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忘了,这是八哥府上,向来只有客随主便的道理,岂容你喧宾夺主地胡来?”十阿哥难得的语重心长,“你尽可放心,连皇阿玛都称赞八哥是咱们中处事实干之才最高的,这点小状况,哪里会难倒他。”
说话间,车轴轱辘,徐徐向前开动。趁众人没留意,唐兴轻轻一抛,将手中锦盒丢到了“八贝勒府”门匾的后面。好不容易得来的战利品,他竟弃如敝屣,毫不在意。
此时已值酉初时分,风稍住,雪却下得越发大了,一片片,重重叠叠,若搓棉扯絮一般绵绵不绝。一路上,入目屋舍尽皆银装素裹,除了得得马蹄,辚辚车峋,静默得直钻入髓,寒彻心肺。唐兴缩身车驾上,掩紧袖领口,边呵气暖着已然冻成红紫色的握伞之手,边默望远处起伏可见的殿宇。
作者有话要说:为了读起来更流畅些,我下面会从卿云的视角,将前两卷重新捋一遍。那些插叙、倒叙以及曲笔暗写的地方,都会尽量改明白些。
☆、出师(中)
马车进入宫门,唐兴躬身送别诸位阿哥,竟不去钟粹宫,转道直入御花园内。园中东南一角有一楼阁名唤养性斋,因占地甚高,周围垒了许多太湖怪石。唐兴也不循石径走正门,双足点地,轻轻巧巧地从侧面跃上石台,从早已打开相迎的侧窗翻进养性斋。
绕过一扇屏风,暖炉熏熏,红烛摇曳,竟是一个装饰华美的女子闺房。屋子里只有一个女子斜倚在妆台上假寐,唐兴脚下悄没声息,走近那女子背后,突然低声道:“好漂亮的小娘子,又在想你的情哥哥了?太不把我放在眼里了!”
那女子惊呼一声,急忙起身相迎,福身道:“格格,你回来了。”语罢盈盈一笑,端立凝然,竟是风流蕴藉,秀美绝伦。那八阿哥府中所藏美眷固是极美,可若与这女子一比,便不够瞧了。
唐兴问道:“今日没出意外罢?”暖玉关上窗户,摇头道:“无人来访,一切如常。只是冯茵上来几次,接连被我堵在屋外,似乎不大高兴。”唐兴一哼道:“我瞧她也没高兴的时候。多半还是为了这次南巡,我只带暖玉你去,在闹别扭。不必理她。”
唐兴忙碌一天,此刻回到自己屋中,总算放松下来,身心为之一畅,于是伸手在她下颔一拂,笑道:“如此绝色佳丽,真难怪太子爷和三阿哥都念念不忘。我是男人,也定要把你娶回家。”暖玉轻嗔道:“格格!”嗓音低柔婉转,娇吹旖旎,令人如聆梦境仙音,缠绵入骨。唐兴往榻上一歪,叫道:“哎哟喂哟,我骨头都酥了。”暖玉“扑哧”笑出声,说道:“格格总爱取笑。暖玉又怎及格格之万一。”
唐兴“嘿”地一声,跳下地来,脱去外袍,道:“明日拿去烧了,小心处理,别被人发现。”说着散开一头长发,坐到梳妆台前,小心揭起了脸角的一小块假皮,却见一丝血迹顺流而下,道:“居然真的弄伤了……”原来适才动手时,他虽避得及时,却还是被八阿哥那一掌拂伤了脸,不禁心中暗恼,明日该如何见人。
暖玉惊道:“格格,这可如何是好?”
唐兴笑道:“这点事哪里难得倒卿云格格?”原来这先后假扮马起云、唐兴的,便是自幼传奇不断,谣传与争议齐飞,流言共蜚语一处,云云雾雾,莫衷一是的郭络罗?卿云了。只是她这一句之中,不似怡然自得,倒更像是讽刺自嘲。
一夜雪后,金灿灿的日头洒落辉煌殿宇间,泛起晴丝点点,更觉璀璨耀目。
卿云头戴罩至眉下的宽厚软胎帽一顶,下半边脸还横围绸布面巾一条,将整张脸掩了个严丝合缝,大气不透,这才施施然出门,去延禧宫向她的亲姑姑宜妃请安。
当她到时,宜妃正在大发雷霆,卿云便在门外候着。不多时,一个奴婢泪眼汪汪地低头走了出来,身后跟着一个打扮出众的旗装少女,两人各怀心事,均未发觉有人站在旁边。
卿云认得,这少女便是即将与九阿哥完婚的董鄂?玉苓。自她半月前住进延禧宫,便常与底下奴才发生龃龉,令宜妃不胜其烦。但既是儿子定下的亲事,在表面上,宜妃还是得顾全礼数,只是呵斥自家奴才。今日不知哪个奴才倒了霉。
宫人掀开门帘,卿云这才进殿,却见宜妃高坐主位,兀自怒气未消,一个宫装少妇站在一旁,低声劝解。听见宫人通传,她们才抬头瞧见底下请安的卿云,均是一怔。
宜妃奇道:“卿云,你这是什么打扮?”卿云笑道:“不知是不是昨日吹了风,脸上癔疹又发了。”宜妃道:“怎的这样不当心。必是暖玉和冯茵那两个奴才没尽心服侍,回头本宫一定要说说她们。”卿云坐到宜妃身边,挽住她的手臂,亲昵地喊了一声:“姑姑!她们已然手足无措,惶恐万分了,就不必再训斥了。左右不过十几天见不得人,没什么要紧。”宜妃握住她的手,笑道:“偏你护短。”
旁边那少妇并不打扰,双眸清淡平和,不藏一物,嘴角浮起若有若无的笑意,等她们姑侄俩叙完话,才开口道:“卿云,还记得上次你癔疹发作,是什么时候的事吗?”此人便是五贝勒嫡福晋,他塔喇氏。
这话厉害,一语击中卿云软肋。卿云笑容一僵,听完都不太敢抬头了。
五福晋告辞退下。宜妃望着她出殿,不禁喟然长叹:“这次南巡,你五表哥宁愿带新纳的侧福晋,也不愿与你五嫂同行,便是本宫这当额娘的,也是无能为力。”
五阿哥与卿云一样,自小遗传了郭络罗一族的俊美外表,更甚得太后钟意。他与五福晋这一对天成佳偶,便是太后一力撮合,在人前,出了名的举案齐眉,相敬如宾。可惜夫妻情分,也就止步于人前了。
这宫里的女人有很多种,有蠢得要命的,比如暖玉,自然也有聪明得要命的。而女人太聪明了,就会处处自以为是,就会不把男人放在眼里,男人就要遭殃。五福晋就是这样的女人,冷静,清醒,天生一双慧目,仿佛一眼就能把人扒光看透了,让人敬畏之余,更多的却是害怕了,尤其是男人。谁愿意被这样一双眼睛整日盯着?背脊都要阴恻恻的发凉了。
卿云六岁时,也曾在她身上栽过大跟头。那时她还小,尚无可奈何,但却暗暗立志,早晚要将这笔账找补回来。
宜妃忽叹道:“卿云,你可也要多多留神,别总浑浑噩噩地孩子气。之前在太后面前几次提及,该替你和十三阿哥定亲了,太后却总说十三阿哥还小,置之不理。此事怕是还有得头疼……”
卿云闻言,却是微微一笑。若太后属意的,均是五福晋这样的人,那她便恕难伺候了。
这时,外面宫人朗声道:“九阿哥宫门外请安。”宜妃命宣,叹气道:“一个两个,都不叫人省心。”卿云起身站到一旁,九阿哥胤禟已走进殿来,磕头问安。
宜妃瞧见他睡眼惺忪、精神不济的样子便来气,皱眉道:“可是何玉柱那起子奴才偷懒?居然让主子这个样子便出门?”她瞥了眼卿云,又道:“瞧瞧你妹妹,穿男装便有个穿男装的样子,活脱脱一个风流倜傥的公子哥。一个女娃子都把你给比下去了,羞不羞?”
因今日要去南书房报到,卿云便穿了一身乳白色男式长袍,腰系水色滚金缎带,尽管面目不见,但疏懒中却透着丝优雅,十分赏心悦目。
不用说,九阿哥的脸色顿时变得格外难看。卿云赶紧告辞,任身后一双毒目直戳脊梁骨,亦不稍停一瞬。
偌大深广的延禧宫穆然肃立,无边的静默,忽被一阵若断若续的嘤嘤泣声打破,静默更甚。
卿云循声走到僻静处,发现原来是适才受罚的奴婢在偷偷流泪,便走上前问道:“是哪家小花猫在这抹鼻子?”
轻柔而略带顽皮的调侃自身后响起,似曾相识。金铃惊得急转过身,正见一人折腰半俯地探看自己,因逆着光,瞧不清他的面目,却将其脸颈廓线勾勒分明。金铃只觉一时恍惚,欲待睁眼看清其相貌,却是力有不逮,总不能够。满目满眼望来,尽是此人领口帽沿油亮亮的毛,嵌蕴在昏昏晨光中,悠悠晃动,竟似泛着一圈圈的光晕。
卿云见她呆望着不动,不由“哧”地笑出声来,自袖中取出一方丝帕,递过来道:“风沙进了眼可揉不得,若揉红了眼,叫人误以为偷犯宫规,便有理也说不清了。”
金铃瞧着丝帕先是一怔,缓缓醒过神来再听此人言语,这才忆起为何对其嗓音似曾相识。有日在正殿外侍候时,她曾远远望见两位入行省安之礼的皇子背影,随后听见一人朗声高谈阔语,引起欢笑阵阵,当时还自暗暗纳罕,便是此人了。
“谢……谢主子。”金铃喉头哽咽未消,啜嗫着接过帕来,低头擦拭泪痕,也无暇思及此举可有不妥。当她再度抬首望去,却见来人已站直了腰身,转身离去,细影投下,更觉玉树峻拔,高远非常。
“金铃,原来你躲这来了,叫我一番好找!绮雯姑姑,找着了,蹲这跟榆木头大眼瞪小眼呢!”一听见这清脆有如黄莺的嗓音,金铃便知定是巧儿姐无疑,只觉肩头一紧,仰头果见巧儿伸长脖子倒望,满面笑靥如花:“看你这手冻得酱紫酱紫,地上冷得紧,回屋姑姑有话说。”当下不由分说,拉住她便跑回屋去,正见绮雯翘首张望着。
金铃低头将姑姑让进屋,却被绮雯拉着,笑道:“好金铃,快别伤心。喏,这是宜主子特意叫我找出来赏你的琉球贡品,化淤润肤膏。今早的事确实委屈你了,但你要明白,主子也有主子的难处,我们做奴才的,素往受主体恤,此时岂有不多担待之理?”
众所周知,绮雯姑姑是宜主子身边第一人,眼下亲来劝抚一个低等宫女,又是替着主子的名头,这天大的恩惠,想他人盼都盼不来,金铃却只低头不语,思绪早飘至万里之外,反赖巧儿从旁周全。
绮雯吩咐巧儿去打水,柔声道:“洗把脸,梳好头,再换身齐整的衣裳,可不能再气了。想来玉苓格格那边急切间还不至缺你不得,你只管歇着,其他我自会与你打帖妥当。”
巧儿送走姑姑,扮个鬼脸,不忿道:“好说歹说,总是奴才的不是,这便是命!”
金铃一听笑了,道:“真奇了,听说今日挨掌掴的是我才对。”
巧儿不止早入宫,更年长她若几,因此私下说起话来便大胆许多。她递过绞干的巾子,说道:“谁瞧不出来,今儿这事儿,全是玉苓格格自个撩起的。她与九阿哥掷气,自己蠢拙不争气,抡不到半点好处便拿别人撒泼,还真当自己是延禧宫的主子不成?还记得你前儿告我的事么,九阿哥瞧不见她耗三日夜摹的那幅书帖,反一个劲夸你磨墨磨得好,那时她便记恨下你了!我算看出来了,就算今儿不出头,明日后日她总要使坏治你一顿方休。”
“我瞧着,玉苓格格没你说的那么小心眼……”金铃听了似若有理,却仍不敢信。“你来寻我时,可碰着谁没?”
“没,怎么?”见巧儿语露疑顿,金铃忙道:“没什么。”潦草应付过去。巧儿便不再问,只道:“要换件衣裳么?”金铃点头,岂料衣襟半解,就势一抖,竟见一袭雪帕飘落于地,她才错愕初醒,巧儿已捡起了丝帕,就手一瞧,奇呼:“这……不是茵儿姐的绣活么?”
“茵儿姐?”金铃吃惊更甚。
巧儿重又细验一回,斩钉截铁道:“凭这针脚线路,绝对是她!”见金铃懵然依旧,不由笑道:“茵儿姐,冯茵,你入宫才数月,难怪你不知道,她与我同岁包衣选秀进宫,一起入值延禧宫,她被拨去服侍云格格前又是一直同屋,她的绣活我怎么也认错不了。”
金铃豁然道:“原来如此。”却犹转念不及,又问:“那这帕……”忽想起递帕之人轻笑细语“你没见过我,我也没看到你哭”,不觉已住了口。
“不是她的。”巧儿自信道,“雪芙纱非一般凡品,岂是小小宫女用得的。看这陈色,该有好些年头了。而这花色,绿叶,紫红茎,黄色小花,绣的是菱花,这是云格格的。”
金铃越发迷茫,莫名嗫嚅半酸道:“虽然我进宫没多久,却不断听到云格格这、云格格那的各样传言,越听越觉得摸不着头脑……”
巧儿一向性情直爽,此刻话头正中下怀,兴之所至便什么也顾不得了,说道:“人人都晓得安亲王府卿云格格的大名,除了她,又有哪个宗亲格格八岁便能晋封和硕郡主?云格格曾与阿哥们同上书房读书,因男女之防而早早罢了。自从最早几个洋先生走后,也只云格格能助皇上与洋教士互通方便了。如今皇上须臾离她不得,特恩准她可着男装自由出入内外廷,可不比皇子阿哥又强了几分!”巧儿吹嘘得越发神乎其神。
金铃听她一番一番道来,不由自叹自思,又是黯然,又是欣羡,及至“着男装”三字,不觉两眼发黑,方才醒悟。
巧儿或是痴长几岁,怎奈天性实诚,心思不细,哪理会得金铃这番纠结。她还待大发议论,可惜绮雯让人来唤她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