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波,许府里,许莹然的一切都如落入水中的石子,消失的无声无息。许莹然和冯嬷嬷就这样,像是隐形人一样,生活在许府一个落败的小院,六年里,谁都没有再踏出过析薪院半步。
为此,许府内院一度谣言纷纷,有说这对主仆早已亡故的,也有传她们与鬼同室而居,同枕而眠,不一而同。
“一眨眼,时间就过了六年,这偌大荒芜的废园,也许就将只剩下自己喽!”冯嬷嬷一深一浅的迈开步子自语着,显得有些满山。
老了!老了!往年什么风浪没有见过,到老来竟然怕起孤独来!
冯嬷嬷停下踉踉跄跄的脚,伸手扶住门框。潮湿腐朽的雕花木门下,冯嬷嬷低头的背影就有了一丝佝偻。不论冯嬷嬷曾经有着怎样的故事,此时,也不过就是一个平常而普通老人罢了。
百里再次来到析薪园时,冯嬷嬷行动间有了一丝滞涩,似乎一下老了七八岁。虽是这样但她行事依然从容。
“姑娘的烧总算是退了,却还是未醒!这。。。”冯嬷嬷边说边把他引到床边。
皮包着的骨节分明的手,看上去比昨天更是孱弱了,甚至还蒙上了血色渐渐消去的死白阴影。
百里沉着脸,粗糙的手把着几乎没有温度的皮肤,严肃的表情与见到他时的羞涩样子判若两人。
为什么?竟是若有似无的脉搏!
百里垂下眼睑,心中掀起是惊涛骇浪。
昨天开的本就是猛药,他想着虽是小姑娘,奈何高烧太久,就又加大了剂量。但照现在看来,烧是退了,人却昏迷不醒。就算侥幸醒来,怕。。。也是废了。
不。。。不。。。这是他第一次给人看诊啊!
百里全身紧绷着,牙齿似乎都在打颤。师傅师兄第一次把病人交给他,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他是真的不想让他们失望!
被内心害怕不安支配的百里,急急忙忙起身。
“饭后温服就行了。”他只留下一张温补的方子,埋着头逃似的匆匆而去,慌慌张张的他,脚踢到床边斜脚小叶檀木墩子时,也没有回一下头。
这天清晨,迟迟不见天亮,风刮得比以往都猛,掀起屋顶的瓦片“哐当、哐当”的响。
冯嬷嬷抱起还在昏迷的许莹然,轻轻的拍着她瘦骨嶙峋的脊背,皱纹满布的双眼紧闭着。
姑娘的烧明明就退了,可叫百里的大夫,却像狗撵似的逃走。也许情况,真的不容乐观。可是此时,除了相信他,还能相信谁?
冯嬷嬷抱着许莹然的手无意识的收紧,以致出现轻微的颤抖。
四姑娘的病虽不见起色,但也没有继续恶化,但吊着一口气,说不定。。。说不定。。。
冯嬷嬷抬头看了看窗外,虽然鹅毛大雪纷纷扬扬的落下,但天却陡然亮敞了。
、第三章生死一线
两次来到许府,百里已经知道许莹然只是一个不受宠的庶小姐。庶出,不受宠,意味着无论你怎样,在偌大的府里,也激不起一丁点儿浪花!
穿过枯槁藤蔓爬满的秀丽假山是一个六角洞门,不过洞门一角已经坍塌,沿着六角洞门走上阶梯是一条长长的走廊,靠壁的抄手游廊旁有一条干涸的小溪,走出长廊是遍植的高大阴森的八棱海棠林,当中只有一条小道可供出没,小道上人字细条石隐没在枯草中,院中,无处不弥漫着萧瑟悲凉的气氛。
走在这样一个破烂的院子,百里好像有点了解高门大户里的生存规则了。
但是,这不是自己的规则!医者,心圆行方,要先有一颗正的心,才能有正的医术!
冯嬷嬷和百里对视一眼,并不说话,匆匆的走向许莹然的房间。在靛青色帐子半遮的阴影里,许莹然双颊绯红,汗流不断。
百里扶脉,但那手臂像是从冰窟窿里捞出来的,气息也是出气多进气少的状况。他立马左手掐人中,右手掰开许莹然紧闭的嘴。
“拿出药箱底格的地三个瓶子!”百里大声急促的对冯嬷嬷说道。
冯嬷嬷揭开红布包着的软木塞子,拿在鼻子下嗅了嗅。
安宫牛黄丸。
“四姑娘现在暂时是缓过来了,救不救得了就要看今晚了。我写下药方。。。”
这时,百里郑重的抬起头,望着冯嬷嬷的目光坚定而恳切。
“我,会穷尽毕生所学的!”
冯嬷嬷盯了他良久,点了点头。但百里喃喃着,一副还有难言之隐的样子。
现在,他们相互的信任上已经达成共识,那么,困扰大夫治病关键的就只有。。。
药材!
“难道?还要用到稀有药材?”冯嬷嬷皱眉。
“不。。。不。。。”百里连连摆手,“就只是大户人家常常备用的人参。”
“那不是要吊命!四姑娘。。。”
“我看嬷嬷也是行家来的”百里偷偷瞧了冯嬷嬷一眼,见冯嬷嬷颔首,就以为是在肯定他的说法,但他哪里知道,冯嬷嬷不过是因为常和药物打交道,久而久之就认识了一些平常药丸而已。
“四姑娘现在情况危急,温和的法子都收效甚微,当下只有用人参续命,再用烈酒降温,烧退下,就可用平常的药徐徐图之。”百里对这个法子非常有信心。因为,这是他在李仲行的《湿热论》上看到的。
原来,现世虽然还是大唐的天下,但和开元之盛世相比,已不可同日而语。大唐传承至今已近千年,在百余年前,废太子李承贤率旧部独占蓟北,发动叛乱,史称“太子乱”。此动荡之后,废太子占据蓟北,人称蓟北侯。
也就是从这时起,大唐对通向蓟北的燕山关重兵布放,等闲人不得关。近几年,随着新任蓟北侯继位,他不断向朝廷示好,双方的关系才开始和缓,但也不是随便是谁都可以过关,因此,普通老百姓对蓟北也不甚了解。而《湿热论》就算在蓟北也是一本不可多得的好书,不怪乎百里对此这样推崇!
用酒退烧,虽没听说过,但非常时期用非常办法。
冯嬷嬷思索良久,她自己也知道,到了这种情况,什么方法也只能试一试。
百里抿着唇,盯着冯嬷嬷的眼神满是希冀。
“百大夫,那麻烦你先守着。人参,我来想办法!”冯嬷嬷迈起大步,向外走去。
夜幕悄悄拉下,偌大的园子没有一丁点声音,跳跃的烛火忽明忽暗,而床上,四姑娘的呼吸也越来与急促。
“这,都四个多时辰了,还没回来!不会没有吧?这。。。”百里探头向院子张望,乌漆墨黑的宅子有些渗人。他不停的在房里踱来踱去。
“快,给,来的急吗?”冯嬷嬷“啪”的推开门,乌青的脸上尽是风霜。从怀里抓出人的参,散发出一阵药香。
“须,清疏而长;皮,色黄而横密;两腿旁伸,根顺理直。”这起码是五百年以上的野山参。百里无法言语,伸出颤抖的手。
冯嬷嬷快步走到床前,轻拭明灭光影里,许莹然张着嘴,脸上不断渗出的汗水。冯嬷嬷粗鲁的扯下山参的根须,轻柔的喂进她毫无血色的嘴。
“太糟蹋了!”百里站在床边,看见冯嬷嬷粗鲁的动作,眉头都皱成一团。
“咚、咚、咚”更声打破宁静的夜,此刻,正值月上中天,满月冷清的光辉照进阴暗的屋子,衬着皎白的月光可以清楚的看见,许莹然身上冷汗如注的流出,不一会儿,就浸湿她身下的被褥。
“百大夫,快来。。。四姑娘发病了。”冯嬷嬷略微的发紧的的声音响起。
百里拿出白布包裹的银针,手不停歇的将牛毛般的长针扎满许莹然的全身。惨白的脸变成灰白,她的生机,还是在以可见的速度流失。
“不行!不行!不行!”
许莹然脑袋上长针幽暗的光,斑驳的投影在百里泛青的脸上,越显狰狞。
“不能再等了,嬷嬷,烈酒。”已出血的红唇反复咬住,百里终是下定决心“让姑娘把人参咽下去!无论用什么方法,越多越好。”
吊命的野山参,不要钱似的往许莹然嘴里塞。
冯嬷嬷倒提烈酒,抓开红布塞,“咕噜。。。咕噜。。。”泼在许莹然身上。百里下手的速度丝毫没受影响,反而越发的快,半个时辰后,扎完最后一根针的百里,像肉泥一样摊在脚踏上。
“现在,嬷嬷给姑娘换一身干净的衣服。酒不要停,继续搽,我去熬点药。只要过了今晚,姑娘的命就保住了。”百里强撑起身子,有气无力的走向外间。
莫霞突然睁开了眼,她忽略喉咙和全身被车碾过脱力的疼痛,茫然的扫视着四周。床边两个坐墩,入门右边贴墙处有一个八仙过海六角面盆架,黄铜镜在昏黄的光影里黯淡无光,宽敞的屋子空荡荡的,无声的宣誓这就是梦里那陌生的地方。
“想想,我要好好想想,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在一座城楼前,看见那个像死神一样的男人,然后,她脚掌,就消失了!对,她以为自己就要死了。然后呢?好像自己就虚脱了,但不是应该倒在花岗岩的石碑旁吗?为什么是这儿,那个瘦骨如柴,骷髅包皮的四姑娘许莹然的房间,自己一定还忽略了什么,莫霞的目光晦暗不明。
“等。。。等。。。在梦中,她的耳边一直有人在叫。。。四姑娘。。。”
莫霞翻身跳下床,东倒西歪却诡异的迅速。她稳住因体力不支而快晕倒的身体,挪到六角面盆的黄铜镜前。镜中人影影绰绰,一具皮包白骨的身体。
她。。。她。。。成了那个四。。。姑娘。。。许莹然!
“那许莹然呢?她。。。去哪儿了?”莫霞瞪着眼睛,镜子里“许莹然”的眼珠子也暴睁开来。
“不。。。不。。。不是应该这样的”慌乱的退却中正巧碰到床边的脚踏,莫霞跌坐在了踏上。
“什么都没有了,身体都是别人的,还把正主弄丢了。。。”脑海里无限的重复着,此刻,她脑袋完全呆滞,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空,连扶住床沿爬上床也是不能了。
突然,缓慢而略有步骤的脚步声响起,一步步都走在莫霞提着的心上。
“吱呀”,一阵????的声音过后,满屋子被昏黄的灯光充斥着,她看清了来人。
冯嬷嬷,许莹然唯一的佣人。
冯嬷嬷面无表情的走近,将倒在海棠花架子床脚踏边的“四姑娘”扶起。
莫霞这才看清,她梳着高髻,发饰仅插有一根石青色陶瓷牡丹花发簪,上身穿着黛绿色交衽短襦,下身是一条藏青色粗布八福褶裙。
“姑娘醒了,正该用药。”言简而意赅,该是恭敬而关心的,可从那淡淡的表情上看来,这些情绪一丝也无。
“多谢,冯嬷嬷。”莫霞盯着冯嬷嬷的一举一动,见她抬了头,竟有微微诧异。
莫霞忐忑的心不安的往下沉,但她又很快释然,她觉得自己太紧张了,谁也不能说,自己可以做到和另一个人一模一样。但这也给她敲了警钟,现在自己不再是都市白领莫霞了,而是许府四姑娘莹然!
莫霞都。。。哦!不!许莹然都不知道自己怎么就喝下了那褐色的苦药,冯嬷嬷扶她躺下时,许莹然就像在看牵线木偶戏,只不过,戏中人是自己,此时,她浑身都因颤栗而冒起的鸡皮疙瘩,伸出手,那是一双缩水的手,像用过的旧筷子,干瘪、黝黑、粗糙。
这双手,手?真正的许莹然,好像不让自己碰她,为什么?等等。。。她好像想起了什么
在雪地里好像忽略了。。。小号的身材、还有。。。大号右交衽棉布睡衣!那绝不是她的衣服!是不是那时,自己就是许莹然了呢?那正真的许莹然。。。是不是。。。
就在刚才,自己还在想:我一个人,将要独自在这个世界里,孤零零,没有人可以理解,也没有朋友能诉说。可是,结果却突然来了个逆袭,自己能活着,已经是一种恩赐,也许是还承受着另人重量的莫大幸运!
冯嬷嬷看着怪异的莫霞,连忙抓住那双悬在空中的手。
“姑娘,怎么了?”苍老平和的声音,像和煦的春光般安定人心。
许莹然回过神,盯着那褶子遍布的沧桑面容,怔怔的。
看见许莹然在打量她,虽然不知许莹然在看什么,冯嬷嬷的神情却显得更是柔和,仿佛这样,就能让人心安。
许莹然没有焦距的眼睛、失魂落魄的神情,让冯嬷嬷觉得不同寻常,觉得颤抖,仿佛有声音告诉她,如果不抓住那双小手,她将永远后悔。
、第四章浮生若梦
房间里煤油灯还在缓缓的跳动,暗黄的光影左右摇摆,许莹然蜷缩在被子里,一闭上眼,那些年少时的记忆走马灯似的回放,一刻也不停歇。
那是她人生最重要的一年。交大录取通知书到的那天,她还在水田里收割一茬一茬的的水稻。夏天阳光格外刺眼,蒸腾着的汗水一串串垮下,滴在被稻叶割破的伤口,疼痛深入骨髓,但这疼痛,这烈日,也遮不住她嘴角灿烂的笑容。
“你看看,你才考个二本。你弟明年又要高考,他的成绩只一科就抵你全部。我们家条件不好,你是老大,要懂得体谅我们的难处。是,你小时不是在我们身边长大,但我们待你和弟弟也是一样的,从没少你吃穿,我们自认也是对得起你的。现在,我们不求你回报什么,你。。。”母亲刀子般的话语,一刀一刀直戳她的心窝。最后,她还是妥协了。
因为没有文凭,在公司里,她只能干一些打杂的活计。十年,凭着最初的一口硬气,她不断努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