液倒入酒中,但见桃色汁液丝丝缕缕渗入泛着琥珀银光的琼浆中,随着那酒被染成了绯红,李建成沉沉的嗓音飘荡在偌大而空旷的殿宇中。
“还记得‘冬醉’么?我今天也为你准备了一杯。”
琼浆玉液莹润透亮,桃色‘冬醉’娇艳芳泽。那流光溢荡的美酒中映出了我的面容,仿佛披上了一层绯色的薄纱,却也十分好看。
李建成将什么东西放在了桌上,放眼一看竟是那夜李世民说什么也不让我看的墨兰银丝小荷包。我将那柔缎捏在手里感受到并不属于它的重量,心念微漾,将荷包的缠丝绦带层层解开,那一瞬瑰丽幽暗的蓝色光芒映亮了我因绝望而翳暗的眼眸。我的蓝宝石……他是不是也曾有那么一刻是真心喜欢我得呢?是缘是孽,如何能分得清楚。我的生命将至尽头,而他的路还很长,但愿不久后他能忘了我,还是那个平生隽逸和顺的李二公子,一世安乐无忧。
湖绿色的丝绸被掀开,里面是一个新编好的花环。我伸手摸索着上面汗珠凝露的花瓣,道:“原本是想把这个给他,我不想让他以为我是个笨姑娘,可现在我改变主意了。”说话间因为我的用力撕扯结成的花瓣枝桠瞬间分崩离析,零星碎叶,残花红冷落了一地,空中竟有馨然异香,沉落肺腑暖人心脾。
李建成突然站起来,将视线移向窗外,淡然道:“下雪了,本以为天地回春,没想到还能再下这么大的雪。”
晴朗了多日,而我亦只有在梦里才能回到那个雪夜。没想到,走时也能有落雪送葬,这样美的宝石,这样美的落花,这样美的雪夜。世民,忆瑶对你再无所求。
拿起酒鼎重重扣到蓝宝石上,平滑清润的宝石裂开数道纹痕,倏然间四分五裂,却幽亮依旧。
“他知道吗?”
侧立在窗前的暗色身影未动,“何必要他知道。”
我欣然一笑:“这样也好。”纤细柔荑覆上镌刻着复杂纹饰的酒鼎,喟然道:“建成,忆瑶想求你一件事。”
他回转过身,平静而细微地点了点头。
“我死后烦请你想办法将我送回父皇身边,告诉他——若他还肯为我这个女儿流半滴眼泪就将我葬入皇陵,来世我还会去找他做他的女儿,那个时候他要记得将欠缺的父爱加倍偿还给我,让我也尝尝被父亲捧在手心里疼爱是种什么滋味。但若他实在厌恶我,便不要勉强了。将我的尸体烧了,也不要收敛入葬,只让骨灰随风而去吧。纵然失去一切,到最后得到了自由也是好的。”
凝向我的目光郁郁飘远,似有虚软叹息迷散在空中。“你本来不应该被牵扯进来。你该继续当你的尊贵无忧的公主,觅得良婿然后成亲生子。何苦要跑到太原来,何苦要招惹世民。”
我将酒鼎端起来,苦笑道:“是呀,何苦?恋上了不该恋的人,渴望着不属于我的感情,但我不后悔。”
温软的唇触上冰凉酒鼎,骤然间手中一空,漫染桃汁的琼浆洒了一地。酒鼎在我的脚边跌跌撞撞,碰撞出沉顿的声响。
我错愕地抬眼看向李建成,他将头偏到一边,声音中微起波澜:“在江都时建成欠了公主一份人情。我不想一世都活在愧疚里,更不想愧对九泉下的弋莲。今日是生是死,不如全交予弋莲来决定。”
窗外雪如鹅毛,纷纷扬扬飘进了殿宇,落到案桌上瞬间化作雪水。
“弋莲进宫前留下两瓶她亲手配置的药。一瓶曰之‘冬醉’,另一瓶唤作‘忘忧’。冬醉的功效我们都知道,但忘忧……她还未来得及跟我说已经魂归离恨天。”语间他从怀中取出一只晶莹剔透的水晶瓶,放到我的跟前:“饮下后你若不死,我必不多作为难,连萧笙也可一并放了。他日若仍有缘相见,建成还欠公主恩情,必将竭尽全力偿报。”
我从他手中接过水晶瓶,直接仰头倒入口中。清凉甘甜的液体润过喉咙,胜却辛辣酒浆无数。眼前景物逐渐飘移,身体虚软竟像踩在云朵里,使不上半分力气。覆在案桌上渐渐沉睡过去,被黑暗笼罩前的最后一个场景——我们携手走在雪地里,我偷偷回头看走过的路,漫长的道路上两道脚印蜿蜒延伸,仿佛可以一直蔓延到天边,到地老天荒。
耳边似乎响起了殷切的呼唤,那一声声‘瑶儿’包含着令人迷醉的拳拳情深,我却已分辨不出是梦境还是现实。
今夕何夕,原来终有这么一日。
太原城郊
我拍了拍正低头安心咀嚼着青草的马头,迎着澈烈阳光喊道:“萧笙哥哥,你以后不准离我十里开外,不准调皮不回信,不准……”
‘吧嗒吧嗒’的马蹄声从背后传来,绾绾调笑道:“公主,你再这么唠叨下去萧公子都要被你烦跑了。”
我冲着萧笙爽朗喊道:“笙哥哥,你会被我烦跑吗?”
萧笙温和俊逸的脸庞微有沉思之色,拽着马缰走进几步,听他喃喃道:“原来‘忘忧’即是‘忘情’,情至深处,忧至深处。真是没有想到……”我猛拍了他的肩膀一下,瞪大了疑惑的双眼问:“笙哥哥,你在说什么呢?什么没想到?”
“说什么?”他微微颌首,便露出清风润竹般阳光而和煦的微笑,朗声道:“说什么?我偏不告诉你,自己猜去吧。”说完,缰绳一扯,马首一调,迎着草色蔓蔓,迎着阳光澄澈,头也不回地逃了。
我驱马紧追其后,大叫道:“你不告诉我,我就一直追着你,不让你吃饭,不让你睡觉,直到你告诉我为止。”
萧笙在前方咯咯笑道:“真是怕你了,那就告诉你吧。我说——没想到是这样,不过这样也不错。”
我一头雾水,任身体在马上晃晃悠悠,绾绾从背后追上来大叫道:“小心些,公主刚学会骑马呢。”
我们的身后,天空清远湛净,万里无云。有风拂过碧草萋萋,如绿色波浪荡起层层涟漪,空中弥漫着青草芳香。
一切,美好而平静。
作者有话要说:还有半章,今晚补上。
第42章 四十三
我做了一个很长的梦,但我知道那不是梦,是我逃避了三年的爱恨往事。长久以来,我的脑海时常会涌现出一些不属于记忆的画面,破碎而灰暗,却能带来莫名的伤痛。我本能地害怕,想要逃避,它却如影随形。
忘忧即是忘情,我忘记了三年前的一切,在三年后重新回到了长安,回到了李世民的身边,并想尽办法要嫁给他。而他,应该是没有忘的,可还是娶了我。可即便是重新生活在同一屋檐下,还是无法再回到那个携手同行的雪夜。
这到底是美梦,还是噩梦,从前摆脱不了,以后永远也无法摆脱了。
睁开眼睛时,有阳光从半悬的轩窗照进来。头顶是飞旋的重鲛纱帐,边缘缀着绦丝璎珞,丝絮相连,凌乱而痴缠。
听到有人喊:“夫人醒了,夫人醒了。”微微一愣,旋即侧过身来嘶哑着嗓音叫道:“璃影?”她双眸红肿着半跪在床榻前,手里捏着瓷勺搅动药盏,声音略有哽咽:“药刚煎好,夫人趁热喝了吧。”多日不见,她容颜依旧,只是憔悴的面色为美貌蒙上了一层灰纱。
我忧戚地望着她熟悉的面容,眸光微转,她已半回头冲屋里忙碌的侍女吩咐道:“夫人需要静养,你们都先出去吧。”待那衣影绰绰鱼贯而出,我坐起来有些微激动道:“不是让你走吗,谁让你回来得?”
青岚无波的脸庞没有半分惶乱无措,只娴静地将药盏又向前递了几分,清泠道:“夫人先将药喝了。”凝望着她明丽的眉眼竟看不出丝毫端倪,到底是什钵苾一手训练出来的人。我在心底苦笑,伸手将药盏里的瓷勺拿出放到一边,举起凉滑的杯盏一股脑全倒进了口中。
雪白的盏底只余几许残渣,我错开她伸出相接的手,微微一松,药盏瞬然而坠,在空中掀起微风,触到地面伴随着清脆声响,顷刻间便化作碎片。我偏头避开她长睫覆盖下漾着清水般略显惊愕的眸子,冷然道:“我不管你是怎么回来得,现在就走。”
衣料摩挲的细微声响传来,璃影已站了起来,声音中毫无波澜:“除了王子,没有任何人能将璃影召之即来挥之即去。但若夫人真心厌恶奴婢,想让璃影走,璃影绝不多留半分。可……若是为了别得,奴婢愿与夫人共同患难。”
心弦轻颤,击起余音。脑海掠过一些念头,随即了然道:“我给萧笙的那封信终究还要经你的手。”她阗静接道:“是,奴婢一看到那封信就什么都明白了。城门失火,殃及池鱼,他朝秦王若要秋后算账,夫人难逃干系,璃影自然也逃不了。”
不过几天前的事情,而今想来却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若在今时今日,我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下得去手。彼时,我根本不知,自己竟还那样喜欢过他。忘忧之毒在于忘情,忘情……忘的是情。蓦然间觉得眼角微有湿润,却没有伸手擦拭,只淡淡道:“你既然什么都知道了,那我也不妨直说。我为了我的国仇家恨走到今天这一步,不管将来是何种结果我都不后悔。但你不一样,你还这么年轻,没有必要将大好的年华断送在这王府深苑中,太不值得。”
“值不值得璃影自己心里清楚。”秀美的眉眼里透出些许凌然恨意,字句冷硬如铁:“奴婢只是恨,若奴婢留在夫人身边根本不会出这样的事。不过,夫人不必担心,风水轮流因果报应,秦王这次走了就回不来了。”
我只觉心中被猛然锤击,一阵头晕目眩,勉强用胳膊支撑住眩然欲倾的身体,失声叫道:“你说什么?”
璃影斜身坐在床榻旁,道:“夫人昏迷了十日,对于一些事情不知情也是应当。秦王已于五日前起身前往泾州督战。长久以来太子忌惮秦王手握重兵,便以战前凶险为由向陛下上奏留秦王在长安协赞太子政事。秦王当日在泾州拟定的对抗薛举方略中,不外乎坚壁不出,耗敌粮草,灭敌士气。太子言之,这样的守成方略有刘文静和殷开山两位将军足矣,所以秦王才久滞长安不得返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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