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里门外面面相觑,十三倏地缩回手臂,颇为不好意思。门内之人慌忙收起惊诧,俯身请道:“锦书见过十三阿哥。”胤祥心虚得只清了清嗓子,作了回应。他哪里能料知,竟会在延禧宫门口撞见永和宫的女倌。
他自小与十四阿哥胤祯同院起作,同屋读书,是以也常往德妃寝宫永和宫走动。谈及性情契合,两人其实天差地别,迥然而异。一来二去,最后反倒与四贝勒胤禛相熟亲近起来,无他,天性使然。
锦书让开路,却摇了摇头:“福晋没到。沂嬷嬷在里头。”胤祥心口一紧,忙感激地道谢不止。锦书一笑,自去永和宫回话了。
宫女们每当得闲时,往往以对女主男主子们评头论足一番为乐,俨然自己也成了主子。永和宫中,虽然德妃家法严厉,却也没得例外。四阿哥沉默寡言,难以相与;十四阿哥热闹归热闹,却人小鬼大,极易惹祸。比来比去,大家自然更喜欢好脾气的十三阿哥了。
听见太后心腹沂嬷嬷在里面,十三忌惮地退出丈外,就地守着,竖尖耳朵,打算一听到里边动静立时撤退。天上的云,吹来一朵,又即飘远,待他数到第十八朵上,日影微斜,已过了开课时辰。他一摸背后的画筒,滚烫的外壳刺痛了指尖,立时溃不成军。
门仍是虚掩着,仿佛千百年尽亘古未动。或许站立过久,胤祥忽然倦了,望着自己的影子,压抑数载的一股酸涩冲进眼眶,徘徊不去。夸父逐日的悲哀与绝望,逐渐清晰成一幅幽黄画卷,铺陈开去,直到满满充塞于天地之间,就连自惭形秽都显得那么渺小,无足轻重。
可是宫门仍然虚掩着,门缝后的世界,神秘而诱人,令人身不由己地追逐,追逐,再追逐……似乎只需毫不费力地轻轻一推,那柳暗花明的无限美好,自然尽收眼底。
他早已忘了,所谓的美好无处证实,令人沉沦的不过是梦幻的遐想。
他还记得什么吗?有。门后容纳了他所有的念想,门未锁,他却总也过其门而不得入。
十三无奈地甩甩头,瞅了眼依旧虚掩的宫门,悻悻然而归。
步荻可以不必再忧心他大冒风险,招人口舌了。少年单薄的背影刚转过拐角,门内人声渐起,却是沂嬷嬷终于在绮雯等延禧宫众人簇拥下离开了。明尚福晋进一趟宫,不单太后、德妃,哪一宫不是惟恐落于人后地前来慰问送礼,一表心意。太后随便搜罗些小物件以示关怀,可比步荻那得罪人的笨办法有效多了。
绮雯目送沂嬷嬷远去,直到宫门前声消人寂,冷落空空,暗叹口气,方才转身关门。而那袭单薄的背影,是再难找回来了。
反正已经误时了,十三望着天边飘移不定的白云,索性慢悠悠地走去射殿。
射殿前宽敞开阔,清初时,特许在大内骑马的王公大臣凡入东华门者,一律在射殿前下马,而当时用来拴歇马匹的空旷之地,现今则成了殿试武进士阅技勇之处。皇子的年龄参差不齐,开课一般都是各自为政,很少有齐聚一处切磋较量的。只因刚从围场行猎回来,实地大操演后,全当放骑射谙达们个小假,年长的带小弟们活络□手,切不可因车旅劳苦而松懈了精神。今日既选在射殿前练习,武进士殿试时的三样考试,马步、射弓、刀石,自然缺一不可。
而十三到时,众阿哥们已然跑完了马,空地摆起箭靶,正自开弓拉弦。所幸师傅们并大阿哥们都不在,他竟躲过了责罚。
十三走进场地,闷闷地搭弓试箭,却听耳边零星的喝彩声起,原来身旁的十二阿哥胤裪连发三箭,到第三箭始偏离了红心正中寸许,着实了得。十二却殊无喜色,似乎被好大的难题困住了。十三虽才十四岁,臂力可是不小,挽开雕弓直如满月,正蓄势待发,走近左近的十二突然说道:“卿云出事前,她见的最后一人是你吧。”胤祥手一抖,听见远处一声惊叫,飞箭越过靶子老远,差点射中在后面拾箭的苏拉。他举手以示一时失误,茫然地望着陌生的十二哥,点点头,又摇摇头,终是无法肯定。
十二阿哥出了名的清净散人,自小跟着苏麻喇姑吃斋念经,指不定哪天就立地成佛了。今儿骤然关心起世人俗务,不知是何用意。
“可惜……”十二从靶子收回目光,又问,“卿云的举动可有反常之处?”
十三木楞楞的,思来想去只有“最后一面”四个字,无奈叹气道:“记不清了。”
“你们当日都谈到些什么?”十二恐他生厌,补道,“如不介意,可否告知?”
尽管做哥哥的好声好气,十三还是厌了,他现下急需的是抛却脑后,而非回忆。
“你们争执了?”十二忽然压低的声线透着异常。
十三定定地望着他。“十二哥,你看我这手箭法如何?”他单手拈着三箭在弦,将弓拉满,依旧的身端手稳,渊停岳峙,只见呼啸过处尘土飞扬,三支羽箭一个紧追一个穿透远处靶心,去势犹急,听得噔噔噔三响,三箭竟而一字排开,钉在了红色宫墙之上,箭头入砖寸许,墙距箭靶两丈有余。这一回无人尖叫,静静的操练场中弥漫起淡淡的肃杀气息,苏拉们俱个呆若木鸡,再不敢动半分。“哥哥以为如何?”
十二一笑,陷入沉默。悠悠虽替卿云捎来声好,他却难以放心。此桩“意外”蹊跷太多,即便卿云日后远遁,避开漩涡,但总需探明个中的究竟,他才能安乐。其实,他既然直截了当地问,自是早信了十三的磊落坦荡。
“十三哥果然是深藏不露。十哥,瞧瞧人家,视虚名如浮云,在围场上尽让着你们玩儿呢。”神完气足的十四阿哥拄弓站在一旁,痞痞地笑着。
十二微笑道:“我这一时技痒,风头没出成,竟激出了他的看家本事,值了。”
只见十四身后人影闪动,十阿哥腾地跳了出来,兴奋道:“做甚么,比箭?有彩头么?嘿,十四弟,你也下场练练,来个四五六箭齐发,把老十三当心肝子的双头蟀给赢过来,他那宝贝今遭可刮走了我好些民脂民膏!”他看出十三这手绝技,早非外家功力所能及,自己不上,倒推搡起十四来。
十四斜瞄十阿哥一眼,就差没真在他脸上刮几刮,呼“羞羞羞”了。
“比箭奉陪,彩头我可拿不出。”
“怎么,舍不得?”
十三只好将青头蟀适才如何意外丧生略讲一遍。
“莫非天欲亡我——”十阿哥一声惨呼,悔青了大小一干肠子,一肚恼火兜头盖脸地朝十四泼了过去,“都是你撺掇得我!”俨然十三十四合伙剜去了他一大块心口肉。
“十哥莫急。”十三忙赔好,“眼下秋虫大盛,何愁寻不出更壮硕擅斗的狠角儿来,我原也不精此道,多亏云西眼尖,赶明儿我便吩咐她捉只送你屋里去,算是为弟一点心意,十哥可别推辞了。”
十阿哥想,输物不输人,赌押品岂能强要回来,便也满意了。
“云西那么本事,顺道送我一只罢。”见有便宜,十四立马涎皮老脸地凑近来。
十三一怵,连连道:“送,一并送。”
十阿哥却大手一挥,仿佛瞧不上十四的无赖,昂着头说:“十三弟,我也不是仗着脸大来讹你,说好是比箭的彩头,终须得手底下见真章。”十四一听,倏地缩回头去。十阿哥左顾右盼,“哎,八哥!”远处八阿哥走得正急,只摆摆手,攀上前头九阿哥的肩,俩人眨眼间便失了踪影。“他们赶着去……”老十回身询问,却见众人俱个沉脸不提。
十阿哥背脊
一凉,顿觉秋风颓然萧瑟起来。一如眼前本是花红柳绿的旖旎风光,和煦融洽,忽然一利刃轻轻滑过,应手而破,这才发觉,不过是幅极尽妙笔的画作,焉可当真。而卿云遇袭就是这样一把匕首,插在心头,拔不出,也死不了,大家只好装作视而不见,任其流血,生脓,溃烂,直至结出触目惊心的疤痕。
“八哥九哥不在,还有陈良小子嘛。”十阿哥不负众望,毅然打破了徘徊不去却抓心挠肺的沉默,招呼远处一直袖手旁观的沉默者。
陈良微一犹豫,慢吞吞走过来。十二未曾与他照过面,不由着意细看了几眼。
“听人说你也曾任过武职,打遍江宁绿营无敌手,今儿兴致高,也别藏着掖着了,露一手来瞧瞧,叫咱哥几个见识一下汉八旗高手的厉害!”老十自来熟地一拍陈良的肩,自顾自眉飞色舞,未理会对方的幽暗眼神。
陈良本是戴罪之人,再谈以往的耀武扬威云云,岂不是跟自个儿过不去,当下平静道:“奴才只是个百无一用的书生,手不能提,肩不能扛,上马勉强,弓矢粗略,十三爷既精且准的连环神箭法,奴才更是拍马难追,望尘莫及,哪还敢起丝毫比斗之意。承蒙十爷看得起,可惜奴才有心无力,辜负了十爷错爱,甘愿见罪。”
“十哥,那些道听途说,本就不足为凭。陈兄,京城风沙苦寒,不是留纳江南才子吟诗作赋、描红画绿的温柔乡,上不得马,拉不开弓,早晚得赶出书房去。”十四话锋如刀,寒气冷冽。
实话,但不中听。
陈容声既自投缳,保住家人,但家财却尽数抄收籍没。康熙怜悯陈良只是为父所累,又年少怀才,便收容他入书房陪皇子读书。若哪一天发现他的才名不符实,被无情抛弃,也是可以想见的结局。
面对年龄上占有绝对优势的陈良,十四没法有好脸色。陈良笑谢十四阿哥警言,推托行猎受伤,无论老十如何软磨硬逼,坚辞不动。与此同时,陈良的目光闪烁,以及顽固得近乎强硬的意志,却尽数收入了十二阿哥眼底,印上了心。
“十哥,若再寻不出个帮手比试,我可先行一步了。”十三要溜了。
“那……青头蟀怎么办?”十四巴巴地问。
“天天都能往后宫跑,真好啊!”老十也来凑趣。
十三收到十阿哥满眼的欣羡,哭笑不得。羡慕他的额娘病重不起?忽然想起,十哥的亲母贵妃钮钻禄氏,早在三十三年便没了。能有个额娘时常去探病,于他,竟也成了夸父逐不到的日?他老十三或许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罢。
作者有话要说:十三一箭射偏了,十二阿哥本该喝彩:“好劲道!”刚打完这三个字,别扭得真是无以复加,猛然想起,这不是某品牌方便面的著名口号吗?。。。真饿啊~~
☆、我等候你(二)
“想堂堂安亲王府,至尊至贵,何曾受过这般折辱与欺侮?”一个贵妇人恨恨道,环头珠翠亦激愤得簌簌直摇。
明尚福晋五郡主只是中人之姿,此刻歪坐一侧,温言软语的延禧宫主子宜妃,便美过她十分。话说,卿云外袭郭络罗氏之貌,内里,却将母亲骄横跋扈的性子继承了个十足十。宜妃本就奉了旨意安抚于安王府,是以相较往常,更多赔了十万分的柔声小心。
“入宫时还好好儿一个人,如今再见,竟背上插着箭簇头,叫人抬回家里……一个小孩,什么都不懂,能与人结出多大的怨恨,竟舍得下狠心害她,听太医说,箭头还淬着毒啊……拔箭时,血流得满床满地,皮开肉绽,都能瞧见骨头发黑了……”话中哽咽,五郡主闭紧双目,宛如那幕恐怖景象犹然近在眼前,心痛不忍再看。她握住宜妃双手,似欲借其助力,方才能继续说下去。
宜妃掬一把动情泪,轻道:“都过去了,卿云会慢慢好起来的……”
五郡主道:“卿云是我十月怀胎,身上掉下的一块肉啊……瞧着她生死边缘徘徊,若非胤祺一路撑扶着我,府里倒下的,怕不止卿云一个了。”
“胤祺已经成人,是该有所担当了。”
“若非瞧胤祺的情面,卿云的阿玛又硬拉住我,当时我就要闹上金銮殿去。什么犯上作乱,触怒龙颜的,我都不管了。皇上当初是怎样应承的,保她平安喜乐,无忧无虑?事到如今,却连完好如初都谈不上。皇上又如何?他如给不出个口服心服的说法,安王府怎肯干休!”五郡主怒容扭曲,说得咬牙切齿。
宜妃思绪飘远,太息一声:“嫂子一时气话,可冤错万岁爷了。平日里,皇上将卿云宠成什么样,人人看得眼红心热,嫂子是明眼人,岂会不知。小妹冷眼旁观着,自卿云蒙难后,皇上愁得寝食难安,太医院呈上的脉案诊方,每日里都再三亲自查看方才安心。瞧着万岁爷日渐消瘦憔悴,宫中谁不暗暗揪心焦急,可谁也劝不住,总自责说,‘都是朕害了她’。卿云在宫外受苦,皇上在宫里,也是受苦啊。”标准的一咏三叹调。郭络罗氏从不出光耐看的绣花枕头,二分人才,二分温柔,再添三分善解人意,三分和颜细语,这才是十分的温柔乡,英雄冢。
“哼,罪魁祸首,还是那个天煞的贼子!滚钉板,下油锅,剐个三千六百刀都不足以赎其罪,惩其恶!”
凿岩般一锤重过一锤的诅咒,其怨毒之深,惊醒了伫立窗外良久,几已入定作古的两尊人形化石。
九阿哥胤禟收拾起一霎的慌乱,掌中的玩物转得愈发飞快,下意识地回望身后之人。八阿哥胤禩显是未及设防,顺手按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