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心里暗暗称奇,自然十分欢喜,杨婶也对我和燕七冒雨求药,千恩万谢;我见燕七的衣衫因为在山上为我挡雨,有的地方扯破了,想起韩彻有件月白色长衫做了两件,便拿来一件给他了,他们两人身形相似,燕七自是欣然接受,暂且不提。
这一日我看天好,乘着轿子早早到了杨柳坞,却见个眼生的孩子,年岁和小豆子他们相仿,唇红齿白,煞是讨喜,站在杨柳坞外,远远看了我,便冲我笑。
我下了轿,那孩子依然笑嘻嘻地,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似会说话,轱辘辘直转,鬼精灵似的。
我便笑着问,“你是哪家的孩子,也是来这里找燕先生读书的吗?”
那孩子摇了摇头,一双眼睛笑成弯弯的月牙,“燕七是我七哥,我在家里排行十三。”
我忍不住笑道,“燕十三?”
燕十三忽闪着眼睛,“答对了!你定是小青哥哥了?——”
抬起头上上下下地打量我,一边啧啧道,“怪不得……”
我好笑地看着这个小机灵鬼,等着听他说“怪不得”什么。
燕十三却话锋一转,严肃起来,“小青哥,你和我七哥结拜,却还没和我结拜,不能厚此薄彼,和我也要拜一拜……”
上前就抓住我的手,牛皮糖似的缠在我身上,嚷着找香案结拜。
我哭笑不得:这小毛头,结拜而已,又不是拜天地,有什么抢的。
突然又想到那日在山上,燕七说他胸膛是被弟弟伤得,于是我留心打量燕十三,盯着他咧嘴笑时露出的一对小小虎牙,暗暗猜测:难道是用牙咬的?
怎么看,又觉得那牙似乎没那么大威力。
燕十三个子虽小,缠功却是一流,趁我打量他的功夫,八爪鱼一般,整个身子几乎挂在我身上了,甩也甩不下来。他一个孩子,下手没轻没重,眼看着手就要摸到我的胸前。
我心里一惊:我胸上虽然缠了束带,然而终究是与男子不同。可不要被他发现我女扮男装的事实……
我正和燕十三纠缠不清,突然自我身后伸出一只手来,拎着燕十三的脖领,轻轻松松把燕十三从我身上剥下来。
我长出口气,回身笑道,“多谢大哥相救。”
燕七嗔怪地瞪了燕十三一眼,对我抱歉一笑,“ 十三是我幺弟,自幼跟着我,我太惯着他,把他宠坏了,青弟不要见笑。”
我笑着摇了摇头,眼光一扫,却见燕十三看着我的眼中透出狡黠的神色,只一闪又恢复了孩童的纯真。
我只当自己看花了眼,笑了笑,也没在意。
那日上课时,因为多了燕十三,气氛比往日还活跃许多。
我初时只当燕十三是个孩子,后来听他给其他学童讲解功课,分条析理,讲得头头是道,颇有学究风范,想来是近朱者赤,被燕七调叫过的,说不定学问比一般的教书先生还高。不由得对燕十三另眼相看。
这日恰好讲到诗经,有个孩子拿着课本问我,“小青哥哥,这是什么意思?”
我就着孩子手上的书,一字字念给他听,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
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溯洄从之,道阻且长,
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这是说,有个小伙爱上个姑娘,但是姑娘离他很远,小伙想了很多办法,想要接近姑娘,却一直没有成功……”
距离真是个让人头疼的东西,我和韩彻,现在可不就是被这距离隔断,不得相见。
燕十三在一旁听着,突然“扑哧”一声笑了。
我不解地看向燕十三,却见他长叹一声,似有满腹心事,黑白分明的眼睛扫了眼燕七,“这个小伙好可怜……”
我的嘴角抽了一下,心想你一个小毛孩子,于男女情爱又懂得什么了。
才要说话,却听燕十三又叹了一声,悠悠道,“……不过还不算最可怜——距离远,人家见不到不会喜欢上你便也罢了;偏偏你和她朝夕相对,近在咫尺,你都不敢对她说,结果人家对你视而不见,那才是最可怜……”
说完了,又瞟了一眼燕七,目光中无限同情。
我听燕十三话里的意思,似有所指,便也看向燕七。
彼时燕七正背对着我们站在杨柳坞的台阶上,看着河水从他面前静静流过。
我这里望过去,只见他白衣胜雪,衣袂飘飘,倒和我那晚在山上梦到的场景有几分相似,不由得心里一荡。
我问,“大哥,这么久了,你可找到那位姑娘了?”
燕七轻轻应了一声,算是回答,却没有回身。
我喜道,“那太好了——是谁家姑娘,她对大哥可也有意吗?”
这次燕七却没有开口,许久,只有从他面前经过的潺潺流水,撞击叮咚。
我等不到回答,又想起燕十三刚才说的话,心里一动,便试探道,“莫非……大哥还没有对那姑娘表明心迹?”不等燕七答话,我便自顾说了下去,“你不说人家怎么知道你呢?——以大哥的人品才学,世间少有,大哥还有什么可顾虑的?喜欢那姑娘,直接对她说就是了,是她的福气……”
我说这些话,一半是安慰燕七,一半也是出于真心。
这一个月来,我和燕七接触,感觉他谈吐不俗,行事大度,举手投足间自有一股雍容的气势,我猜他身家必有来历,只是不欲人知罢了;他对那姑娘似是极上心,既花了这么大力气寻找她,却又近乡情怯,找到了不敢告诉人家,何止是可惜,简直连我这局外人都替他着急。
我正胡思乱想,燕七却忽然转过身来,黑亮的眼睛定定地看着我,“我怕和她说了,把她吓跑了——青弟,若你是我,却又如何?”
作者有话要说:有些词不是错别字,
你们懂得。
12割袍断义
我一怔,没想到燕七会把这问题丢给我。
我呐呐道,“她跑了,那就去追啊——反正腿长在你身上,追求喜欢的人也没有错。”
“若是她不喜欢我呢?”
“不喜欢……就追到她喜欢……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大哥,你自己说的话都忘了?”
燕七目不转睛地看着我,他那双幽黑的眼睛就好像深不见底的潭水,但是在那潭水深处,却又燃着一簇火焰。
我不知道自己为何会那样回答他,我只是觉得,我的心被那簇火焰烧着,若是不说出来,便要被那火焰,烧化了。
我正在发呆,杨柳坞外却突然响起一阵喧嚣,我听到一个趾高气扬地声音道,“苟老爷下来巡视,小民们还不快快出来拜见? ”
杨柳坞外。
我站在官兵面前,身后是一群孩子。
那个苟老爷,我记得上次镇南王封地之事,便是他命人强行赶我们搬走的,后来听说他被打断了腿。我偷眼看去,果然见那苟老爷一边腿上还裹着厚厚的绷带,心里忍不住冷笑。
苟老爷身边的一个当差阴阳怪气地开口,“老爷今天过来,是为了体察民情——这里的税银,可有按时缴纳啊?”
我暗自皱了下眉:果然又是为这个。
便向前一步,恭身施礼道,“大人,杨柳坞收养的都是孤儿,按我朝律例,是不必交税的。”
那个当差冷冷哼了一声,“按我朝律例,是不必交税——不过,你们现在住在镇南王的封地上,这是占地税,无论老幼孤儿,只要站在这里,便要交税!”
我眉头一挑,心里的怒火一下子烧了起来。
杨柳坞的孩子都是孤儿,官府从来不管,全靠乡亲们出资抚育;但到收税时,却又巧立名目,横征暴敛,连可怜的孤儿都不放过!上次是强迫搬家,这次是征占地税,这个镇南王,还要搞出什么名堂?
许是我眼里的怒意被那个苟老爷看到了,我见他沉下脸,向身旁的当差使个眼色,几个当差就冲我扑了过来,其中一人怪叫着,“抗命不缴的,先抓进大牢……”
我身后的孩子们被这些当差的凶残嘴脸吓坏了,有的放声大哭,有的死死抱着我的腿哭喊“不要抓小青哥哥”,场面乱作一团。
混乱中,领头的一个当差已经冲到我面前,狞笑着扬起手里的锁链,就向我头上挥来!我本欲躲开,但是当看到那明晃晃的锁链时,猛然心头一震,三年前在相府牢房里的那段经历瞬间在脑中浮现。
我突然觉得浑身发冷,如坠冰窖,整个身体都僵在原地,无法控制的哆嗦起来。
有人在锁链罩下的瞬间拉开了我,把我挡在身后,我听到一个低沉威严的声音冷冷道,“我不记得,让人征过占地税。”
我愣愣地,站在燕七身后。
燕七的一只手背到身后,紧紧握住我的,手掌还是一如继往的温暖,可是他的声音,却冷冰冰的,透出一股凉凉的寒意,他对着已经目瞪口呆的苟老爷,一字一字道,
“看来,上次我打断你一条腿还不够,你这两条腿今后都不必再走路了!”
“王爷,下官该死……”
苟老爷面如土色,身子慢慢软倒在地上,周围不知何时多出了很多锦衣侍卫,上前把苟老爷和那些当差锁了。
我觉得像做梦一样,茫然地看着眼前的一切,却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直到周围的人都散去,杨柳坞前只剩下我和燕七两个人,我才抬起头,用轻飘飘地声音问他,“你是……王爷?”
燕七从刚才起,便一直握着我的手不曾放开,此刻,他转过身子,把我的手握得更紧了些,乌黑的眼睛深深望着我。
燕七的手很暖,以前我总喜欢把手让他握着取暖;可是这次,他握了这么久,我的手仍是冰凉,而且越来越凉。
不否认,便是是了。
我觉得我的心比我的手还凉,而且连带得血液都一点点结起冰来,直冷到四肢百骸。
我再度轻飘飘地开口,“是哪个王爷?”
燕七沉默了一下,而后,看着我的眼睛,缓缓道,“燕七是家人对我的称呼,我还有一个名字,叫——无双。”
我听这名字觉得熟悉,眼前闪过那面绣着“无双”两字的大旗。
燕无双。
镇南王。
清风习习,杨柳依依。
那个人白衣胜雪,衣袂飘飘,站在晴朗的天地间,谪仙一般的人物;他教孩子们读书,比我还受小孩子欢迎;他情深如许,甘愿为一人洗尽繁华,隐于民间;他几次三番地在危难关头救我,刚刚,还为我挡去一场牢狱之灾。
我看着眼前的人,许久,我古怪地笑了笑,“大哥,你和我开玩笑。”
燕无双沉默地看着我,深不见底的眼眸里,是我不能理解的千言万语,欲说还休。
我的身子晃了一下,燕无双眸光一闪,伸手便要扶我。
在以前,我被他这样不知扶过多少次,比这更亲近的动作也不是没有做过;可这次,他的手离我还有些距离,我便像见到洪水猛兽一样,急速地躲开了。
燕无双眸色一黯,伸出的手僵在半空,“青弟……”
“不要再这样叫我!”
我一边努力地压抑住心里那股莫名地酸痛情绪,一边大口喘气,几乎用喊地说出来,“在下区区草民,与王爷……高攀不起。”
“你……”燕无双看我身体摇摇欲坠,面上现出担忧的神色,向前迈了一步,“你不要这样,我是什么身份,并不能改变我们相识一场的事实——我仍是你的大哥。”
我摇了摇头,看着燕无双,更加向后退了一步。
是的,不能改变。
所以,我才更后悔,更难过,
更加……
不能原谅自己!
我不知为什么,心里会觉得那么痛,有一种被人背叛了的感觉;我和燕七相处的一个月,点点滴滴,以前都是温馨回忆,如今,全变成了风刀霜剑,冻得人遍体发寒。
我仿佛,听到血液里结的那些冰一点点裂开,碎成千片万片的声音。
燕七,燕无双,镇南王……
原来……
如此!
我想笑,嘴里却发苦。
我真是天底下最大的傻子,才会信任自己本应该厌恶的人。就在片刻之前,我还以为他和韩彻一样,是我在这世上最亲近的人,还在为他的情伤担心——其实,哪里有什么姑娘,所有的一切,都是他编出来……
骗我的。
我看着燕无双,“为什么?”
为什么隐瞒身份,
为什么接近我,
为什么……
这样对我……
燕无双看着我,“我要找一个人。”
我的头微微抬了抬,等着他继续。
“我找到了。”
我仍然没有说话,心里却不知为什么,隐隐的有一丝慌乱。
“我喜欢她,想每天都看到她,想要她开心,要她对我笑,可是……我不知怎么和她说,因为,她喜欢别人……我怕我一说,她就走了……”
我的手微微抖着,只觉得冷汗一滴,一滴,顺着脊梁滑下来,浸湿了后背的衣衫。
我轻轻的声音问,“你,知道我的身份?”
燕无双点了点头。
“……何时?”
“一开始。青……青儿,我曾见过你,三年前,在相府。”
三年前,相府,苏青。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竭力地让自己面上表情波澜不兴,其实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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