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早亡,这世上不怕他的,除了天子和父亲,便只有这莲华院的人了。
“大爷这话不如去对小姐说吧,小姐那性子,大爷也知道,虽然在外头是个温婉可人的,可是在自家里却是个受不得拘束的,如何能去做太子妃呢?奴婢都跟着叫屈。竟不知皇后为何就看上了咱们钧家的小姐。”
看着絮絮不休的红线,钧仁臣最后的心理防线,终是,轰然倒塌。
“六小姐……可在房间里面?”
红线点了头,算是应是,钧仁臣便也不与红线纠缠,大步迈进了莲华院。
想当年,他便是在这莲华院里面长大的,只因莲华院在建安侯府里面是位置最好的一处。
后来生母早亡,父亲又续了弦,直到继母诞下了六小姐,父亲喜爱得很,继母便趁热打铁,吹了不少枕头风,让父亲把莲华院给了新出生的小女儿。
在他的印象里,这算是建安侯夫人第一次对他这个原配长子示威了吧。
那时的他还没有成亲,也是有几分气盛的,哪里肯轻易做出妥协?直到在父亲房中第一次见到了那个还在襁褓之中的女娃娃,父亲抱着鲜红的襁褓,把襁褓交给他来抱着:“这是你母亲新生的小女儿,从今往后就是你的妹妹了,你要做好身为兄长的责任,不要让你的妹妹受到别人的欺侮。”
女娃娃还不会说话,却眉眼弯弯朝着他笑,蓦地让他决定,哪怕她不承认这女娃娃的母亲就是他的母亲,他也要把莲华院让出来。
不仅仅是莲华院,还有他最可能的一颗兄长的心。
接下来,因着钧仁臣对这个妹妹极是宠溺,钧晚冰也就越发的黏着他。从小钧晚冰就是个聪明脱跳的性子,就连继母也管不了,唯有父亲还能约束几分。
只是每一次父亲黑下脸来要训钧晚冰的时候,钧晚冰的贴身丫头红线都会跑到自己住的平赢院来通风报信。而每一次,钧仁臣只要想起妹妹在父亲的训斥之下瑟瑟发抖的样子,就会于心不忍,便急急地感到父亲的书房去为妹妹开脱。
其实,他每一次都去的及时了,冰儿从来都是雷声大、雨点小的,梨花带雨的样子,她还当真没有见到过。
便是这样,钧晚冰就在他的庇护下,无拘无束的长到了十二岁,这一年,建安侯府一直不安定。先是建安侯中了一次风,虽然后来清醒了过来,可是身子骨却是每况愈下了,紧接着就是嫁进来八年都没有怀上孩子的建安侯原配留下的嫡长子的夫人,带着好不容易怀上的骨血,小产身死。
虽然建安侯夫人,也就是继母,并不想给自己续弦一个有助力的妻子,但是好在建安侯虽然中风,却没有因为中风而失去了判断力,在建安侯夫人还在煞费苦心的给原配嫡子寻找一门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亲事时,建安侯那头,已经快刀斩乱麻的定下了有琴大人的嫡出四女有琴墨安。
钧仁臣原来的妻子,是个家族没什么势力的,这也成为他请封世子的一重很大的阻碍。但是小门小户的妻子也未尝没有好处,那边是他可以丝毫不顾及妻子的感受,一如既往的护着这个妹妹那么多年。
但是有琴家的嫡出四小姐进了门,便不同了。有琴墨安的长姐是宫里面的皇后,有琴家肯把嫡出的四女儿嫁给他,也不知父亲用了什么样的筹码。虽然很有可能是跟有琴家许诺了将来会为他请封世子,四小姐再不济也会是个侯夫人,但以现在的情形看来,有琴墨安都是低嫁的,能给自己带来莫大帮助妻子,他不可能不敬重,也再不可能,像以前那般护着这个幼妹了。
自从这个继嫂子进门,钧晚冰也想觉察到了什么似的,竟然从来没有让红线来找过他,父亲那边,她也学乖了很多,不在轻易地调皮,虽然灵动一如往昔,可是总感觉她的眼神郁郁的,似乎是少了点什么。
再后来,妻子打着侯府的小姐大了,也是要多进宫去走动走动的道理,凭借着自己是皇后的嫡亲妹子,也没少带着冰儿和其他侯府姐妹进宫去拜见。钧仁臣觉着,冰儿每去一次宫里,回来,变会沉默寡言一点。
钧仁臣不喜欢妹子这样的改变,可是他挑不出来妻子有任何的错处,老爷子更是大大的赞叹妻子的贤德。嫡妻嫁进来半年之后,老爷子终于同意了,上表为他请封世子。
曾经那样亲密无间的兄妹两个,因为时间的变迁,因为钧晚冰将来有其他的使命,也因为钧仁臣的仕途,竟然,越隔越远了。
公务越来越繁忙,钧仁臣回家的日子都少了,看到钧晚冰的次数,更是屈指可数。每一次看到,钧晚冰也都像是刻意的躲避着什么似的,匆匆招呼了一声“大哥安”,便绕着过去了。
再接下来的,就是三年之后,钧晚冰的及笄礼。
女孩子的及笄礼,向来都是看得很重的,侯府嫡出的幼女,自然更是不能例外了,何况朝中已经隐隐有意思,这个嫡幼女,很可能会指给宗室。
各家的贵女三三两两请了满满一个院子,钧晚冰对谁都是应对自如,尽显大家闺秀的风范,很显然,有琴氏把她教得很好,满帝都,钧晚冰的做派品相都是上上乘的。只是钧晚冰不再像小时候那样倔强的顽皮了,钧仁臣总觉得,那就不是他的冰儿了。
取字的时候,因着老侯爷身体并不是很好,就没有出席,而是由他这个世子代为取自。
钧仁臣沉吟了一下:“洛阳亲友如相问,一片冰心在玉壶。三小姐的字,便是冰心吧。”
他一直希望,这个妹妹纵然已经变成了得体大方的闺秀样子,可是骨子里的那颗冰心,却丝毫未泯。
“冰儿,是我”,钧仁臣敲了敲内室的门。
里面传来一阵乒乒乓乓的声音,也不知屋里的人在做些什么,半晌之后,才听得钧晚冰的声音传出来:“兄长,我还以为……你不会来了,再也不会来了……”
门却没有开。
钧仁臣皱了皱眉头:“怎么会呢?我钧仁臣最疼爱的幼妹便要出嫁了,有道是长兄如父,我这个做长兄的,哪有不来填妆的道理。”
“兄长,明日,冰儿,就要嫁了。”里面的钧晚冰,传来一声叹息。
钧晚冰比谁都清楚,那件喜服是因为什么破的,但是也比谁都清楚,太子娶亲,正牌的太子妃,内务府又怎么可能不会准备备用的喜服?自己那般幼稚的手法,不过是一点宣泄,于大局,却毫无意义。
“是啊,冰儿,兄长可以进去么?”站在外头的钧仁臣,也是一声叹息。
“兄长,男女大防,在殷国,还是忌讳的。何况,妹妹明日便是新嫁娘了,兄长在舍不得,也要舍得。能为兄长垫稳了丞相的路,妹妹,心甘情愿。”
钧晚冰最后四个字说的沉重,这四个字便就重重的砸在钧仁臣心头,一生都没能忘记。
自己如今的嫡妻也是续弦来的,对方是世家有琴氏的长房嫡出四小姐,嫁给自己的时候,自己还只是个侍郎,又是做续弦的,实在是低嫁了。若不是当时有琴氏的长房嫡出大小姐已经入宫做了皇后,为了韬光养晦,便决计不会把四小姐嫁给自己。
嫡妻有琴墨安,是自己成为尚书甚至入阁的筹码,可是他没有想到,有朝一日,他会为了相位,把自己的妹妹,送入宫中。
皇后有琴舞安需要的,并不是一个多么贤惠的儿媳妇,而是一个身家足够硬,可以给懦弱的太子撑起门面来的儿媳妇,又要知根知底,好拿捏,那对方就必然要有所求。
符合这些条件的,她自家妹妹的小姑,建安侯的嫡幼女,便是最好的选择了。
建安侯府缺一个丞相的位置,而皇后需要一个妥当的太子妃,似乎是极好的算盘,却从来没有人问过,作为这场交易的主角,钧晚冰的心里是什么想法。
钧仁臣轻轻地叹了一口气,里面的人已经开始轻轻的啜泣了:“冰儿,是兄长,对不起你。”
钧仁臣听到钧晚冰抽了抽鼻子,继而开口:“兄长又何必自责呢?我是建安侯的女儿,早晚是要嫁的,也不至于低嫁,若是能换来兄长的锦绣前程,莫说是太子东宫,便是刀山火海,我也是愿意的。”
☆、番外 不曾忘却你冰心(下)
番外不曾忘却你冰心(下)
但是她说的,却也没错。
一番话,说的深明大义,却都是场面上的话,钧仁臣知道,钧晚冰的心里有多苦,不过此时却短短没有回头路。
他已经将妹妹逼上了这样一条路,当初说服自己,这也是为了妹妹好,将来太子登基,妹妹便是皇后,只是如今看来,那些不过都是他骗自己的理由罢了,想让自己安心些,却是一辈子都再无安心之日。
说完,低低嗤笑:“何况还不是什么刀山火海,是太子妃呵,嫁过去,妹妹此生,就是锦衣玉食,享不尽的荣华了。天色不早了,兄长回去吧,只怕嫂嫂还在房中等的着急。兄长成亲也有十二年了,膝下却只有露姐儿一个女儿,还是庶出,说出去,免不了让人诟病。”
钧仁臣暗暗恼悔,这屋子里面的人,还是他从小看着长大的冰儿吗?他的冰儿,从来只会围着他撒娇痴缠,甚至连自己母亲和同母的兄长姐姐都有些疏远。他的冰儿,会在初初学女工的时候给自己缝各种各样的袍子鞋袜。他的冰儿,在外人面前永远是温婉可人的样子,天真烂漫的时候,只有自己才看到过……
可如今,她对他,终究也是温婉可人了。
他之于她的心,终究是泯然众人。
“兄长,妹妹,还有一事相求。红线自小跟着我的,也是建安侯府家生的丫头,性子最是跳脱,却不如碧丝稳重。妹妹怕若是带着红线入宫,只怕红线容易被人暗算了去。妹妹想,把红线放在嫂子房里做个贴身丫鬟,不知兄长可否说与嫂子答允?”
钧仁臣摇了摇头:“不论怎么说,红线也是你用惯了的,你性子受不得拘束,若是只有碧丝这样刻板的伴在你身边,只怕宫里头的日子,越发的难熬了。还是让红线陪着你的好,倒是你嫂子,皇后母家陪嫁来的丫鬟并不在少数,又不差一个红线的。”
钧晚冰颓然笑了笑:“兄长难道还不明白么?对于冰儿而言,红线就是前生,碧丝,才是冰儿今后要走的路。为了兄长好,容不得冰儿行差步错。”
钧晚冰虽是建安侯的掌珠,又是含着金汤匙长大的娇客,可是却也活的这样明白,这样清醒。
钧仁臣不由得暗暗问自己,这些年来,他到底是怎样保护她的?
还是她一直在保护他。
长叹一声,终是应下了:“明日入宫,好好对待自己,若是受了委屈,托人带话给我,我……”
话到这里,他竟不知道自己要说什么,半晌,才接了一句:“我自会为你讨个说法。”
钧晚冰淡淡的嗯了一声,兄妹之间,便再无话。
枯坐到夜半,眼看着距离上轿不过三四个时辰了,钧仁臣才辞了去,只留下钧晚冰,一夜未眠。第二日上花轿的时候,眼窝子的淤青,搽了几层粉才盖的住。
接下来的事情发生的太快,快到他甚至无暇再去回忆晚冰还没出嫁的时候,他和她之间的那些过往。
太子与太子妃成亲不到一月,丞相的位子就定了下来,这个位置,他一坐,就是十多年。
看似老实刻板的碧丝,却是知人知面,不过半年就爬上了太子东宫的床榻,还早于钧晚冰怀上了太子的骨肉,虽然随后钧晚冰便也有了喜,可在外界看来,终究是嫡子非长。
晚冰怀孕七个月的时候,建安侯过世了,不论继母怎么为难,他终究还是继承了建安侯的位置。
只是对于她而言,终究是受了不少的打击,腹中的孩子便在兢惧之下早产了。
生下来的是一个儿子,是一个皇孙,纵然有一个庶长孙生在前头,可这也掩盖不了举国的欢庆。嫡皇孙满月的那一日,皇帝为孙子召开了极大的宫廷宴会。
会上灯火煌煌,皇后有琴舞安坐在皇帝的右手边,而左手边坐着的,是孱弱的太子和年轻的太子妃。太子妃客客气气的像所有来参加宴饮的命妇致谢,有恭请着皇帝赐下了嫡皇孙的名字:殷澈泓。
清澈一泓泉,人生若是如此也能是清净满足的,可见皇帝对这个孙子的疼爱。所有的人都说,太子妃好福气,出身在建安侯府,是侯府养出来的钟灵毓秀的姑娘,从小不曾受半点委屈,长大了又可以嫁入东宫,那边是将来的皇后,如今又生了这样玉雪可爱的小皇孙,人生当真是没有什么不满足的了。
只有钧仁臣知道,这个太子妃,此刻面容上的笑容,都是假的,而曾经那个会笑的天真灿烂的妹妹,终究是不见了。
只可惜,宫里面的孩子,向来都是活不长的,钧仁臣不曾想到,有朝一日自己要亲手承办自己这个小外甥的丧事,而那个孩子,只有六七个月大,还不曾张嘴叫出第一声母亲。
丞相夫人有琴氏做三十岁整生日的时候,整个帝都的豪门权贵都来了不少,来的更多的则还是当时二品以下的官员家眷,还有几个官员也跟了来,只不过却是打着给有琴氏做寿的名堂,却因着男子不能入内宅,就留在了丞相的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