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间极尽的距离,燕羽的声音,只在这个范围之内,“想保命,挟持我走上船。”
歆玥手上的力道不曾放松,她抬起头,清冽剔透的眸子回视着王龙客,“用你妹妹的命,换我们的命,你不会拒绝吧?”
王龙客沉痛的眼中似盈着浮冰,随着她一步一步的动作,他只觉得周身火烧火燎的痛,精精儿在一旁不停的向他挤眉弄眼,他狠狠的瞪了过去,精精儿顿时噤若寒蝉。
他只不过是想要救出小姐,讨公子高兴,只不过,意外之中听到公子唤了一声“歆玥”,如果他没记错,这是前不久刚刚去世的郡主的名字,而且,那位郡主似乎十分钟情公子,难道她没有死……?
燕羽玉白的肌肤上浮现出浅淡的血丝,她精致的面容上显现出的恐惧,令王龙客内心涩然,他再次让他的妹妹陷入了险境。
歆玥趁他们停下来思考的时候,与铁摩勒说了句,快走,两人架着王燕羽快速向岸边退去,其间王龙客没有再追上来,他只是静静的站在他们刚才交手的地方。
他沉静如水的目光落在她受伤的地方,她咬着快泛白的嘴唇,逼迫自己不去看他,不停地告诉自己,这才是你想要的,这是你该做的……
王龙客温雅如玉的面容平淡的似这波澜不惊的湖水,看上去柔和,却是坚韧无比。
第三十一章:怅然远去(七)
歆玥和铁摩勒一跃上船之前,歆玥扔下刀,一掌拍向王燕羽背部,她整个人立刻飞了出去,她们乘船一路远去,水中漾开的粼粼微波,一如她此刻痛如刀绞的心。
燕羽毫无防备的被击中,她感觉的到,刚才那个女子已经受伤无力,且手下留情,并不会真正的伤害她,她仍旧趁势倒地,剧烈的咳嗽起来。
直到察觉到哥哥靠近扶起她,她才摸着脖子上的血痕,在王龙客的搀扶下慢慢起身,她看见哥哥眸中波光婉转的沉静,不由得心头一颤,他并没有急着去追捕逆流而下的铁摩勒和那个她觉得有些熟悉的女人,只是牵起她走到一旁。
他转身的空隙,厉声对着精精儿说了一句,“还不去追!”
吓得愣住的精精儿急忙抱刀点头,撒腿就跑,去通知其他人来执行命令。
“燕羽,跟我来。”王龙客低沉的说。
王燕羽看见哥哥忽然间变得单薄无比的身影,独自走在前方,她心中隐隐跳动着不安的情绪,只能乖乖的跟在他身后。
回忆如潮水涌入……
时光仿佛倒退了许久,那时候,岁月静好,人世安稳,一切,都还充满希望。小燕羽的前方有一个颀长的白色身影,俊俏挺拔,随风舞动的柔软的发丝犹如兀自起舞的蝴蝶,轻盈而撩人,少年初长成的容颜已是超凡脱俗的俊美无双,不知道令范阳城中多少闺阁女儿魂牵梦萦。
而他,离稚嫩的燕羽很近很近,小燕羽一张口叫哥哥,前方的少年就会回过头来对着她笑,那笑得接近奢华的高雅,宛如和氏美玉,只可偶遇,不可强求,好像一切纷乱的情绪,都会被他眼中的沉静梳理安抚。
时光荏苒,少年浅笑的模样一直徘徊在她心头。
可是,她心中为什么有一种淡淡的忧伤……
“不装了?”前方之人半开玩笑的语气道。
燕羽方才看到他们在远隔人烟的江边,落日下降的身影在微波荡漾的江面上碎了一摊,飘飘洒洒铺满了渐渐退潮的水面。
她知道瞒不过哥哥,也不会去辩解什么,她低头默认。
王燕羽猜测到哥哥要追的人是铁摩勒,在刘大刘二收拾行装的时候就趁机和他们一起赶了过来,正好见到他抓捕铁摩勒的时候,便自己送上门去,让他们借口逃跑,只是她没有想到,铁摩勒的身边,还有一个另外一个女子。
她看到那个女子受伤之时,哥哥眼里的疼痛和不忍,痛她人之痛,那个女子的身份,也值得探究一番。
王龙客撩起下摆,席地而坐,高大的身影一下子缩短了许多,他修长白皙的手指摆弄着身旁一株岸边杂草,似是漫不经心的说着:“燕羽,你是不是喜欢上那个傻小子了?”
“在飞虎山救他,去我药房里偷药的,都是你,是吗?”
他直接的话语如同一把钥匙,不留余地的打开她尘封在心底最深的秘密,她总想不到,她再怎么极力隐瞒的事实,在哥哥的眼里,早已如明镜一般的清楚。
她不喜欢哥哥窥尽世事的精明,她不想交出自己最真实的心。从小到大,她很爱哥哥,很听哥哥的话,可是,现在,她已经长大了,她不想在他面前透明的像一张白纸一样。
她带着怒气的朝着王龙客说:“你少来套我话!”
王龙客手中玩弄的野草应声而断,柔软的蒲丝斩断殆尽,盛开着一株生命,刹那间消逝在这世上。
她敏捷的话语,应正了王龙客心中的想法,他扶着燕羽的肩膀,语重心长道:“燕羽啊,咱们的父母很早就过世了,俗话说长兄为父,你可千万不能骗我。”
燕羽看到王龙客认真的盯着她的眼睛,眼神闪烁,心虚的说:“反正……反正我不许你杀他!”
王龙客放开燕羽,落霞映着他鸦羽般的睫毛,闪烁出金色的光芒,“果然不出我所料,你就是喜欢上那个傻小子了!”
他背对着燕羽,薄唇微抿,“告诉你,你必须对他死了这个心!”
燕羽脱口而出便问他为什么。
江边的风清凉又带着丝丝寒意,他如瀑的长发在双肩上飞舞,“因为他的义父死在我们手上,他跟我们势不两立。”
似乎奋力的想辩解,燕羽告诉王龙客:“可是,他的义父是死在羊牧劳手里,既不是你杀的,也不是我杀的,他就算报仇,也不应该找我们啊。”
王龙客轻笑一声,“是,他的义父不是我们亲手杀的,可是,他的死与我们脱离不了干系。你想想,以那个傻小子的性格,他会跟一个杀父仇人谈情说爱吗?即使你对他再好也是没有用的,况且,还会坏了我们的大事!”
燕羽顿时觉得气愤,哥哥能够喜欢铁摩勒那一边那个叫歆玥的女人,自己就非要对铁摩勒死心吗?
她倔强的脾气,让她没有思考便对着王龙客大声说出:“那你就可以喜欢那个歆玥吗?!”
燕羽的话像一块巨石砸进了大海里,王龙客内心的平静一下子被打破,他手中的铁扇被攥出了汗水,歆玥伤口中涌出的血液和她与司空凌携手在他面前走过的场景,毫无顾忌的肆虐着他的心。
温柔的秀色从脸上褪去,他的脸色阴沉的像快要下暴雨的六月天。
燕羽灵动的双眼忽而抬起,她看见哥哥眼睛里浑浊不堪的墨色,眼底的血丝在眼白里蔓延,她突然为自己的冲动感到后悔了。
她明知哥哥很在乎那个女子,她看清了哥哥心里的心痛,此刻却拿着他的伤口来泄愤,她头一次为了别人而伤害了和自己相依为命十多年的哥哥。
她像走上前的跟哥哥道歉,却发现他的身影已经离开她的视线,临别前,燕羽听到他冷静坚定的话语,“燕羽,有一件事,我必须提醒你,你跟他是两个阵营的人。”
两个阵营,不共戴天么……
她不信。
霞光铺满整片江面,像海底长出的瑰丽珊瑚,美的妖娆,凄凉。
第三十二章:怅然远去(八)
铁摩勒与歆玥渡江逃出了范阳,歆玥伤口未及时治疗,感染恶化,伤口边缘开始出现溃烂的迹象,铁摩勒无奈之下将她安置在附近的一家客栈,大夫说她伤的不轻,前些时日似乎又落下病根,还好是习武之人,身强体健,好好调养一段时间,尚可恢复。
歆玥无力的斜倚在床边,泛白的嘴唇被苦涩的药水染上了些颜色,不至于看起来吓人。
“总算好些了。”铁摩勒在一旁长舒一口气。
史姑娘又救了他一次,而且又为他受了一次伤,他欠她的情,他内心总是十分愧疚。
歆玥不禁觉得好笑,若是以前,她肯定要笑骂他一顿,你个笨蛋傻小子,老娘就是骗你帮我报仇来着,别拿那铭感五内的眼神望着我!
铁摩勒一掌拍在自己膝盖上,恍惚想起了什么重要的事情,“史姑娘,我们逃了出来,秦大哥那里还没有消息,你说,他会不会有什么不测?”
歆玥眉目有些凝重,转而一想,却又放松下来,她倚靠着床沿坐直身子,与铁摩勒对视,“我们既是以证据引开王龙客他们,秦将军那里便没什么危险了,毕竟他是朝廷命官,此次来宣旨又是钦差大臣的身份,安禄山目前还不敢动他,应该只忙于追查我们二人身上的证据。”
说到证据,歆玥不免疑惑,铁摩勒不是应该在司空凌的安排下拿到证据逃出来,怎么回险些被发现了?
“铁摩勒,当时情况匆忙,我们也没细问,你那时在王府看到证据,已经取出,又怎么会被发现?”
铁摩勒在屋中来回走动,也不停的回想着当时的场景,说与歆玥,“那时我将东西绑在腰间,刚一关上门,就被一把飞镖击中,将我身上的证据包袱划破,后来王府侍卫赶来,我根本来不及观察周围,便匆匆逃跑。”
歆玥正疑惑间,却又听到铁摩勒一个激灵的说:“我转身想捡起包袱的时候,看到暗处隐隐藏着一个黑色的人影,辨认不清的相貌,你说,那会是什么人呢?”
这么说,有人在司空凌的计划之外,故意截下了铁摩勒的证据,而这人没有抓住他,必定不会将证物还给王府,他也要安禄山谋反的证物?
能在节度使府中,截取谋反的证物却不被发现,难道是府中之人?
歆玥需要时间去清理脑子里一团乱麻似的问题,便告诉铁摩勒让他先去接应秦襄,自己在这里等他们,铁摩勒担忧她的伤势不放心她一个人,终究拗不过她,秦襄的安危,在他心中也十分重要。好在脱离了范阳境地,安禄山的人一时半会儿大概也不会追过来,他吩咐了客栈的人照顾好歆玥,便出去寻秦襄等人。
王龙客搜寻铁摩勒无果,返回范阳节度使府,猜测安禄山必定为没有取回证据震怒,事实却出乎他的意料。
安禄山庞大的身躯倚靠在纯金打造的软榻上,手中握着羊脂白玉樽,笑眯着眼睛对他说:“司空凌已经都告诉我了,你与那人打斗中不慎将证据沉入江底,虽然没有追回,倒也处理的干净,你也不必放在心上。”
王龙客挑眉望向侧立一旁的司空凌,只见他岿然不动,如一座雕像般稳固,看不出任何情绪,他向司空凌客气道:“将军帮在下传达,实在慷慨,感激不尽。”
司空凌破天荒的在安禄山面前和颜悦色的与他说:“同为王爷效力,何须客气。”
他冷峻的面孔上挂着一丝邪魅的笑容,似乎有意无意的暗示着什么。
安禄山十分满意他们两个现在的状态,此次献马进京,也就多了一分胜算,这险中求胜,少不得要他们齐心协力,才能共谋大业。
安禄山缓慢的挪动了一下,吩咐道:“此去长安,你二人必要像此刻这般齐心协力,救出世子,必要时,冲进皇宫,活捉皇帝!共成大业!”
二人难得的异口同声道:“是!”
安庆绪在一旁象征性的说了几句鼓励的话,仍旧是一脸憨笑的模样,又让人觉得有几分痴傻,不禁好笑。
司空凌嘴角微挑,安庆宗有这么个弟弟,本可以高枕无忧的做他的世子,没想到,自己也会有被这个痴儿取代的一日吧,羊牧劳要自己辅佐他,果真老谋深算。只不过,辅佐与否,安庆宗都必死无疑,为他自己,为歆玥!
纵观王龙客,面目平淡,不喜不忧,只是那双眼睛里纷杂的色彩,令人有些望而生畏,他暗自垂眸,安庆绪此番状况,必不是将来继承大业之人,即使王爷将来打下江山,也会完完全全的败在他手里,何况,他身边那个野心勃勃的羊牧劳。
安庆宗才可助王爷成事,若他死,大业无后继之人,若他不死,歆玥之仇不报,她这一生,都不会原谅自己,便像是燕羽所说的那样,自己与她,同样会是两个阵营的人。
他究竟该如何?
这个问题久久徘徊在心中,王爷,他效忠的主上,歆玥,他心底的最想呵护疼爱的人……
“很难选择吧?”从旁而来的嘲讽之声,他转而看着提刀而立的司空凌。
王龙客勾唇一笑,目光沉静如水,朱唇轻启,“不劳将军费心了。”
司空凌恢复了冰山面瘫脸,语气冷的像漫天白雪的冬月,“我自然没有那个闲心,只不过,这种容忍的日子,也快过完了,我还真是期待啊。”
容忍?快要结束了?司空凌你是高看了你自己,还是小看了本公子?
王龙客不以为意,平静恬淡,走在司空凌之前,不徐不疾地说着:“在下不明白将军的意思,只不过,此次事关重大。你能容得下,是你的气度,能不能让你的容得下,是我的本事。咱们拭目以待。”
他说完,头也不回的打道回府,丝毫不顾后方的司空凌,那张冰冷的面孔。
司空凌并没有像以往那般生出骇人的怒气,而他的目光却一如既往的冷硬,嘴角的笑意宛如一枚锐利穿骨的利剑。
王龙客,我们拭目以待,谁胜谁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