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青没有丝毫惊讶,好像早就预想到我会有所质疑。她叹道:“太子料到你不会相信,一早就让我对你说实话。这件事他暗中查过,但你也知道东宫女子如云,谁会在意留心一个宫女,查了许久虽有些蛛丝马迹但最后都不了了之。不过话说回来,她一个宫女,平日与人无争,有谁会和她过不去要下此毒手。”
丹青说得对,如墨只是一个宫女,不曾招惹任何人,偌大的深宫里与她相关的就只有我。她的死会是因为我吗?我与璃影仔细查看了如墨的遗物,其中几页信笺有明显被烧灼的痕迹,残留碎页中勉强可辨别出几个字。初将边缘灼黑纸页泛黄的信笺拼凑在一起时,隐约可见几个字眼——‘晋阳宫’、‘录垣’……
璃影惊讶道:“这些字迹看上去有些眼熟。”
是很眼熟,因为那是我的笔迹,但我从未给如墨写过那样的信。那些信笺看上去有些陈旧,约莫有三四年光景了,三四年之前是谁仿照我的笔迹给如墨写了这些信,又是什么人要烧这些信,它们和如墨的死有没有关系。
黄昏将近,最后一抹余晖在天空中拉出一道幻彩的缝隙,嵌在沉沉的天幕里。干冷的风从北方出来,空中惊起几只寒鸦,随风呼啸着飞向院方,不曾在空中留下一道痕迹。
好像在深沉岸低潜藏着一个秘密,与如墨相关,又或许与我相关,但我却一无所知。
我正专心致志地数着窗棂木上的纹络,忽而听到一个硬邦邦的声音,“一个时辰了,连动都没动,你想成仙?”我要真是神仙就好了,循着声音望去,李世民正坐在桌子前,桌子上不知何时摆了一席佳肴,他冲我招手:“过来,吃饭。”我望着窗外寒星如豆,叹了口气:“古人言‘民以食为天’,食者为饱,但若心情郁结不得疏通,则不利于消化,饭食积于肠胃而伤身,倒不如不吃。我现在就……”嘴里被塞了什么东西,说不出话来,李世民不知何时走到我跟前,手里举着银箸,问:“这枣花糕的味道如何?是南方来的厨子做的。”
我砸吧了下嘴巴,嗡嗡道:“还行吧,就是太甜了。”
“哦,太甜了?”他撩起前裾侧身坐到我跟前,问:“是很甜,一般甜,还是稍微有点甜?或者说你不喜欢吃甜?”他神色专注地凝望着我,仿佛在商讨军策要务般认真。我一愣,竟不知该如何回答了,“其实……还好。”
见他面含犹疑,我忙解释道:“真得还好,那些所谓少一分则淡、多一分则腻的吃食都是书上写的,现实中人口味各有偏差,一个人尝着甚好,另一个人未必觉得好,其实只要不是差得太远就好,事情哪有尽善尽美得。”
话音一落,他微拧的眉宇舒然展开,望着我道:“你说得对,从来都没有尽善尽美的事情,那么你现在心情可好些了?”墨色瞳孔深邃而宁静,仿若幽暗的潭水却无一丝波澜,里面淡淡地映出我的影子,回想刚才种种,了然中溢出点点暖意,似倾心烹煮的茶点,青涩中带着沁人肺腑的甘甜。
我低头摆弄他端过来的小碟子里的枣花糕,雪色中点点朱红煞是好看,轻声道:“好多了。”
彼此无言,沉默了一会儿,我突然想起什么:“你对太原应该很熟悉吧?”他点头:“嗯,父皇任太原留守时我一直都住在那里。”
我稍作斟酌,又问:“那么晋阳宫呢?”
半掀起的瓷盖重新被盖上,李世民转眸道:“自然也很熟悉。”
“近些年来晋阳宫可曾出过什么大事,和朝政相关,和父皇相关,和……我相关?”他转身重将茶盏拿起,声音中氤着似是而非的轻快笑意,“这倒奇怪了,既是和你相关的事情怎么反倒来问我呢?”
我凝望着寒凉的月光映在茜纱上的浅浅晕黄,似是独自置身于即将枯萎的荒原,天空中凝聚起的阴翳将最后一丝光亮都遮掩住了。心情一时有着说不出的沉郁窒闷,仿佛始终有这什么东西缭绕于四周,想散散不尽,想抓又抓不住,只好像在心扉处印上一道影子,时时刻刻提醒着它的存在,却又说不清是关于什么的存在。
“大业十三年年初的时候,我曾经去过太原,后来……我生了一场病,大约是烧糊涂了,一些事情都不记得了。”
他的手轻轻覆上我的,烛光将他的侧影映在我的脸上,一如言语温润和煦:“记不得了那就不要再费力去想,既然你将他们忘了自然是有忘的道理,有时记忆太多也未必是一件好事。”轻柔的语调似是有着某种蛊惑人心的魔力,让我彷徨忐忑的心逐渐平和下来。
……
当清晨第一缕阳光突破层层云霭耀在清露寺庄严的檐顶时,我和璃影正迈上最后一道石阶。站在寺前极目远眺,寺庙正对着玉案峰,傍原临川,绿树成荫环环相绕,晨钟一声一声敲击,随着清风飘荡在山隘木林中的每一个角落里,似要将四肢百骸都净化了。
当我上完第一柱香时,璃影轻拽了下我的衣袖,而我亦为不知何时出现在眼前的人感到惊讶。
“那翎?”
那翎今日穿了一身鹅黄色的窄袖夹裙,裙摆极宽堆积在裙裾处,好像绽放的秋菊层层叠叠。她非常认真地将手中的香插入鼎炉中,道:“你不必惊讶,这并不是偶遇,是我知道你今天要来清露寺进香特意来找你得。”
我冲她微微一笑:“找我有事吗?”
她将手附在身后,绕着庄严宝相的佛身转了半圈,悠悠道:“本来我和什钵苾哥哥早就该回草原去了,是你们大唐皇帝盛情相邀我们留下参加大唐秦王和大隋公主的婚礼”,她蓦然停下,冲我说:“你别紧张,我不是来找你兴师问罪的,我是听说……”她微侧首为难的样子,似是在竭力寻找合适的词,最后还是放弃了,慢慢踱到我身边轻声问:“那个丫头跟你很长时间了吧。”
我垂下眼睫,道:“我小的时候她就跟在我身边,有十多年了。”
那翎的嗓音甘冽而清澈,如房檐下有清泠泠的风铃,“我不会跟你说节哀顺变,因为你根本不会节哀,但伤心一会儿就好,也别太没完没了了,你的脸色很不好。”
日光斜斜照进来,我看着光晕中的那翎默默点头,“你什么时候走,我去送你。”
她随手拍拍擎顶的柱子,上面有漆墨描绘出来的斑斓彩绘,“还是别来送我了,其实我最烦你们中原人扭扭捏捏的那一套。快马一匹,扬鞭一节,说走就走,还非要设宴送行,又什么十里相送,非得搞得哭哭啼啼的才罢休,不是存心和自己过不去嘛。”
我看看她想再说些什么,终究还是没说。我想她应该是不喜欢离别的罢,我也不喜欢,可上天若能给我一次和父皇告别的机会,我愿意以我现在所拥有的一切来交换。可惜,即便我交出所有的一切,也换不回时光倒流,这真是一件无可奈何的事情。
我还要在清露寺呆上半天,为如墨请高僧做些法事超度祈福,那翎先行一步。她走得时候看了我半天,好像有难言之隐,我故意全神凝望着高高在上的神祗宝相,觉得如果不看她也许她就会自然些,但当漂浮如柳絮的声音传来时,我再回头看她,她已经走到佛殿门口,我已经没有机会再和她说一句话。
“我知道,楚国的王子是不会喜欢那个打浆的少女,因为他们是两个不同世界的人。”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回想与那翎相识、相交的一幕幕,不过短短几个月却好像过了几年。少女的梦如梨花飘雪,甘甜而苦涩,温暖又冰冷,是本该绽放在苍茫草原上的却误落入宫廷,挣扎着从夹缝中破土而出,虽然较之人世沧桑那不过是浮影一瞬,却足够回味一生。
那翎走了,我也不必再呆在这儿。从蒲草榻上站起来,对璃影道:“带我去找他。”
清露寺里有雕梁画栋,墙壁丹青,枝干旁逸横出的槐树盘曲如龙,树叶婆娑垂地,风有清香。
璃影留在厢房外把守,我推门而入,迎门竹席平展,紫铜鼎炉上燃烧的檀香只剩下一小节。
什钵苾站在窗前,并没有回头:“和那翎告别了?她真是个单纯的姑娘,总是这样轻易相信别人。”
我径自坐在桌前,抬起瓷壶斟了一杯茶,慢悠悠道:“这是福气,若是像你我这样不相信任何人,那她也再不会这么单纯快乐了。”
他回过头,壮美的脸上有着桀骜的笑容,健硕的身体挡住了阳光,屋内倏然阴暗下来。
“那翎的人生本来就是属于草原的人生,与那宫廷没有半点关系,和那些宫廷里的女人更是孑然不同。”他顿了顿,幽绿的眼睛里荡起微妙的神采,“人虽然出身迥异,但未来要走的路却是自己选择的,本来你也可以……”
“找我来有什么事?”我冷然打断他的话。
他面上表情行云流水般转换,没有半分尴尬,目光沉冷,不羁中夹着凝肃:“如今唐军与薛举对垒高蔗,李世民下令刘文静、殷开山坚壁不出。泾州原本就是唐军地派,粮草充足,薛举远军行战,粮草匮乏,久而久之士气不稳。‘一而衰,再而竭’,长此以往,薛军必败。我不得不承认,李世民这步棋走得高。”
我问:“你要我怎么做?”
他望着我的绿眸突然闪过一丝玩味的笑,那笑容诡谲而幽暗,有着知晓一切却又不言不喻的意味。我眉毛微挑侧头看他,凝在唇边的笑容如雨落幽泉缓缓散去,最终在眸中留下一道舒缓的剪影。
深蓝潜鲛长靴后退几步,他朗声道:“先不忙着讨论这个。你也知道我很快就要回突厥,总得有人在长安协助你办事,我思来想去没有比这个人更合适的人选了。”
第32章 三十三
一袭秋风从窗缝间穿梭而进,扇动低垂的竹帘,携着沐风润雨的草木清新。和风晴丽的阳光透过窗外花树,百转千回地照射进来,为古韵悠然的禅房平添几分明澈,仿佛这样才最接近佛经中所言的至纯至净的清明世界。
不知为何心中微微荡起一丝异样,那凝聚在竹帘上的光矢有着令人着迷的魔力,胶着我的实现再也无法离开。
紫铜鼎炉里的檀香还在燃烧,飘飘朦朦的烟雾带着沉郁的香。一双手拂开轻晃着的竹帘,拨碎了镀在上面的阳光。
这样的场景我好像已经在梦里经历了千万次,不同现在,梦中白衣飘飘穿花拂柳而来的人总是模糊的,一个模糊的人影总能在绝望中唤起沉睡的思念,它为你营造了一个梦,却又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你这是一个梦,世上还有什么是比这更折磨人心的事情。此刻,时光寂静而清冷,明亮的光晕在我眼中打旋,耀花了原本清明的实现。这是真得,还是看破往生轮回的佛在圣洁沧桑的寺院创造的另一个虚幻的境域。
“瑶瑶。”
这一声‘瑶瑶’那么熟悉,却又觉如此遥远,好像穿越了千山万水,岁月云海,重新回到了我的耳边。我不可置信地凝视着眼前的白衣磊落、风光霁月,“萧……萧笙哥哥?”
什钵苾不知什么时候离开得,沐浴在清晨光泽芳香而空寂的禅房里只剩下我们两个人。
他轻轻笑说:“几年不见,妹妹莫不是忘了我长什么样了?”
我怎么会忘,交集百感如潺湲细流酝生又倒流回心扉,我极力抑制住聚在眼中成势的泪水,略微哽咽着又倔强着说:“你再不出来,我就真要把你忘了。”
他扑哧一笑,皎洁的玉箫在修长的手指间灵巧滑过,“这么说我来的恰是时候,不过即使妹妹将我忘了也没关系,这么多年妹妹的记性从来都没好过。”温和而戏谑的话语,像极了从前无数次他在风度翩翩的举止中细风和煦地取笑我,明明那样嘴坏最惹人讨厌,可一看他那温润如玉的斯文模样又偏偏生不起气来。
“可认清楚了,若是认清楚了那咱们便开始谈正事吧。”皎洁胜雪的白衣坐在我身边,将我从怔愣不知神思何往的状态中拉了出来,“正事?”
萧笙垂眸望着毫无瑕疵的玉箫缓缓道:“方才什钵苾王子说的事情,瑶瑶不会没往心里去吧。”
他的一句话唤醒了我半模糊的思绪,顷刻间如遭雷击般惊愕而诧异。我一直沉寂在于萧笙相逢的喜悦中,竟忘了刚才什钵苾说要派遣一个人助我在长安成事,那么此刻出现在我面前的人就是那个要助我成事的人吗?
我试探着问:“你在为什钵苾效力?”
清淡的言语无甚波澜,“准确地说,是为突厥效力。”
“你疯了!”我霍地站起来,直盯着他:“突厥人野心勃勃,世代扰乱中原边境。如今他们虽与李唐交好,却早已是面和心不合,翻脸是早晚的事情。舅舅如今为唐臣,你这样做可有想过将来?”我见他悠然看着我只默然不语,心底的气更是不打一处来:“九死一生从江都行宫里逃出来,既到了长安,为什么不回家?你可知,你生死未卜之际有多少人为你担心。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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