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心中不是已有了答案吗?箫笙不才,还是有那么点煽动人心的本事,不过比起殿下的独断专行,还是不值一提得。如今从庆州押解回来的俘虏,多已人心惶惶,草木皆兵。他日到了御前,只怕辩解起来也是颠三倒四,不足取信。陛下如此多疑,此事怎能了了而终。”
世民不为所动,淡然道:“你少跟我顾左右而言他,只需一句,今天宇文颖劫持瑶瑶,是不是你指使?”
“是。”他语音清朗,掷地有声。一阵风从窗户吹进来,拂动屏风上的穗子微微摇晃,打在浮雕莲瓣纹的紫檀嵌座上,圆润而清晰。世民似是未曾料到他承认地如此爽快,竟一时未言,沉默片刻却是又传来萧逸略带戏谑的声音。
“司农卿宇文颖是何人?天知地知,我知,秦王殿下也知。他真是包藏祸心已久,蓄意撺掇杨文干造反么?一个如此胆小懦弱的人怎会有这般胆量,除了有人撑腰之外,我还真想不出旁的理由。只不过这个幕后主使当真是太子么?”
气氛倏然凝重起来,几乎迫人窒息。我睨见世民若无意地摸向腰间佩剑,心弦紧绷,生怕他一时起意杀了萧逸灭口。
屏风前的身影岿然不动,连声音也是波澜不兴得,“宇文颖跟你说什么了?”
萧逸浅笑:“殿下当真称得骁勇天下的三军统帅,无论当前敌情何等凶险,仍能闲庭自若。真是王者气概,无人望其项背,难怪不甘心久居人下。”
世民亦笑了,却是带了轻蔑之意:“这等赞誉本王可当不起,眼前未在千军万马敌营阵前,也没有什么凶险敌情,只有一条捏在本王手里的人命。只要我一声令下,连活着走出这间屋子都是奢望。”
我在屏风紧紧攥成拳,世民说得一点没错,眼前形势对萧逸百无一利。他若想挽救己命于囹圄中,唯有尽快说服世民改变心意,但,这可能吗?
可似乎是我一人在杞人忧天,萧逸似乎不为世民话外的威胁之意所动,他悠闲地依靠在墙上:“萧逸有自知之明,自然当不起殿下口中的敌情。可宇文颖已经死了,此事传入陛下耳中,他老人家当作何感想?”
自然是杀人灭口。我现在终于理清了整个事情的脉络。世民指使宇文颖充当说客,撺掇杨文干造反以达到构陷李建成的目的。也许还想让他扮演在李渊面前指证的角色,但似乎他这一次有些用人不当。选了个胆小懦弱的,不仅当不起这个重任,反而被萧逸有隙可乘。
我不明白萧逸在这当口说这些话的意思,颇有种虎口捋须,自讨死路的感觉。
果然,世民的言语中有了怒气:“事情到此地步自然赖不得别人,要怪只能怪本王轻敌,错放了一条毒蛇。”这般说着,始终徘徊在剑刃间的手却松了下来,他抚着额头,平复了情绪,言语清淡:“可本王向来言而有信,不能失信于一直襄助自己的臣工。所以这一次,我还是会放过你,但却是最后一次。”
峰回路转的突然,令我始料未及。我望着屏风后萧逸清淡的影络,不敢相信他就这么轻而易举地脱离了险境。
在我百思不得其解之时,世民已绕过屏风走到我身边。他的视线胶着在我被绢帛层层裹着的脖颈上,半天未语。再偏头看,屋中已空荡荡得,萧逸已离开。我不完全明白萧逸的打算,却知这一次是因为自己的妇人之仁而误了世民的绸缪。正想反省,却见他唇角含笑:“其实这一次真是怨不得别人,更怨不得箫笙。只怪我求胜心切,用人不当。若不是箫笙设计逼我杀了宇文颖,他日到了长安,还真说不准这把我精心磨砺的利剑会成为我披荆斩棘的武器,还是伤人不得反伤己身的隐患。”
我疑惑,箫笙此举是故意拆世民的台,还是早已看出宇文颖难成大事,暗中替世民剪除后患。
修养了两日,禁不住我的再三催促,世民下令启程。其间我找机会与萧逸见了一面,他覻见我脖间的伤痕,面带愧色。有些底气不足地问:“你还好吧?”
我讽道:“还好,没被你整死。”见他唇角嗡动,像要解释,我连忙接着道:“你这是什么意思?为何非要世民亲手除去宇文颖?”
河畔青芜,堤上柳叶翩飞,缭乱光夕阳影色,投落到他的脸上愈加晦暗不明。
“自然是为了增添李渊的疑心。两个儿子,一个野心勃勃,一个不甘人下,他将来必定是左右摇摆。李渊的这种态度最妙了,既不肯全力扶植李建成彻底打压李世民,又不肯易储,长此以往下去,这两个人必定要斗个你死我活。将来若是有一日祸起萧墙血洒宫廷,很大一部分是拜当今陛下这种态度所赐。”说到最后,清雅俊秀的脸上蒙上了一层狠决的神色。
我听得他说得风轻云淡,心口一阵闷钝,转身便要走。他在背后轻声道:“你生气了?”
我摇头:“怎么会?你是笙哥的弟弟,无论你做了什么我都会尽我所能地保护你。”
背后沉默良久,再传来的声音已是冷锐:“我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是,我是阴险狠毒,可是杨忆瑶,你不要忘了,我大哥是怎么死得,是为谁而死。阴险狠毒和忘情寡义,谁又能说得清楚哪一种更卑劣。”
我停下脚步,“我一天都没有忘记笙哥是为我而死,所以我就算舍弃自己的性命也会保护你。但是,笙哥若在天有灵,他不会愿意看见现在的你”,万般情绪悄然沉淀,我苦涩地轻叹:“现在的我们。”
他站在身后一直未动,我却已渐行渐远。落日余晖将影子拉得很长,数道渲染的光束宛若道道银河,将我们隔绝在了原野苍陌的两端。
这场武德年间的谋反结局,果然如萧逸所料。仁智宫一众文臣武将向李渊求情,他最终赦免了李建成,保留了他的太子之位。而面对李世民自然绝口不提易储的许诺。
夜晚降临,一轮清月静静地照耀着雕梁画栋的秦王府。
我以为世民会难过,他却只是释然地笑了笑:“我本就没有报什么期望。我从来都知道,想要一样东西唯有自己去争去抢,而万万不能等着别人施舍。”
夜寐梦醒,身边空凉凉得,我披上衣服出来,见他独立在月光之下。一轮冰月已悄悄地升起在东天,将整个天空和大地渲染成一片净洁的银白色。皎洁的光华覆下,宛若一头霜花。
他曾在波诡云谲形势艰险的沙场之上,号令三军运筹帷幄,横扫无数问鼎中原的豪雄枭主,统帅千军万马,决胜于千里之外。世人对人有敬,有畏,有忌惮,有憎恨,却鲜有人想起,他还未至而立之年,却已陷入这世间最惨烈最无情的争斗中。那些垒砌在他身后的荣耀权位无一不是构筑在累累白骨之上。
至尊至苦,人间帝王位。
如今,已是退无可退,新兴的王朝在文鼎盛世中将上演一场兄弟阋墙、手足厮杀的血雨腥风。
隐约中,我似乎听见远方传来的鼓乐笙哥,低徊缠绵一如我当年在父皇逝世后初来长安时听到的那般凄婉。
原来无论怎样艳糜多变的辞赋,一旦与序章风韵相似,都是到了该终结的时候。
第114章 大结局(一)
武德九年
窗外阴云盘旋;疏雨淅沥,云和草皆静迥无尘。
这几日恪儿病了,由此可以不用念书。盈珠和暮夕跟天塌下来似的,日夜不离亲自守护在榻边。我瞧着她们事无巨细皆用了十二分心思;不免嗟叹:“我像他这年纪也生了几场大病,都是被宫女灌下几通汤药捂着被子睡上几天就好了。恪儿不过是感了风寒;又是个男孩,全然不必如此谨小慎微。”
话甫一落地;原本已经能挣扎着从床榻上起身的恪儿起到一半儿;又倒了回去。躺在床上哼哼唧唧;那光景甚是凄凉。
盈珠剜了我一眼;端着酽稠汤药的手抖了抖;随即便洒出几点浓汁。她心疼地过去摸了摸恪儿光滑的小脸,安慰道:“咱不理她,她最近不知道又哪根筋搭错了。”
恪儿泪眼汪汪地点了点头,苍白惨淡的面容上满是脆弱支离的神情。我瞧见一直盯着他看的暮夕打了个颤,一脸惊悚,忙将视线移开,正对上我的。我们视线交错,很快便心领神会了彼此的想法。
之所以会觉得惊悚,是因为这孩子随着年岁长,那五官轮廓越来越像李世民,简直是一个模子印出来得。世民那张冷凛英武的脸上露出这种娇憨柔弱的神情,那场景光是想想就觉得皮紧,更何况我们天天在近处观摩。
我在轩窗前坐下,嗅着日华昏暗中传入的杏花香气,渐渐想起了那天的场景。彼时,我们刚从仁智宫回来,也是这么个微暝的雨天,我也是坐在这里,望着绵密如丝的雨幕出神。思绪纷乱,冷不丁地全绕在了恪儿的身上。我回想生他时的艰辛痛苦,他长大后第一次见他时的古灵精怪,心如针碾般疼了起来。我扶住那微微跳动的鲜活疼痛,心想,世民的决定总是对得,他一定会做出对恪儿最好的安排。
彤云翻涌,天幕变幻无边,雷声轰鸣,不期而至。我站起身来想去关窗,却在双手触上木柱的瞬间,停了动作。雨幕中出现了一大一小两个身影,油纸伞下两人十指相握,落地成影,狂风骤雨被甩在身后,宛若一方纸伞便能构筑一寸阳光和煦的境域,那场景竟十分温馨安宁。
我维持着关窗的动作,任由冰冷的雨水浸湿了衫袖,迟迟未收回来。
脚步声渐至,世民把恪儿抱起放在我面前的小桌上,拧眉思索了一番,嘱咐道:“生病了叫太医,上房揭瓦了喊护卫,这孩子皮实,随便养,别养死就行。”
恪儿巴掌大的小脸无辜堪怜地抬头望向世民,楚楚可怜的神情像是激发了世民的灵感,他又补充道:“要实在调皮捣蛋得厉害,可以饿上他一两顿。”
恪儿翻了翻白眼,一副晕乎乎的表情,险些从桌子上栽下去。
待世民离去,窗外雨水滴答的声音似乎偃息了些,我伸出的手指每一节骨节都在颤抖,轻轻触上那吹弹可破白皙如玉的脸庞,竟生出些错乱的感概,这就是我生出来得?仿佛一眨眼的功夫,便从襁褓间的稚嫩婴儿变成了聪灵可爱的孩童。
怀中的小脑袋俏生生地仰面,正对上我的眼睛,有些迟疑:“母亲……”
他蠕软的声音骇了我一跳,下意识地松手,却又在电光石火间意识到不能松手,然后伸出的双臂徒劳地停顿在半空中,一声闷钝,他已平实地落到了地上。
趴在地上的小孩儿呆愣愣地抬起头来,欲哭无声,半晌才回过神来仰天大喊:“父王,你可把孩儿给坑苦了。”
忆起这段往事,我禁不住轻笑出声。引得屋内众人注目,盈珠怀里病恹恹的恪儿瞪圆了眼睛,盈珠立马一副嗔责的神情,便要出言教训我。
我揉了揉脑袋,哀怨地轻叹道:“从前的人生太过灰暗,现在才知,能有那么一两段想起来便会笑出声的记忆是多么的幸福。”
盈珠面上的凶悍如清风撩过烟雾,瞬间散尽,只剩下慈母般脉脉流动的怜惜和痛楚。她沉默了一会儿,垂下眸对着恪儿苦口婆心地劝道:“她到底是你母亲,不可太过忤逆。”
恪儿张开的嘴可以塞进去个鸡蛋,满面惊愕,仿佛诧异我怎么在三言两语之后就彻底翻了身。阴霾中光华柔盈浮动,正落到我的面上,竟带着春季润物无声的温暖与湿润。冲他稍抬下颌,目光晶亮,小样儿,以为只有你会用苦肉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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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初歇,水蓼冷花宛若血迹斑驳,低颤摇曳在枝头。今年的春季较往常更加阴冷,数日狂风怒雨,气势渲涌,仿佛要将整座城池拔地掀起。
钦天监连月观测天象,太白金星白天出现在正南的午位,民间纷纷传言,此乃天地动荡,朝野易主的征兆。
这半年我单独见世民的次数越来越少,有时遥遥相望,在人烟锦茵中,总觉他眉眼中满是倦意,只会在面人言辞中才会强迫自己露出凝肃威凛的神情。我心亦随着他眉宇间淡淡凝蹙的细纹而紧张,安逸的生活过得太久,时至今日,竟让我有了恍惚的感觉,仿佛自己一直是被豢养在温室中的翠枝玉叶,稍有风云卷动,便会惊慌失措。
但动荡的脚步不会随着我的惊慌而停歇,预想中的祸乱终于还是步步紧逼,不期而至。
武德九年,六月一日,突厥郁射设带领数万骑兵驻扎在黄河以南,突入长城边塞,包围乌城,太子李建成推荐齐王李元吉代替秦王李世民都督各路军马北征以抵抗突厥入侵。李渊准纳其建议,命令元吉督率右武卫大将军李艺、天纪将军张瑾等人援救乌城。李元吉乘机请求让尉迟恭、程知节、段志玄以及秦王府右三统军秦琼等人与自己一同前往,检阅并挑选秦王帐下精锐的兵士以增强自己军队的实力。
李渊一一准奏。
此事如乱石入河,搅乱了大唐朝廷那表面上的宁静。
当前太子与秦王势不两立的情形下,李元吉的意图昭然如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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