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盯着曲锦衣看了许久,半晌,才嗤笑一声,继而转向典月。
“典月,去把哀家的那件金丝银线的绣凤凰披肩拿来。”
一盏茶的功夫,典月捧着披肩出来,奉在太后面前。
“曲锦衣,哀家这里有一件绣凤凰披肩,其实若是普通的披肩倒也罢了,只是这件,可是哀家封后的时候,先帝赐给哀家的,且不论它是谁制成的,又是什么样的料子,在哀家眼里,它便是无价之宝。只可惜啊。哀家的宫婢不慎把它烧出了一个窟窿,哀家一直担心绣娘的技艺差了反倒让它更糟,便一直没有修补。如今,你既认为你有能力,便来试一试吧。”
太后不疾不徐地陈说着这件披肩的重要,看着底下跪着的曲锦衣面不改色,越发的玩味了:“记住了,哀家喜欢红色。补好了,证明你的能力,哀家自然有赏;可若是补不好,你猜猜哀家会不会治你一个冒功的罪?”
曲锦衣微微笑了一下:“民女记下了。”
“告诉哀家,你需要多长时间?”
“回禀太后娘娘,只需半个时辰就好。”曲锦衣笃定的回答道。
“半个时辰?”太后的语气之中带着质疑。
饶是带在太后多年,一贯见多识广的典月,也不有的在心中暗自纳罕。
“是。能做好的事情,民女一贯认为,应当速战速决。拖沓,不过是无能的借口。太后放心好了,民女……” 曲锦衣顿了顿,又看了太后一眼:“不会让太后失望的。”
“典月,带她去里间,半个时辰过后,带她来见哀家。”
“是。”
“剩下的绣娘,便由典月领着去各宫量体裁衣,最慢不得超过三天,饮食起居,待在各自服侍的宫中,皇宫大内,不得擅自走动。”
“是”粉色襦裙的绣娘们鱼贯而出,却是秩序井然。
颐宁宫内的檀香,终日燃着,却只有两个香炉,殿中香烟缭绕,香气却不是十分的浓郁。檀香,在种种熏香中,是最安宁却也十分让人难以琢磨的香。一如太后,宫中诸人皆是难解其意。
人人都说,这位太后不简单。
有琴家族在殷国建国初期是功臣世家,几十年来,仅仅为国捐躯者就不少于十人,只是到了后来,殷国渐稳,皇帝便开始忌讳起靠军功起家的世家门阀,一时之间,有琴家也没落了起来,不得不剑走偏锋,靠培养女子走怀柔政策来维持家族的鼎盛。
百年之内,进入后宫的女子有八位,皆居主位以上,嫁入世家大族的更是数不胜数。用来怀柔的女子,命运下场,大多凄凉,若说这其中最耐人寻味的一位,便是当今太后,有琴墨安。
相传,有琴墨安是有琴家族墨字辈中最出色的女孩子,长辈们曾经一度想让她入宫为妃,怎奈年龄实在不合适,便退而求其次,选择了在朝中同样颇有声望的钧家,把她嫁给了钧家长子钧仁臣。
太多入宫的有琴家女子,荣华终老的寥寥无几。反而是这个嫁给丞相的女子,扶持夫君成就他帝业如画,又是现今皇帝的生身母亲,位居太后,一生荣华。
所以人人都说,乾祐的江山,是这位极其神秘的太后执掌。至少,得罪了王爷,也不能得罪有琴家,更不能,得罪太后。
是以,后宫之中,上至皇帝及后妃,下至内监宫婢,敢如此自负的与太后讲话的人,曲锦衣,还得算是第一个。颐宁宫上下,无不对曲锦衣即将完成的作品翘首以待。
“太后,曲姑娘已经修补完了。”半个时辰还不到,典月入正殿禀报道。正在用茶点的太后也是一怔,手中的芙蓉糕滞在半空,愣了一下,才把芙蓉糕又放进银盘中。
“拿来哀家看看。”
金银线织就的绣凤凰披肩,奢华是其次,只是这上面的图案,才是最重要的。乾祐后宫尚无皇后,这偌大的后宫之中,便只有太后一人能使用这样的纹样。
披肩之上,丑陋不堪的灼烧的痕迹已然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绣得极为精致的萱草和灵芝的纹样,只是颜色,却是紫色。
太后冷哼了一声:“曲锦衣,看来你的能力,也不过尔尔,是哀家高看你了。话都听不懂的人,谈何能力?”
“太后娘娘的话,请恕臣女难以理解。”就在底下侍奉的一众宫婢都已经倒吸一口凉气的时候,曲锦衣却开始不慌不忙地辩白起来。
“大胆,娘娘说了最喜欢红色,分明是要你将修补的纹样绣成红色,可如今你看这披肩上的萱草和灵芝的纹样,却是紫色的捻银线绣成,分明是你不能理会太后的意思,还要强词夺理。”典月侍立在一旁出言呵斥。
“太后娘娘,可否听一听民女愚见?”曲锦衣的脸上看不到丝毫的惊慌,反而露出了微笑,仿佛一切都在她计较之中。
“哦?你还有话要说?”
“正是。民女记得太后喜欢红色,可在绣的时候却依旧选择了紫色,那是因为,紫色用在这件披肩上最为合适。”曲锦衣顿了顿,却没接着往下说,心中在等着太后的反应。
太后又是一声冷笑,似乎也不表示出有什么兴趣,曲锦衣只好继续往下讲着:“刺绣也好,为人也罢,最重要的便是胸中有丘壑。紫色,有紫气东来之意,更可以与披肩原本金银辉映的颜色和谐一体。太后请看,民女所绣,乃是萱草和灵芝。萱草,便是母亲的另一种称呼。太后是皇上的母亲,更是天下万民之母。太后如果可以紫气东来,那么便是乾祐亿万臣民的福气。至于灵芝,本就是祥瑞之物,灵芝中的祥瑞更是以紫灵芝为最,因此,民女选用紫色来刺绣,不仅是因为紫色乃相合之色,更因为它有极好的寓意在其中。”这是的曲锦衣,心中已经开始打鼓,她很清楚,如果自己的这番说辞,不能被太后接受,那么等待自己的,是什么。
她低下头,不再直视太后,而是用眼角的余光瞟着她:“说的倒不是全无道理,起来回话吧。”
“是。”
正当曲锦衣觉得自己可以逃过一劫的时候,太后却又开口说出了另外一句话:“可是,哀家实在不喜欢紫色,若哀家因此治你的罪,你又该当如何?”
曲锦衣突然心生一计:“太后赏赐,即便是赐罪,民女也欣然。只是,民女还有几句话想说。”
“说吧。”
“民女认为,不喜欢的东西,如果恰好用得上,就不一定要马上丢弃。喜欢的东西便如同自己的至宝,也可以留待最需要的时候使用。珍视的东西,需要用的时候一定不能吝惜。而不喜欢的东西,不需要了,才可以丢弃。这紫色,如今恰好用得到,所以,留着才是上上之策。”
“你似乎,很有计较……”太后长叹一声,眼前的女孩,让她想起了年轻时的自己,竟然是那么的相似。
“民女的小计较,自然不能逃过太后的火眼金睛。”曲锦衣微微一笑,心知已经有五成的把握,自己这一场博弈,是赢了的。
曲锦衣在赌,赌自己是那绣凤凰披肩上的紫色绣花。
“说吧,你想让哀家,赏你什么?”太后挑了挑凤眸,嘴角牵出一抹分辨不出是微笑还是冷笑的表情。
“民女想留在太后娘娘身边,做什么都可以。”曲锦衣想起齐文卓所说的话,忍了忍,还是下了决心,加上了后面六个字。
“就这么简单?”太后的神情里,多了一丝探究之色。
“是,只有这么简单。”
“想好了,只做哀家的人?要知道,你值得更好的。”
“是,为了太后,不论做什么,民女万死不辞。”曲锦衣又一次跪倒在地,她明白,如果此刻不能得到太后的信任,那么以后,就再难得到了。
“典月,拿哀家的纸笔金印来,哀家要颁圣旨。”
太后突然说出的这样一句话,不仅典月,颐宁宫内的所有人都是一愣。皇帝登基,如今已是第四年,太后为了避免主少母壮干政的嫌疑,很少颁布懿旨,如今那金宝甚至都蒙了尘,如今这是……
“太后,纸笔、金印都拿来了。”
所有的人,包括曲锦衣,都是屏住了呼吸,收敛了心神。能让太后亲自颁布懿旨,必定不会是小事。一片静默之下,太后一笔一划的写着,与说话时一样的不疾不徐,片刻之后,收住了笔。
“典月,对曲姑娘宣旨吧。”
“是,娘娘。太后懿旨到,曲锦衣接旨”典月接过懿旨,缓缓打开,扫视着懿旨的内容,不由得吃了一惊。
“臣女曲锦衣接旨。”
“霓裳坊坊主长女曲氏,年少聪慧,淑仪素著,柔嘉成性。今皇太后懿旨封正七品常在,居丽景宫沉香馆,钦此”
曲锦衣竭力压制住自己内心的惊喜,中规中矩的跪倒在地上叩拜:“常在曲氏叩谢太后恩典。”
她以极快的速度调整了自己的身份,而此时,宫中的人大多还不知道,宫中凭空多了一个曲常在。
“典月,皇帝现在何处?”
“回太后娘娘的话,皇上已经散朝了,现在在乾元宫。”典月心下已经隐约猜到了太后要做什么。
“典月,派人去请皇帝到颐宁宫来一趟。还有,你亲自去为曲常在挑一件之前留在内府库上好的宫装来,总不能让曲常在自己为自己裁制新衣,这不成体统。”
“儿子给母后请安。”皇帝依礼问安。
“臣妾给太后请安,太后万福金安。”邢常在更是行了全礼。
只是,待二人抬起头来,才注意到,右手边的椅子上,还坐着一味宫装女子,却是从未见过的眼生之人。
“臣妾给皇上请安,给姐姐请安。”
“母后,这是……”皇帝满面费解之色。
“这是母后新给你挑的人,是霓裳坊坊主的女儿,聪明伶俐,长得也不错,该是个可心的。母后已经下旨,封她为常在了。”
“可是母后,她……她看起来恐怕只有十三岁啊……如何能当得起天子妃嫔?”饶是一向颇有气度的少年天子,在此刻也不由得有些恼羞成怒。而站在她身后的邢常在,早已经是花容失色。
“回陛下的话,臣妾今年年已十五。”
皇帝还想说什么:“母后……”
“曲常在都已经十五了,年纪也不算小了,又是个懂事的孩子,就算你觉得她小,也是可以长大的。”
“母后……”皇帝似乎还想回驳。
“哀家懿旨以下,难道皇帝,想让哀家做出尔反尔背信弃义之人?”太后的脸色阴沉了下来。
“儿子不敢。”
“好了,曲常在,哀家已经把她安置在了东苑丽景宫的沉香馆,你若是觉得她还小,也不需要让彤史录的人现在就把曲常在的绿头牌挂上,但是可要常去陪陪她,总也不至于冷落了就是。”
“臣妾谢太后恩典。”曲锦衣再一次拜倒,全然不顾邢常在的脸色早已是十分难堪。士农工商,商为最末,商人之女竟然和自己平起平坐,换做谁,面子上也是要挂不住的。
☆、第十三章 穿针引线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加班到很晚,不好意思,才更新。。。
第十三章穿针引线
月华如水,映衬着天籁银河。墨色的天幕,并没有星光,亦如人心的压抑。
魏临渊听到打更的声音,已经是二更天了,皇帝安置已经一个时辰,想必已经睡实;本想着倚在某处打个盹儿,却听见帐内细琐有声,忙打起精神,却听见皇帝唤自己的声音。听见皇帝叫他,只得强压着困顿走了过去,为皇帝披了两件衣服,皇帝轻叹了一声,起身在内室之中踱步。
来来回回不知道多少遍,魏临渊不敢大意,紧紧地跟着,都已经是头晕目眩,可是皇帝自己却浑然未觉,而是想着自己的心事。自从晋封了曲锦衣,已经是又过了几日,太后不让自己见俪嫔,自己却也不能闲着,总要把各宫的牌子都翻一翻。三位贵嫔的宫殿各去了两次,今夜是谦贵人入乾元宫侍寝,躺在曾经与方芷芊合欢的床榻之上,皇帝终是辗转难眠。
“已经第五日了,朕已经有五日未曾见她了……”皇帝一声长叹,帐子里面还睡着刚刚侍寝的谦贵人,性子冰冷的女人,同他的芊儿,实在是不一样,即便是合欢之时,他也感觉不到这个女人心里的温度。
“皇上睡不着?”谦贵人强忍着身上的酸痛坐了起来,披衣下床,来到自己身边,却没有像别的妃嫔那样把头靠在皇帝怀中。
“朕已经有五日未曾见她了……”看了看身边的人,摇了摇头。
“皇上是说俪嫔姐姐吧。皇上若心中惦念,便去吧,臣妾不会对别人说的。”伴着自己低沉的呼吸,他听到了谦贵人的话,她的语调虽然冰冷,却让他莫名的温暖。
“你倒是同别人不同,别人都是巴不得留住朕,你可倒好,把朕推给别人。”
“皇上,君子有成人之美,臣妾愿做君子。”
皇帝刚要拔步,却又退了回来:“怎么说,今夜也是你的新婚之夜,你去睡吧,朕不会走,朕一会就回去。”
月光,暗了。
烛火,暗了。
沉香馆中,沉水香香气馥郁。曲锦衣枕在榻上,回想自己上所有的经历,所有的起起落落。可宫里最不缺的就是起起落落,入宫不到五天,有人得意,有人失意,便都见过了。
曲锦衣知道,自己才是最大的赢家,她用紫色的花纹来拼一场博弈,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