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原手上还拿着瓢,水从瓢底裂开了的一道细缝中淋淋地滴漏个不停,打在了他的鞋面上。他却浑然未觉,只是望着她的背影,微微有些出神。
天色虽已迟暮了,李珂却不肯留宿,定要当夜赶回县城。里长不敢耽误,准备了火把,叫了熟悉山路的人带头,护送县官一行人出山。
温兰本也要随众人一起走,贾老六却跪地求告,说是怕她走了,万一阿杏又有个不测,他也不想活了,恳求她无论如何再多留一宿,明日再走。温兰推辞不去,只好答应留下过夜。
赶夜路本就辛苦,何况路途也不算近,李珂对此并不反对,只不放心她一人而已,要留个人陪同。一起出来的都是男人,最后理所当然,护花使者的重担就压到了谢原的肩上。所以这一夜,旁人都走了,温兰和谢原便宿在了杏岙。
15、第 15 章
贾老六父母双亡,祖上起便是丁大户家的佃户,家境自然贫困,现在却恨不得把温兰当活菩萨一样地供着,摸出自家平日攒着舍不得吃的鸡蛋,去后门菜地里掐一把韭菜,四邻知道温兰和那个大胡子公爷要在此宿一夜,有拿一块腊肉的来,有送一条咸鱼干的,每个过来的人,看着温兰的目光都是又敬又畏。
因为阿杏身子还弱,先前喊诈尸的那个妇人贾二婶是贾老六的婶娘,正住边上,便主动过来帮忙炒菜做饭。她手脚麻溜,很快,桌上便摆出了五六盆新出锅的菜,比过年还要丰盛。她男人也拎了一锡壶的家酿米酒,晃晃悠悠地过来,说要请谢原喝几杯。
温兰连连道谢,说给他们添麻烦了。贾二婶道:“这算什么。哎哟妈啊,我一想就觉得后脑勺发凉。这要是没碰到你,还不就当死人给埋了。别说一顿饭,就算要我侄儿给你割肉吃,他也肯的。”
温兰正见贾二婶家的那个七八岁的儿子手上端了个碗,眼睛一直看着被推到自己面前的那碟油汪汪的酱赤腊肉,隐隐放光的模样,笑了下,往他碗头里夹了一大筷子的肉,贾二婶忙阻拦道:“别,这是特意给三娘子你做的。小伢儿牙口不好,嚼不了肉……”
温兰笑道:“小伢儿吃肉才能长高。吃吧!”
贾二婶有些不好意思,拿筷子敲下了自己儿子的脑袋,骂道:“去去,坐门槛上吃去!”
小伢儿得了肉,心满意足,高高兴兴端了碗,果真去坐门槛上了。贾二婶借了昏暗的油灯灯光,看一眼温兰,啧啧叹了声,道:“真是可惜了。好好的一个女孩儿家,看这眉眼俊的,怎的面上偏偏生了这么一大块东西。可有夫家?若还没,二婶给你做个媒。不是我吹,经我手牵线的那几桩姻缘,没有不和和美美的。你虽破了相,只若不挑拣太过,也不是嫁不了……”
她不知道温兰是县令的侄女,只以为是寻常人家的女儿,见她人也和气,所以说话便也没什么顾忌,张口便来。
“她已有夫家了。”
贾二婶话没说完,忽然听见有人出声打断自己的话,是坐桌角边的那个大胡子公爷所发。这才像是刚注意到他的存在,看了过去。见他说了这一句,也没看自己一眼,表情瞧着却似不大乐意的样子,略微一怔,一时有些摸不清他和温兰的关系,便讪讪地收了口,不再提温兰丑,改问另个她在心里已经闷了良久的话题:“三娘子,你一个女儿家,哪里学会的,竟要做这种腌臜活计?”
温兰见谢原也望向了自己,便知道这句话,不定也正道出了他的心中所想。便随口道:“我在老家时,我爹是衙门书吏,与仵作时有打交道。我自小耳濡目染,多少便也知道一些。”
贾二婶信以为真。听说她爹是衙门的书吏,立刻肃然起敬。
温兰说完了话,见谢原仍望着自己默默不语。油灯昏暗,也看不出是信还是不信的表情——不过她也懒得去猜他的心思,肚子正也饱了,便轻轻放下碗筷,换了个话题,叮嘱一边的贾老六,准备温凉的流质食物让阿杏吃几天。
山里的夜宁静异常,加上白天爬过山路的缘故,温兰这一觉睡得很是香甜。醒时,发现天已亮了,习惯性地摸了下右脸。
那块猪皮昨晚没被卸下,贴着就睡觉了。这年代的浆糊,虽是绿色无添加的货色,但贴了块皮在脸上闷一夜,总感觉皮肤处黏黏腻腻的,极不舒服。而且昨天出了汗,她怕粘不住,背身朝人时,总要用手按几下才放心。现在一摸,发现经过一夜,那块猪皮已经有些掉下来了,赶紧揭下来,对着刷过浆糊的那面用力哈了几口气再贴回去,又用力按压数次,感觉牢固了,这才起床开门,发现天有些暗沉,看起来仿佛要下雨的样子,但空气极是新鲜,半山腰上白雾缭绕,近得仿佛触手可及。
阿杏昨夜并无意外,一早已经起身了。除了说话时,声音还有些喑哑,精神看着也挺好。他夫妻俩对温兰极是感激,再三挽留,只今天无论如何却留不住了。吃过了早饭,贾老六便要领着温兰和谢原出山,正要告辞时,阿杏忽然从门里追出来,往温兰的手里塞了一包用帕子裹住的东西,鼓鼓囊囊的。看起来像是吃的。
温兰知道他们家也穷,正要推辞,一边的贾老六已经说道:“这是阿杏旧年里自己晒的番薯条。虽不是什么好东西,但也是她的心意,三娘子别嫌弃。”
阿杏用力点头。温兰便解开了帕包,见果然是一堆番薯条。便拿了一条咬一口。又软又甜,还有点沾牙,忽然瞥见一边的谢原盯着自己,顺手便把手帕包递到了他面前,“你也来一条?”
谢原一怔,急忙摇头,立刻挪开了眼睛,表情仿佛有点窘。
温兰笑了下,转头对着阿杏道:“好吃!那我就收下了。谢谢你。”
阿杏显得很是高兴,倚在院门口,目送丈夫领客人离去。
出了杏岙没多久,天果然便开始淅淅沥沥下起了雨。江南春本就多雨,且这又是山中,也不算什么意外。所以先前出门见天色阴暗,已经备了雨具。温兰撑了把伞,谢原和贾老六穿了蓑衣,头戴斗笠,除了脚下山路被雨水浸渍得愈发泥泞外,别的倒也没什么大影响。绕过了几道山岗,谢原便叫贾老六回去了,说后面的路他认得,不用他送。
贾老六牵挂在家的妻子,坚持又送了段路后,停住脚,对着谢原和温兰据了个躬,道:“那我就送两位到此。我在家里等消息。要是县太爷要我出公堂作证,公爷你们派个人过来说一声就是。我以前怕丁家。现在倒是想通了,要不是我先前胆小,也不会连累阿杏差点送命。那个□的以后要是再敢打我家阿杏的主意,我拼着不种丁家的田也不能叫我娘子受这样的辱!”
谢原的眉不可觉察地略微蹙了下,道:“我姓谢,巡检司你知道吧?丁家那个恶少,我先前也听说过。以后他若再对你妻子不轨,你到巡检司找我便是。”
贾老六闻言,很是高兴,朝他连连道谢,又指了路,这才返回。
温兰望着贾老六匆匆离去的背影,朝着谢原一笑,半是调侃半是称赞地道:“看不出来,你还颇仗义啊。你就不怕丁家?听说有后台。”
谢原望着黑伞下细密雨幕中她的脸庞,一双眼睛的睫毛处仿佛也沾了些雨丝的雾濛,映得两点漆眸却又分外清亮,正望着自己笑容可掬,没来由地心便又微微跳了一下,含含糊糊道:“我不求升官,怕什么后台……”
温兰点头,赞道:“无欲则刚。你果然和别人有点不一样,不错!”
谢原随了她的这一声赞,脸庞脖颈处就像有无数细密的针尖在轻刺,又热又痒。他觉得他应该说句什么话来应她对自己的肯定,偏偏却又想不出来该说什么,只呆呆站着不动,心里却快活得很。
他这边的心思百转千回,温兰赞过一句便撇脑后了,也没留意他的神情,已是转身道:“走吧。”
谢原跟着她撑伞的背影走了几步,心中一动,忍不住快步追了上去,和她走并排了,道:“三娘,昨天你竟能这样救回那个贾家的女人,我……心里佩服得紧,你竟有这样起死回生的本事。”
温兰看他一眼,摇头道:“不是我有起死回生的本事,你有所不知。她能这样醒来还没事,这本身就是一个奇迹,运气太好而已。”见他有些不解,也不知怎的,竟也愿意和他多说几句,便耐心用他能理解的方式解释道:“像她这样处于长久的濒死状态,即便运气好被救活苏醒了,最大的可能也是变成呆子傻子——她却没事,所以我说是奇迹。不是有句老话么,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这小夫妻俩以后一定会有……”
温兰本想说这小夫妻俩以后一定会有后福的,不想后福两字还没出口,自己却倒霉了。看见脚下前面的山路上有一滩积水,便与谢原分开,绕到边上高出来的一块石板上落脚,不想这石板底下却有些松动,她一脚踩上去,石板一头咕吱一声翘了起来,脚下一滑,身子便失了平衡,加上边上又是道缓坡,所以不止狼狈地跌坐在地,整个人连同手上的雨伞和那包番薯条一道沿着缓坡滚了下去。幸好谢原眼疾手快,她刚滚了一圈,就被他一个箭步过来拉住了手,但那把雨伞和番薯条却叽里咕噜地滚得欢快,直到卡在了一丛矮灌木后。
“哎呀,我的番薯干!”
番薯干确实挺好吃的。温兰见自己被谢原一把拎住,放心了,一时竟忘了正淋在自己头脸上的雨水,急忙扭头往山坡下用眼睛找那个帕包,一眼看见帕子已经松开,里头的番薯干散落得东一条西一条,上头沾了水和泥巴——显见是不能吃了,心里很是可惜,忍不住叫了一声。
谢原顿时有点啼笑皆非的感觉。见她除了被雨淋湿,衣裤有些弄脏外,人没事,便也放心了,急忙把自己头上的斗笠摘下,想戴到她头上,嘴里说道:“你喜欢吃这个,我娘去年里也晒了,家里还有。我回去了给你带……”
他拿斗笠的手忽然顿住,呆呆地望着温兰的脸,整个人像是石化了。
温兰见他死死盯着自己的脸,还是右边的脸,知道坏事了。只怪自己刚才一时大意竟没想到这茬儿。慌忙抬手去摸。这一刻她恨不得去死一死,原本应该在颧骨位置的那块猪皮,因为被雨淋了,已经滑落到腮侧摇摇欲坠,并且,她一摸,手指上就一道黑,估计现在这黑水已经顺着她脸往下滴了。
要不怎么说谢原是老实人呢。都这样了,他竟还呆呆不动,只是用震惊无比的目光望着她,半晌,见雨水一直沿着她头脸往下滚落,这才醒悟过来,急忙把手上的那顶斗笠戴在了她头上,然后指着她的脸,迟疑地问道:“三娘,这……这是什么东西?”
16、第 16 章
温兰不由自主再次摸了下脸。这一次,那块东西干脆顺势滑落,啪嗒一声掉落在地。
她一僵。终于在谢原惊诧得眼珠子都似要掉出来的注目之下,淡定地捡起了那块还在不停淌着黑水的东西,心里觉得稍稍有点可惜。这一块还是前天晚上新做好的,本来还打算再用两天。
“是猪皮。一面染了墨汁,一面刷了浆糊。”
她拈着,在谢原面前略微晃了下。估摸着这张皮已经报废,便顺手丢掉,然后从地上爬了起来,仿佛什么事也没发生,只是弯腰下去抖着自己的裤腿,好把刚才因为摔了一下而裹蹭上去的满裤腿泥巴给弄掉。
谢原的目光追随着她的动作,终于从那片被她远远丢掉的猪皮上转回到她光滑白皙的右脸,整个人彻底失语——刚才他还问了句话,现在连话都不会说了。
温兰装模作样了片刻,没听到对面的人吱声,忍不住偷偷看他一眼。
他刚才摘了斗笠戴到自己头上,现在雨水正沿着他的额头发际不停滚落,滚进他下半张脸上的那片茂密胡子里,再配合此刻的表情,竟然让温兰觉到了一阵莫名的喜感。
按说,她的这个秘密被他发现,她应该惊慌,或者怎么想法子圆过去才是。只是很奇怪,大概因为对象是他,她竟不怎么紧张,只是觉得有点囧而已。等看到他这种表情,实在忍不住,嘴角便翘了起来。
“你看着我做什么?我的伞……”
她也不再装了,直起腰身,手指了下还卡在下面灌木丛里的那把雨伞。洁白整齐的牙齿咬住下唇,极力忍住心底里涌出的那种显然是不合时宜的想笑的冲动,然后看着他。
谢原这才如梦初醒,立即挪开视线,露在胡子外的半张脸仿似也染了点可疑的红晕,竟然也没开口问什么,只是哦了一声,便照她的话下去拿雨伞。
“还有那块手帕!以后要还给阿杏的。”
温兰朝他背影喊了一句。他没反应。但上来的时候,果然也拣回了那条帕子。
“谢谢,”温兰接过他递来的帕子和雨伞,重新撑住,笑着道了声谢,然后把他刚才戴在自己头上的那顶斗笠摘下,递还到了他面前,“喏,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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