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正要把衣服叠起来放回去,突然咦了一声。
最底下的那件郁金香色软绸苏绣棉褙子的边,居然不是封边交织叠绣,而是家里常见的那些寻常的针脚。
宁云连忙把褙子拿出来细看。
褙子领口是双面绣,是京城思天裳的绣娘手艺,她也有一件,思天裳的生意大,所以绣娘虽然是来自不同的地方,但是手艺是一样的。
都是用的叠绣。
而这件褙子的腰身处用的是织绣,针脚虽然细密,但是空隙大,和周边的密针不符,落了下成。
而别的地方用的都是叠绣,包括袖口这些最不引人注意的地方。
“给我找把剪子来。”宁云凝眸看了看,吩咐庭筱,庭筱转身从绣架上弄了把剪子递了过来。
宁云沿着边把褙子的沿裁开,把棉花取出来,果然里面自有一番天地。
除了她要找的卖身契,还有几张银票,都是小面值,还有几张当票,是恒舒的生意,还有几张地契,是江南苏州乡下的田地。
地和庄子都不大,江南不比北方,地少人多,这几亩田地,也是好价钱了。
宁云细看檀云的卖身契,不由得眉毛一皱。
檀云是北方人,家就在京里。
为什么要往南方卖田地?照日期看来,有的是近几个月的,有的是很久以前的,在贾府的时候,檀云就在打算往南方置办田产。
宁云手一紧,瞬间把田契捏皱了。
她记得,当日李家抄家问罪前,也有丫鬟提前的了风声,偷偷用私房置办了田产,又得了恩典,就拖家带口的往南方逃了出去。
一模一样的手段。
宁云松开手,吩咐庭筱,“把这些东西都原位放好。”然后自己把地契等银票放在袖子里拿走,也不等庭筱,就往兰云的住处走去。
宁云到的时候,湘云兰云两人凑在了一起下棋,丽云年纪最小,还得乳娘抱着,坐在一边看着画册。
“三妹妹来了?”兰云眼尖,看见宁云,连忙起身迎了过去,湘云也起来,三个人都见过了礼,这才坐下,兰云连忙吩咐看茶。
“你们这几日可好?”宁云笑着的问道。
“还好,就是忙的有些肩膀疼。”兰云年纪大,再过个一两年就要出门子了,已经开始着手绣上了嫁妆。
“爱妹妹,反正三妹妹也来了,抹骨牌人不够,下棋人不多,不如我们写诗吧。”湘云一拍手。
“爱妹妹?”宁云问了一句,兰云脸皮涨红,“你这个饶舌的家伙,二不二,爱不爱的,正经些吧。”
湘云一笑了之。
“写诗,可是哪有什么应景的题材?你是想写绿梅啊,还是想写白梅,总之,咱家可是没有红梅,我看你怎么写白雪白绿梅。”兰云抿了口茶,一转头跟宁云说道,“前几日熟师刚讲过赋诗要应景,这一没景,二没心思,写什么诗。”
宁云凝眸一想,“我想,倒是有一景,古有红梅浅吟暗香调,今有海棠强赋白梅辞。”说着一拍手,“可不是应景了?”
湘云作势过来要咯吱宁云,“三妹妹这张嘴真真的不饶人。”
“大姐姐就会欺负人。”宁云把湘云的手扒拉了下来,连忙往兰云身后躲,“你们要吟诗作对,遣词造句,不就是合伙欺负我吗?”
她说的倒是实话,如果强作诗,倒也不是不会,她所生活的时代,正是女子闺中诗词盛行,尤其是江南一带,什么蕉园六子,什么女熟师,这些都是一时的佳话。
那时候国朝改制,多妻风俗也波及到了南边,姨娘地位水涨船高,所以逼的主母为了分嫡庶差距,江南一带,多有嫡出女儿学辞赋,庶出女儿做针线一说。
就是说亲,男方都是隐晦的打探女方可会作诗。
她虽然是嫡出,但是生母早逝,继母恨不得让她大字不识一个,整日里呆在闺中做针线,好抬举自己女儿的身家。
所以她精通满蒙汉三语,但是吟诗作对却是自学成才,平日里玩玩,反正辞藻华丽,倒是无所谓附庸风雅,若是在会的人面前正经做来,可是漏洞百出。
更不必提后来嫁入高家,武将门第,整日里都说满蒙两语,诗词什么的,多数都就饭吃了。
兰云笑道:“三妹妹年纪小,还不着急学这些。”
宁云也央求兰云湘云说道:“小什么小,我已经这么大了,熟师教的又有的时候晦涩,大姐姐二姐姐若是没事,可否教教小妹作诗?”
说这话的时候,宁云有几分黯然,她生平所恨,就是在诗词上差着自己继母所生妹妹一截。
☆、第9章 当局者迷
湘云本就好为人师,更何况宁云开口相求,她拎起酒壶,倒了一杯温好的梨花酿,抿了一口后当即开始了一番的滔滔不绝。
这一番言辞,从字秀一直讲到了骨绣,从李太白说到了易安居士,从天幕透亮,一直讲到了雪珠子滚滚而下。
“就你会说。”兰云凝神听了一句,不由得一笑,她不太喜欢作诗,尤其是做不过湘云的情况下,“话说,上次你说要绣帕子,绣到哪里去了?”
湘云脸色顿时一沉,宁云看了兰云,后者却端的是一副妹妹对姐姐关心的样子,不露丝毫的破绽。
湘云瞪大了眼睛,“左右会按照婶娘的吩咐交差就是了。”然后语气有几分的不满的反问道,“不过,从来没见过爱妹妹绣帕子,这倒像是几个姨娘做活。”
兰云神情一凝,有些许的哑然,半天才说道:“大姐姐,你素日大大咧咧,有时候,也忒多心了吧。”
湘云冷哼了一声。
宁云暗自摇头。
寻常人家,嫡出庶出女儿一般教养,都惹人闲话,更不必说谁都盯着的公侯之家。
尤其是嫡女比照姨娘的做活。
二婶在局者迷,做的也太过明显了。
“屋子里怎么这么暗?”兰云正拿着绣册,想和绣娘把绣衣上的花样给敲定,谁知道还没翻过几页,就觉得有些眼花,正巧没有什么话来回答湘云,不得不就此一语岔开了话题,有些不满的说道。
宁云往外面瞥了一眼,“下雪了。”
几个丫鬟连忙走了过来,调亮了灯芯,屋子里顿时明亮了不少。
湘云一拍手,有几分的懊恼的支着下巴,“今年倒是反常,自从进了腊月,就没几天晴天,也不知道这是怎么了,就着雪,整日里都下着,烦都烦死了。”
她倒转身把那些不愉快给忘了。
“你怎么不说今年的夏天也格外的凉快?”兰云反问道,然后转过身和名叫绮竹的丫鬟说话,“现下是什么时分了?”
绮竹转到了外间,不一会笑着走了回来,“回姑娘的话,自鸣钟走到了十二点。”
“都这个时辰了?”兰云有几分诧异,又亲自起身出去看了一眼,不好意思的走了回来,“一不留神,都到了正午时分了。”
兰云这一说,湘云果然觉得有点饿,肚子也争气的咕噜一响,逗得宁云兰云两人都笑了出来。
“要不在我这里吃吧,人多也热闹。”兰云果断开口。
这几日雪大风寒,太夫人早就吩咐各位姑娘都在房里吃自己的。
她话音未落,湘云拍着手大笑,“就等爱妹妹的这句话了。”
说着,自己被自己的饶舌逗得一笑。
宁云却开口说道:“一早就听说二姐姐房里有个会做糕点的厨子,那千层糕做的,绵软香甜,入口即化,可惜我却没有这个好福气,今天偏偏就多了一嘴,吩咐厨房备下别的吃得了。”
兰云连忙说道:“没事,要不告诉她们,把东西送到这里来。”她按住了宁云,不容推辞的和绮竹吩咐,“可是听清楚了?”
绮竹一福身,自去找知会厨房不提。
宁云虽然有心想早点和缤兰谈谈早先吩咐下去的事情,此时却不好扶了兰云的面子,少不得不依着兰云的意思,答应着留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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揽月阁。
王氏的消息倒是灵通,史鼐史鼎兄弟确实是都在揽月阁说话。
几个穿着掐牙红色带有一尺阔银边背心的丫鬟奉上新煮好的茶,行礼之后退了下去,把门掩上,远远的退了开去。
缤兰远远的绕了过来,看见一溜的丫鬟垂手肃立在廊下,窗户合的严严实实的,便停住了脚步。
她略微的等了等,窗户还是合着的。
看见合着的窗户,缤兰心中一块石头落地,也不复来的时候心里那般的恍然,偷偷的暗地里出了一口长气。
毕竟这是三老爷,她是下人,还是被主人吩咐去偷听的下人。
说不心虚都是假的。
缤兰看看身后和四周,确定没有人在注意她,便打算按照宁云的吩咐折回厨房的小院子里去。
谁知道她才迈出一步,吱呀一声,红扉窗应声而开。
碧影纱被风吹起,飞扬在半空,朦朦胧胧的罩着雪花,别有一番美感。
三老爷一身青色的直襟,风吹过,衣袂飞舞,因为是将领出身,神情或多或少含有几分的煞气。
沉着脸,拧着眉,抿着唇,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而且,好巧不巧,他就站在了窗户口。
缤兰深深的吸了一口气,偷偷的蹲在了不远处的窗沿下,留神打听。
她不敢靠的太近,也不敢靠的远,只得在心中念佛,保佑自己不被发现。
只听史鼐悠然说道:“三弟你这就是你的想法?真是可笑,天真至极。”
他说话,是刻意的压低了声音。
史鼎长叹一声,道:“东方发明就算再像鸾鸟,也不是凤凰,就是给披上那一层衣服,也不过都是装出来的几分仪态。你想把注下在她的身上,也得考虑考虑后果。”
话里话外,有几分鄙夷在其中,就连缤兰也能听得出来。
“真不真,假不假的,这都是无所谓的事情,最后谁在位子上,才是正经的大事,那些无关紧要的,就是想来也是无益。”史鼐说道。
“你不懂这个道理吗?”史鼎回身,“如今这时候,你也不是不知道,风头正紧,下了注,可是一条路走到黑,撞了南墙,也不能回头。”
“赢了便罢,若是押错了呢?”
缤兰心中一颤。
“我只劝你一句,良禽择木而栖。”史鼐道,语气带有斩钉截铁般的坚决,“四王八公俱为一体,一直都是。谁手里有兵不重要,最重要的是,谁手里握有着权势。”
史鼎沉默了片刻。
“让我再想想,二哥,无论如何,听我一句,你所认为的良木,不是你所认为的梧桐。甄家如今锦上添花,谁知道后来会如何?”
“史家这么多人口,你就算是为母亲想,也得三思而后行。”
史鼐嗤之以鼻,“畏首畏尾,亏得你还是武将。”
缤兰听着对话,有几分的心惊胆颤,连腿都在不自觉的打晃。
她掐着时辰,好不容易挨到了时候,连忙起身走人。
她走的步子急,一不留神把树上的乌鸦惊了起来,嘎一声,展翅高飞,骤然间撕裂了宁静。
史鼎是武将出身,耳聪目明,这一声一出,马上就探出头去,高声喝道:“谁?”
回应他这声喝问的,却是颤悠悠一节枯枝落下,啪的一声,薄薄的积雪纷飞,混入天空,浑然一体。
史鼎手上鲜血无数,此时突然有几分的胆寒。
他有些迷信,尤其是笃信征兆一说。
这莫不是预兆?
天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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绮竹得了兰云的吩咐,正要往厨房走去,谁知道迎面就遇到了缤兰。
“缤兰?你怎么在这里?”绮竹连忙叫住了缤兰。
缤兰脸色发白,有些喘不上气的说道:“哦,三姑娘吩咐我去跟厨房说说今天中午想吃的东西。”
绮竹笑道:“你看,这可不是巧了?”
但是心底有几分疑惑。
瞧这来的方向,不像是从三姑娘的住处出来的。
她把前因后果解释了一通,拉着缤兰往厨房里走去。
绮竹把兰云交代的菜色吩咐给了刘嫂子,便让了开去,好让缤兰交代宁云吩咐下去的菜色。
缤兰机械式的把宁云说的话重复了一遍。
她现在想的是史鼎说的话。
而且这些话的由来都是没头没脑,但是却让人胆寒。
想不通,头疼。
绮竹敏锐的观察到了缤兰的异样,却什么都没说,什么都没问。
她们都是大户人家的丫鬟,早早就学会了什么该问,什么不该问,什么该知道,什么不该知道。
两人就这样一路沉默着回了兰云的住处。
见缤兰进来,宁云一挑眉,缤兰不露痕迹的点了点头,退开低着头,就如同往日一样,站在了宁云的身后。
湘云正托着下巴,盯着棋盘发呆。
这已经是她第三次被兰云杀得片甲不留。
湘云实在想不出来办法,赌气似的把棋子一丢,嚷嚷道:“不玩了不玩了,左右都是个输,我认输了,爱妹妹。”
兰云转眸一笑,有几分得意。
“你这棋路,翻来覆去就是一个,怎么能赢?”她一边收拾棋盘,一边带有几分不屑的分析湘云为什么会输给湘云听。
宁云不得不出面打圆场,“好啦,不过是玩着开心,输了赢了的,不过是笑笑,哪里有那么多的说法。”
湘云素来心大,毫不在乎的把这件事给掀了过去。
兰云却着意的看了宁云一眼。
这时厨房的丫鬟婆子把饭菜送来,几人吃了一顿三个人有着三般不一样心事的饭,才各自散去。
宁云找了个借口,说想回去洗个澡,兰云也不好留,这才从兰云屋子里脱身出来。
出了兰云的院子门,宁云便拉住了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