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墨中郎的盔甲、宝剑拿来。”唐瑾说道。
原本注意力全在尉迟晓身上的墨夙听到这个声音便是不由自主的看过去,泉亭王伤势未愈,脸色并不好,是像被月光覆盖一般的青色。墨夙的目光眷恋着唐瑾的面容,再看这一眼,以后大概就都见不到了。
墨夙流连的目光没有逃过尉迟晓的眼睛,但尉迟晓只撇过头,当作不知。在从人的催促下,墨夙快步离开了巽国军营,上马出了大明城。
尉迟晓被安排在了当地令尹的花园暂住,花园外自然免不了要重兵把守,她的行动范围就被限定在这一亩三分地中。
被关押在此的第一日,尉迟晓便要来纸笔,将巽国城防疏漏之处逐条写出。传闻后世的兵家经典《武备志》中“防法”一篇就是根据尉迟晓此文改编,可谓字字珠玑。
且说当日写完巽国诸将尽相传阅,借以为是。但如此详尽,也不免让人起疑,难道就不怕巽国堵住纰漏,有碍兑国进兵吗?尉迟晓却道:“事无不可对人言。”然而唐瑾心里清楚,她既然敢写,就有破解之法,只是这份清楚他并没有说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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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住在一个城中,唐瑾却并不能见到尉迟晓,敌我之分正是应当避嫌。唐瑾不能去,也不让唐谂去看她。
“这是为什么?之前墨中郎在的时候父王不是都随我去吗?”唐谂问道。
“之前是计,现在不是。”唐瑾虽然这么说,但是自己却在夜幕之中徘徊在那座小花园外。
月明星阑珊,笛声在星辰和皎月之间荡起千层涟漪,却是一曲《凤求凰》。竹笛婉转,在静夜里传得极远,何况二人只有一墙之隔。
凤兮凤兮归故乡,遨游四海求其凰。
时未遇兮无所将,何悟今兮升斯堂!
有艳淑女在闺房,室迩人遐毒我肠。
何缘交颈为鸳鸯,胡颉颃兮共翱翔!
凰兮凰兮从我栖,得托孳尾永为妃。
交情通意心和谐,中夜相从知者谁?
双翼俱起翻高飞,无感我思使余悲。
尉迟晓知道他就在那堵透花高墙之外,可是,即便如此他们也不能私下相见。唯有巽国众将齐聚要与她问话时,她才能远远看他一眼。但就是在那种时候,他们也不便说话。
这《凤求凰》的笛声让她想起司马相如的辞赋,那赋里写的可不就是他们当初相识的场景?弱冠之年的唐瑾远游至金陵,寻得她誓要娶之为妻。凰鸟啊,凰鸟,愿你与我起居相依,情投意合,永远做我的配偶。
她贴着墙壁,形态诡诘的榕树遮了她半边面目。于此情此景,她又哪里去管夜幕中昏暗怕人的枝桠?泪珠顺着两颊流下,下一行紧追不舍的跟着上一行,落在她单薄的衣衫上。
忽而听到有人轻吟着那首《浣溪沙》 ,吟叹之声由远及近:
“残雪凝辉冷画屏,落梅横笛已三更,更无人处月胧明。我是人间惆怅客,知君何事泪纵横,断肠声里忆平生。”
“你!”尉迟晓徒然大惊,“你怎么进来了?”
月光下的人着了一身与夜色融为一体的宝蓝长衫,脸色几与青白釉的瓷器相近。唐瑾扶住吃惊后撤的人,“嘘。我着实想你,吹了那曲子又想你听了定要伤心,就进来看看你。”
尉迟晓也不知听没听到他说话,兀自抬手抚过他的面颊,“脸色怎么这样差。”
唐瑾浅笑,“月光的缘故。”
“骗我。”尉迟晓低下头,方才因吃惊而止住的泪又忍不住落下来。泪珠滚了几行,她想起这一切原本都是她害的,更是伤心自责不已。
“别哭。”拇指和食指捏着她的下颚抬起,唐瑾一点一滴的细细吻掉泪珠,“相思难耐,伤自然好的慢,如今见到你,就该好了。”
“哄我。”尉迟晓倏然想起,“你怎么进来的?被人知道了可怎么是好?”
“你当我是肩不能抗,手不能提的文弱书生吗?”唐瑾朝高墙扬了扬头,“这些人若也能发现得了我,那泉亭王的盛名也枉费了。”
尉迟晓急道:“那是床子弩射的箭,不比旁的,你伤又没好,干什么翻墙呢!”
“我实在想见你,哪里还想着伤?”
尉迟晓垂下头,喟叹:“终究是我对不住你,可不知来世结草衔环能不能还得起。”
“我和你何尝有这些欠不欠的话。”
“以怨报德,如何不愧疚呢?”
唐瑾笑道:“你这么说,我可不是以德报怨的圣人了?咱们不说这些了,屋里去吧。”
“你不走吗?”尉迟晓疑惑的问。
“既来了,就不急着去,天亮再走也来得及。”唐瑾说罢,揽着尉迟晓往屋里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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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内维持着令尹府上原来的陈设,一张菱纹红木床榻,上面罩着最简素的柳绿纱帘,一张圆桌放着民窑的紫砂壶,窗边的条案上放了一盆朝霞紫的绣球花,花盆旁边是一盏黄铜的仕女灯台。
唐瑾擦亮火石点燃了烛台上的白蜡烛,他顺手掐了一朵绣球花,轻手别在坐在桌旁的尉迟晓的发髻上。
尉迟晓抚了抚绣球花,低眉见他腰间挂着一枚有些褪色的千草柳叶络子。
“这不是都收起来好多年了吗?”她问。那还是他们初识时,她给他打的络子,唐瑾平五王之乱那几年一直戴着,后来两个人成亲了就收了起来。
“放在身边总是个念想。”唐瑾说。
泪水“噗嗦噗嗦”的落下,一句“子瑜”胶着在口中说不出也咽不下。
唐瑾拿出帕子给她仔细擦了擦泪,尉迟晓道:“这络子还是那年你要离开金陵时打的。”
“那次我要回去,问你要个东西做念想,你不肯给随身的物件,就给我打了这个络子。”
想起年少的岁月,尉迟晓不由露出一点笑,“我从来没学过女红,打络子还是素日和姐妹们学的,也不成个样子。”
“对我来说,只要是你打的,什么样都好。”唐瑾淡笑着忆起往事,“那年我在莫愁湖边第一次见你,你穿了一身水色的衣裳,身姿款款,看过来的眸子就像是满天繁星。那是我就在想,这世上怎么会有这样奇特的姑娘,一定不是凡人。”
“所以你捡了我的香囊当时不还我?”
“若是当时还了你,下次还怎么见你?”唐瑾说,“这样下次‘巧遇’你的时候,我才好问香囊是哪里来的,”
尉迟晓回忆起来,说道:“我说是丫鬟做的,你非说样式好,非求我闻也给你做一个。你在金陵那么长时间,怎么不知香囊是定情之物?怎么还让别人送你?”
“正是定情之物才一定要让你送我。”
“那你后来又怎么故作不知,要请我吃饭来谢我?”
“只有故作不知才能请你吃饭,请吃了这顿饭不就又能见你一次?不是才能和你谈论起那本《施顾注苏诗》 ?”
“是,你硬要说没看过,要我借你,我分明在水明楼里见过嘉定六年的善本 ,我那本不过是复刻的。”
“不问你借书,怎么能再见你?一借一还便能见两次了。”
“可巧你来还书那天正下雨,你又没带伞,便又借了伞去,也不知是不是和龙王讲好的。”
唐瑾笑道:“自然是看了天色要下雨才去的,可是难得选了那么一天,也幸好金陵多雨,不然哪里能借了伞再去还你?”
尉迟晓莞尔,复而轻轻一叹,扰动了空气中的忧愁,“那年我才十六岁,转眼又一个十六年过去了,大概也不会再有一个十六年了。”
“怎么会没有?”
“怎么会有呢?”
唐瑾拔下尉迟晓发髻上的簪子,“这和上次你悄悄来看我时戴的那支簪子是一样的,我记得这还是你那年生辰谂儿送的,谂儿说这簪子看上去是银的,其实是混了镔铁打造,关键时刻可以拔下来做匕首。当时我说他送这样的东西做什么,你还拦着我不让说。”
“你都已经知道了。”尉迟晓平平淡淡的说。
“我岂不知道你吗?你忍下心做这些事情,心里难道不是像刀割一样?这簪子与其说是匕首,不如说是你想寻死的凶器。从下令放箭的那一刻,你不是就没有想独活吗?此番来大明城,虽说是为了换回墨中郎,但你难道不是抱了一丝死志吗?”
“……如果我说,这支簪子是要用来杀你的呢?”
“这次不行。”唐瑾将簪子插回她的发间,“杀了我,你一定会自戕。我可以死,但我不能让你死。”
尉迟晓既哭且笑。
唐瑾扶着她的脸,吻着她的泪,顺口念道:“金满堂,玉满堂,不抵美人眼中光;云满天,霞满天,不抵美人笑中颜。”
尉迟晓破涕为笑,“都什么时候,你还有心情说笑。”
“不管什么时候,你能笑了就好。”唐瑾的吻细碎的落在她的唇齿间,转变成缠绵的纠葛。熟悉的气息铺天盖地的席卷了尉迟晓的感官,多少往事辛酸都在这痴缠的回应之中!
正是:
玉楼冰簟鸳鸯锦,粉融香汗流山枕。帘外辘轳声,敛眉含笑惊。
柳阴烟漠漠,低鬓蝉钗落。须作一生拼,尽君今日欢。
作者有话要说:1。《浣溪沙》:【清】纳兰性德所作。
2。《施顾注苏诗》:【宋】苏轼撰,【宋】施元之、顾禧编着,成书于嘉定六年。
3。嘉定:宋宁宗赵扩年号。
4。善本:最早是指校勘严密,刻印精美的古籍,后含义渐广,包括刻印较早、流传较少的各类古籍。
5。复刻:木刻书籍的重行刻印。
6。“玉楼冰簟鸳鸯锦,……尽君今日欢。”:出自【五代】牛峤《菩萨蛮?玉楼冰簟》。
、意外之外
西斜的月色轻轻扣着窗户,夏末的风抚摸着树叶,不忍打扰怀中人的浅眠。
唐瑾如月光一般轻柔得抽出她枕着的手臂,而后起身给她掖了掖被角。床上的人微微动了动眉梢,仍旧安静的睡着。再过一个时辰天就该亮了,唐瑾三两下穿好衣服,轻手轻脚走到门口,在出去前又望了一眼床上的人,才恋恋不舍的带上了房门。
他穿过花园走到白色的高墙边,脚步悄然无声。唐瑾透过墙上透雕的花窗向外面左右望了望,街上一片寂静。他手上借着花窗的台子稍一使劲儿,双脚蹬地,纵身一跃就到了墙上,而后轻巧落地,动作一气呵成,宝蓝色的衣衫随风垂下。
就在落地的一刹那,如石头落进池塘,荡起次第涟漪,胸口的疼痛毫不留情的蔓延开。眉梢如点墨般蹙了一瞬,唐瑾如常理了理衣衫走进黑夜之中。
“这样晚王爷从哪里来?”说话的人穿着一件素面劲装,外面套了皮甲,腰间绑着一根深紫色鸟纹犀带,腰带上还挂着一把宽剑,剑鞘上有两行阴刻篆字铭文,写着“以剑为铠,以战止战”。
“今夜是子享巡城?”唐瑾笑问,凤眸流波,一笑风流。
“不然如何能看到王爷在此夜游?”蓝逸按剑冷笑,“或者说是私会比较合适。”
“子享何出此言?”唐瑾面不改色的问。
“王爷有那样一个妻子,还能百般宠爱,还真是令人钦佩,”蓝逸嗤之以鼻,“只是不知来日王爷是否会只记得爱妻,记不得君上了。”
“子享言重了。”
“言不言重,王爷心里清楚。”
唐瑾淡淡一笑,“子享既然有心,不如接过护卫建平长公主的重责如何?”
蓝逸冷哼,“王爷敢吗?”
“我与你祖父塔河公是忘年之交,有子享在,我自然放心。”唐瑾肯定的向她颔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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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常人来论,自然是希望能在战场杀敌立功,但蓝逸接到戍守建平长公主的任务后没有一丝抱怨,恪尽职守。按照原先商议,尉迟晓只在大明城留三日,到第四日一早就要送还兑军。
且说第三日,正当夜深人静之时,尉迟晓已经准备安枕。
屋内一盏烛台滴蜡,蜡泪垂垂,忽闻园外打更声响。“咚、咚、咚”三声鸣锣,“关好门窗,小心火烛!”
倏尔一刻,尉迟晓有一种错觉,仿佛又置身于华贵无匹的泉亭王府,身后的百鸟朝凤大床上唐瑾正斜歪着金丝软枕上,看丫鬟服侍她卸妆更衣,间或调侃一句,“月出皎兮,佼人僚兮。”
尉迟晓幽幽叹息。那几年安逸和乐的岁月,此生也再难得了。
打更声渐去渐远,眼前还是红木床榻,黄铜烛台。灯台的烛火被初秋的凉意侵染,一跳一跳的闪烁。此时此刻,城外就是两兵相交的战场,金瓯无缺,定然不死不休。然而不论谁死谁伤,她都逃不过一劫。
尉迟晓又是一叹,“有情何似无情。 ”
“卿卿不想见我吗?”宝蓝衣袍的人就站在她身后。
尉迟晓吓了一跳,“你从哪里进来的?”
“卿卿怎么没看见蜡烛被风吹动?”说话的时候,唐瑾已经反身关上了窗户。他清清淡淡的微笑,“人间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
尉迟晓静静的伏在他胸前,良久不发一语。
唐瑾就这样搂着她,亦不需要她说些什么。窗外风吹动树梢的声音格外清晰。两个人要说的所有的话,都已经在那两句诗里了。
相思无解,不如不见,不如无情。无情就不会愧疚,亦不必期盼,不必挣扎。然而,他却是情痴,既是情痴,就无关她怎样做、做过什么,他都是无怨无悔。既是无怨无悔,那么她所有的愧疚便都没有必要了。
昏黄的烛火将两个人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