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青听乌尔江说得玄乎,激起了争强好胜的傲气,在虚明迈步出山门时,按捺不住,伸手一把抓住他右腕,往外一带,叫他当场摔个狗啃泥,挫挫威风。想法虽妙,刘青还没使出十分劲道,斗然间忽觉那人的手滑如游鱼,竟从自己掌中溜出,知道不妙,正待退后,突然膝盖酸麻无力,噗地一声,人已跪倒在门槛边。
除了卫武和乌尔江,众人根本没瞧清发生何事,而虚明去得好快,晃眼之间,已立在十余丈外的华盖大车旁边,等候八阿哥一起出发。刘青羞惭无地,然而双膝奇痛彻骨,哪里站得起来,卫武纳罕之余,忙上前扶起他,乌尔江则昂起头,一副“我没说错吧”的表情。
“刘总管何必行此大礼。”这时,八阿哥走过拍了拍刘青的肩膀,不动声色间替他圆了面子,吩咐道:“待会回城之后,你与卫武先随唐兴回府里去,我另有要事去办。”刘卫二人低头领命。胤禩又对孙三礼道:“山庄还是有劳孙三哥费心了。”孙三礼连称不敢,面露忧色道:“这位万先生来历不明,贝勒爷小心为上。”胤禩笑道:“我有分寸。”
初秋的山岭,草木依然葱茏,朝阳透过绿荫洒在驰道上,温暖而不刺眼。
宽敞的大车里,只八阿哥和虚明两个人面对面而坐,胤禩展示着一贯的谦和有礼,侃侃而谈,虚明亦彬彬有礼地微笑倾听,应答自如。恍惚间,八阿哥仿佛正置身于朝堂上礼节性的照会,人人都是客气的寒暄,内敛的疏离,看似说了很多,其实空无一物。胤禩初始有些失望,后来隐隐起了疑心,这种王公贵族们场面上应对的技巧手段,他一个江湖异士不但极熟稔,简直精通得太过头了。
车子才行至山脚,虚明忽然神情凝重,略一思忖,叫道:“停车!”车驾上不知谁暗骂了一声,然而马车还是停下了。虚明
道:“八贝勒少等,我去去就回。”说着跳出车外,胤禩探身望见他从道边一个陡坡飞奔下去,消失在层层树林间。本来挤在车驾上的马起云、唐兴、毛六三人,这会都下了地,而骑马随行的卫武、乌尔江面面相觑,刘青则不满地砸了咂嘴。虚明留下了包着脏衣和短剑的包袱,因此胤禩也不怕他一走了之。等了约莫半盏茶工夫,只听乌尔江喊道:“瞧,那姓万的回来了。”胤禩看时,果见虚明正手足并用地爬坡而上,行动略显迟缓,待走到近处来,众人才发现他背上还负着一个人。
虚明拭了把汗,笑道:“不知八贝勒这车子能否再容下一人?”胤禩无奈一笑,侧身做了个请的动作。虚明左臂不便,少不得让胤禩帮了把手。
将那半死不活的伤者安顿好,马车继续前行。虚明拉开裹住伤者头脸的大衣,胤禩扫了一眼,吃惊不已。这不是昨晚那位夏飞虹,夏大小姐么?只见夏飞虹头发散乱,面白如纸,两眼紧闭,显是伤重昏迷。亦或又叫虚明制住了?既然夏飞虹还活着,那么难逃大限的就是……胤禩唏嘘,若论心狠手辣,这两人怕是谁也不遑多让。
虚明此举,胤禩相当不解,暗想:“昨晚害人的是你,现下救人的又是你!”虚明便如亲耳听见一般,答道:“老天既然认为她命不该绝,我又岂能逆天而行?”他这淡极轻极的一句话,犹如平空一道炸雷,震得八阿哥脑袋嗡嗡响。
在断崖上,面对夏飞虹的步步紧逼,虚明从被动应战到主动陷害,八阿哥作为局外人,一直洞若观火,并自以为将他看得透透的。而到了这一刻,胤禩才恍然悟到,在这小道士面前,自己又何尝不是透明人一个?回想昨晚起至现在的桩桩件件,无论是他足以看穿计谋的机智,他的收揽结交之意,甚至他的身份,显而易见,虚明若非早已洞悉这一切,怎能每一步都将自己吃得死死的?而他自己呢?或许在这小道士的眼中,从头至尾,他就像一只街边耍把式的猴子,笑话百出,尚不自知。胤禩越思越是心神激荡,半天默默无语。
如此人物,即便招徕在手,自己能否控制得住?八阿哥心底泛起一丝寒意。
车内的血腥气渐渐浓重,虚明不由皱起眉头,若路过城门时,叫人闻出味来,怎生是好?他还没开口,便听八阿哥道:“老马,将后车厢里的熏香点了拿进来。”马起云应道:“可是爷,那是您特意搜来要送给安王府……”胤禩打断道:“罗嗦什么,还不快去!”马起云只好道了声“是”,不一会儿便递了个精致的三足小香炉进来,炉中飘出一缕紫烟,溶在车窗照进的日光中,若隐若现。
缓缓地,血腥味被一丝清馨的香气盖过,虚明反而不自在地换了好几回坐姿。
控制欲强的人,总希望能掌控一切,任何意外的出现,哪怕是一点点偏离了自己预先设定的轨迹,都是绝不可忍受的。
同样的,喜欢将别人的里里外外都审视、解剖、研究一遍的人,当发现自己也被剖析得彻彻底底,连一丝的私隐都不剩时,那简直要抓狂发疯了。
一股奇诡的气流在车中翻腾涌动。
对坐的两人,一个浑忘了贵族们至死都须带进棺材的淡定自若,一个不见了修道者泰山压顶犹面不改色的泰然从容,你看这,我看那,倘若视线偶尔对上,也迅速各自溃散千里。生怕一个不留神,又泄露了心底的什么秘密。
“车子停在这就好了。”虚明自车窗外瞧了一瞧,街市繁华,人烟茂集,不知不觉间,马车已进入城中。八阿哥暗松口气,道:“万先生的朋友住在何处,送您到了门口也不迟。”虚明道:“救人如救火,我得先找家医馆给她治伤。”胤禩道:“先生人生地不熟,我送您去京城最负盛名的医馆即可。若是仍不顶事,我府上还可召唤宫中御医,必能帮到夏姑娘。”虚明道:“八贝勒政务繁忙,实不敢再叨扰了。”胤禩见他态度坚决,背起夏飞虹要下车,忙拦住道:“伤者不宜搬动,我将马车让与万先生便是了。”说着跳下车去。
虚明微一发怔,亦跟出客套了几句。胤禩笑道:“料想万先生也不需我这马奴驾车了,那么先生路上自己多加当心。”待马起云并唐兴俩,将后车厢内的许多锦盒搬出了,胤禩又说了些打扫庭院、恭候仙驾的话,与下人一齐拱手告辞。虚明斜靠在车驾上,抬手还了个礼,道:“有劳八贝勒送我入城来,今日你我两清了。”一挥马鞭,马车登然头也不回的去了。
车子拐了几个弯,虚明将鞭子丢在一个街角捉虱子的乞丐头上,那乞丐正要破口大骂,虚明却道:“这车子送你了!”乞丐赶紧把堵在喉咙口的脏话吞回肚里,急道:“你说真的?”虚明点了点头。那乞丐跳高一欢呼,眨眼间,便将华盖大车的前前后后印满了黑乎乎的掌印,然后张嘴望着虚明,一脸得意洋洋,再也不怕他会反悔。
虚明心中好笑,也没空理他,背了昏睡不醒的夏飞虹,正要走人,忽听那乞丐“咦”了一声,然后又是嘭地一响,不禁好奇地回望一眼,那乞丐却紧张地站在车后,双手死死抱着后车厢不放。虚明走过去,问道:“里面有什么古怪吗?”那乞丐叫道:“车子归我,车里的东西自然也归我!”虚明两眼一翻,答道:“这个得我说了算。”说完推开那乞丐,打开一看,原来只是一个拆开过的锦盒,里面摆着一束香,并一个鼎状的凹槽。
那乞丐凑过一瞧,失望道:“我还当什么值钱的物什儿,不过一个空盒子,你拿走吧,我不要了。”虚明冷笑道:“别急着不要,这一小束香,你随便拿到一家香料店去,都抵得了几千两白银。”那乞丐听了两眼直放光,贪婪地望着盒子,垂涎欲滴。虚明却拿起了盒盖背面插着的一张字笺,打开来瞧,整个呆住了。
那是一张芙蓉色的薛涛笺,上面写着:“皇八子胤禩,恭肃谨叩和硕卿云格格芳辰。”
目送虚明远去,八阿哥转过身,见众人仍望着车轮扬尘处,笑道:“怎么,你们还想再试一试?”刘青与乌尔江忙收回视线,卫武却紧盯了不放。胤禩道:“也好,卫武,你远远地吊着马车后头,能跟多久是多久罢。”卫武领命,弃了马发足追上去。对卫武这种不撞南墙心不死的执著,刘、乌二人深表惋惜大过欣赏。胤禩亦道:“我们就在这等他一会儿。”众人即牵马退至街边空地,翘首而待。
马起云忽道:“贝勒爷,这位万先生,我似乎在哪里见过。”唐兴附和道:“对,我也是。而且是很不好的感觉,好像上辈子结了仇,一看见他,我浑身就冷得起疙瘩。”胤禩早已疑心四年前在府上生乱的便是虚明,他俩有此反应,并不出奇,只是听唐兴描述得有趣,不由微微一笑。
唐兴道:“爷,适才路过西门时,奴才见几个守门兵士的手里捏着那姓万……万先生的画像,他不会是被官府通缉的江洋大盗罢?”胤禩还未答话,马起云又叫道:“不好了贝勒爷,奴才忘记您亲笔写的帖子放在了那个香盒里!”乌尔江嘿嘿笑道:“或许卫老弟能帮你追回来呢?”刘青听了哈哈大笑。正乐和着,遥遥便见卫武神色不豫地大步奔来,众人赶紧收起笑容。
卫武怒道:“那姓万的欺人太甚,竟然把车子白送给一个穷要饭的!”乌尔江幸灾乐祸道:“那你怎么没把马车赶回来?”卫武道:“你是没瞧见,那车子都被叫花子折腾成了什么样!”唐兴忙问道:“香盒呢?还在不在后车厢里?”卫武“啊”了一声,道:“什么盒子?我一气,踹了那叫花子一脚就回来了,没注意。”乌尔江双手一拍,再一摊开,道:“得,人财两空!”唐兴愤愤然道:“定是叫那姓万的顺手牵羊了……”
胤禩站出来道:“好了好了,香盒拆了,自然不能要了。帖子丢了,再写一封便是了。”话音甫毕,七嘴八舌登时止歇。当下,刘青、卫武和唐兴应八阿哥吩咐先行回府,胤禩则领着余下人临街又备一份贺礼,纵马朝安王府赶去。
今日正是秋夕,七月初七乞巧节,不得不提的是,今儿还是卿云格格的十五岁寿辰。
昨天,当八阿哥以为未婚妻祝寿的理由,请假缺席翌日的议政例会时,三贝勒胤祉笑着劝了一句:“还没成婚便这么纵着她,将来怎么压得住啊?”胤禩听了真想当场地遁。裕亲王毕竟更了解他,但也要得了一句视悠悠如家人的口头承诺,方才老怀安慰。众人表情越是暧昧,八阿哥便越觉啼笑皆非。天地良心,自从订婚之后,逢年过节,寿辰家筵,他都去安王府报到,却连卿云的一丝儿影子都没见着!常言道女大十八变,时隔三年,他这未来妻子是胖了瘦了,高了矮了,美了丑了,更是没数。估计哪天卿云真站在他面前了,他都不一定认得出来。
胤禩长舒口气,虽然如此,安王府仍是要经常走动的。
尽管康熙为了加强君权,架空了议政王大臣会议,宗亲们空有爵位,而无实权,但若他们扭成了一股劲,其力量亦是不容小觑。皇亲贵族当中,能有声望有实力做到这一点的,非安王府莫属,而这,全有赖于安亲王岳乐打下的丰厚家产。
顺治朝时,岳乐便备受皇帝亲信,手握军政大权,靠着军功政绩一步步由辅国公擢升为亲王。后康熙登基,一朝天子一朝臣,岳乐沉寂多年,然而身为皇族中难得的帅材,终因平定三藩作乱,建立殊勋,声名人望一时达到巅峰,连康熙亦有不如。虽然吴三桂一死,清军胜利在望时,岳乐便被调回京城,交出兵权,但在众人眼里,功过归属自有论断。若非康熙执意撤藩,怎会逼得三藩造反,以致半壁江山陷落贼手?若非安王爷临危受命,患狂澜于既倒,给皇上收拾了烂摊子,最后还不定是怎生局面呢。如今,岳乐早已作古久矣,但即便康熙削了安王府众人的爵位,亦不妨碍子孙辈们享尽祖荫。
岳乐一直是力主满汉共和的改革派,因此通晓汉学,于子女教习中也甚上心。舞文弄墨本非满人所长,倘要强论一个高低,满大臣中当以纳兰氏为首,宗室文风则以安邸最盛。这本是段佳话,谁知祸福从来难料,可叹岳乐文武双全,子孙之中尽是画画写字、逗蛐溜鸟之流,浑浑噩噩,钻营苟利。此固然为康熙所乐见。
当然,凡事总有特例,安王府的特例,就是胤禩没过门的福晋,和硕卿云格格。她的母亲五郡主素受岳乐宠爱,因不忍其出嫁,而成为唯一招婿入赘留在王府的女儿。到卿云这个小外孙女一出生,更是不得了,直接就被岳乐呼作“最肖自己”的子嗣,加倍疼惜。于此,康熙与岳乐竟是少有的不谋而合,在安王府众人集体大降级之际,独独抬举了这个小女娃子,这怎么看,都不会是安王府的幸事。而卿云与八阿哥的联姻,初始是由五郡主牵的头,但在得到王府众人允可之后,不可避免的掺了一抹杂色,变得更像是一种变相的妥协。
正如卿云对悠悠所言,当安王府成为宗亲中出头的椽子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