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狂怒之下,真想就此将她活活掐死,可是霎时之间,二十年的夫妻恩情涌上心来,这手上哪里还使得出力来。“好美的一张脸,可惜不是我的。”十四冷笑一声,松开了手,闭目颓然道:“你走罢。”顿了顿,声色一厉,高声道:“走得远远的,别让我再看到你,否则一定取你性命。”
悠悠抚着掐出红印的脖子,最后又看了一眼弘春。十四也问弘春:“你要跟去吗?”弘春低下头,沉声道:“阿玛去哪里,弘春便跟到哪里。”“好儿子!”十四扶起他,胸中顿起万丈豪情,朗声道:“咱爷俩便同去给你皇爷爷守陵,生死都在一起。”悠悠凄然一笑,这样也好,幸好她早知有今日,一直刻意疏远弘春,因此临别之际也不会多难割舍。
悠悠决然转身,那传旨太监又问道:“福晋可需收拾几样随身物件?”悠悠摇摇头,说道:“这府里的东西,我一样也不带。”
站在人群里的常明见悠悠离去,身不由主追了几步,却为弘春喝止住。常明看看弘春,记起当年出海前,悠悠让他发誓一生护着弘春周全,鼻子一算,只得垂首退回去。
在众人注视下,悠悠缓缓向外走去,才下了府门前的石阶,眼前一黑,便栽倒在地上。待到醒转过来,她已躺在一处宫室之内,失神虚望着头顶天花板,问道:“我在哪里?”
“这里是养心殿。”一个熟悉的声音说道。悠悠移目看过去,发现回答的居然是过去的四阿哥,此刻已坐拥天下的雍正。
悠悠又躺了会儿,也不管这样是不是于礼不合,许久方坐起身,低声问道:“皇上宣召入宫,是有何事相询?”雍正默然片刻,说道:“额娘刚刚没了……”悠悠急忙抬头,惊道:“这事十四阿哥还不知道?”雍正神情略显古怪,只道:“不知。”悠悠一怔,也分不清他是说十四不知,还是自己不知十四是否知道。
“后悔了?”雍正突然问道。
“什么?”悠悠愕然。雍正认为她已听见,没再重复。悠悠也无意追问下去,想了想,说道:“生死自有天定,皇上也不必太难过。”
雍正长叹一声,不再出声。他坐到炕几的另一侧,轻轻击掌,苏培盛应声而入。雍正命他将笔墨纸砚和奏折都搬到暖阁来,埋首处理政务。
悠悠自觉身份尴尬,站起欲走,却不料雍正兀地前倾身子,捉住了她一只手腕,道:“就坐在这儿,静静陪我待会儿。你想说话,我会一直听着;不想说话,只当我不在,我也不打扰你。”他没有自称“朕”,言辞之中也将自己摆得很低,甚至带有一丝恳求意味,令人不忍拒绝。
悠悠本能地想抽出手腕,可被牢牢捉着不放,只得重新坐下,雍正这才松开了手。她心中惶惑,尴尬无比,下意识地看了苏培盛一眼,苏培盛却只是盯着地面,仿佛完全不曾留意到刚才那一幕。越是如此,悠悠便越觉得不自在,倒好像她真的做了什么不光彩的事。
隔了半晌,悠悠定下心神,忽然记起一事,问道:“我听人传,保泰格格被革去了亲王爵位,可有此事?”雍正抬起眼来,道:“你与他是姨表亲,是想为他求情?”悠悠摇了摇头。雍正耐心道:“你也是知道的,当年二皇伯还在世时,就与老八十分亲厚,延续至今,裕王府与他的交情可谓根深蒂固,不可不防。”
“我明白。”悠悠道,“每个人都得为他做过的事,付出代价。”
雍正默默望她一眼,见她目光闪烁,忍不住问道:“你在怕我?”
“皇上不希望人人都畏惧你?”悠悠反问道。不知为何,她最近总想起,康熙赐她这个号称能“逆天改命”之士一杯鸩酒的事。而大凡帝皇的心思,总是相似的。
自加封为廉亲王后,胤禩便被摘去了“总理王大臣”的高帽,没多久,又被踢到不掌实权的理藩院和工部,办理些琐碎又易招人话柄的事务,时不时就要受到申斥和处罚。疲于应付的同时,胤禩还要履行诺言,帮尽可能多的人脱身。
借十四无诏擅自返京之机,雍正一举软禁十四,并将老九、老十调理京城。成功控制住这几个党首之后,他便开始步步为营,有计划地打击每个有八党嫌疑之人,出手又快又狠。当此情形之下,余众想全身而退已是奢望,胤禩要保全他们,只能壮士断臂,丢卒保车。
他从关系最远的门人开始,劝他们主动自污,故意做些既能惹恼皇帝,却又罪不甚重的小错,如此受罚被贬之后,既让雍正出了气,又可退到足以令雍正放下戒心的地方,从而排除出八党的名单,逃过最后的总清算,求得平安。
按照这个思路,胤禩由疏及亲,小心谨慎地逐步推展开去。这一切都在不动声色间进行,并耐心配合着雍正剪除八党羽翼的计划,时刻保持步调一致。以至于雍正不但丝毫未觉,甚至还因己方计划的顺利实施,品尝到了报复的快感。
而随着雍正处理的人与胤禩越来越亲近,受到的罪罚也越来越重。撤爵、贬谪、抄家、枷示、流放……愈到后来,胤禩也愈是无能为力,很多时候,他只能想方设法,譬如暗中接济、贿赂狱卒等等,尽量减轻他们所受的苦难。当八党名单上的名字逐一划去,最终有一日,将轮到他这个罪魁祸首。而等他这个元凶伏法之后,那些余党便皆不足虑了。这一天来的越早,那些仍在受刑的党羽,便可早一日酌情释放,重获自由。
这番心思,胤禩不敢告诉卿云,但猜想着,他即便不说,卿云必也是心中澄明。
这一日,胤禩忽然拉住卿云,微笑道:“我想求你帮个忙,行不行?”便是当年卿云化名虚明,答应任由胤禩驱策百日期间,胤禩都不曾向她求助,成婚之后,更是从不烦扰,哪怕世事纷繁,处境如何的艰难,他都一力承当。
卿云心知有异,面上却无稍变,只问道:“什么事?”胤禩道:“九弟和十弟如今都被拘禁了,总得想法子救一救。”话落,乌尔江与刘青便奔进书房回报道:“二十个好手都点齐了,随时可以出发。”卿云道:“你想让我带着这群手下,去救他们?”胤禩点点头,接着说道:“十弟有安吉雅看顾,又有他老泰山家作保,我不担心。只有胤禟,与老四视若仇雠,水火不容,怕是难有好下场,唯有冒险救他出牢笼。”
卿云沉默片刻,轻道:“你为何不同去?”胤禩哈哈笑道:“我在家中运筹帷幄,备好庆功酒等你们凯旋班师。”然而瞧见卿云长长的睫毛下泪光莹然,他的笑声登时止歇,黯然之色掠过眼底,转瞬即逝,微笑道:“只有我留在京城,才能稳住老四的人,不叫他们起疑,方便你们行事。”
乌尔江上前道:“王爷,就让我留下罢。乌尔江自入府后,便发誓要终生护王爷周全,寸步不离左右。”胤禩道:“你护得福晋周全,比保住我的性命更重要。”他又望向卿云,问道:“怎么样卿云,你帮不帮我?”卿云还能再说什么呢,她含泪带笑,说道:“好。”胤禩亦笑道:“好。那就即刻出发。”乌尔江与刘青慨然领命。
卿云伸手揽着胤禩的腰,与之面颊相贴。胤禩微微一愣,乌尔江二人急忙退出去。胤禩也回抱住她,柔声道:“怎么了?”卿云默然摇了摇头,她多盼望时光就此停住,永不再流,但心中到底明白这决不能够。两人心意相通,纵然卿云不语,胤禩也已知晓。他轻轻叹息,有了此时此情,便觉余愿已足,此生无憾。胤禩正自心旌摇曳,神魂飘荡,卿云兀地扑哧一笑,抬头道:“怎么办,我又想不矜持了……”
三日后,满八旗便各派出部分兵马,将廉亲王府围得水泄不通,胤禩出入行走,均有四名侍卫随行监视,没有一刻松懈。
作者有话要说:不好意思,计算错误,还有两章才大结局,而且很多事情的发生时间又会有改动
☆、死生
保定城中,宵禁之后,漆黑一片。卿云与刘青站在一处山丘上,凝眺不远处一座高墙幽所。强劲的夜风,吹得二人衣袍猎猎作响。
静候一阵,卿云眉头微皱,奇道:“怎么这么久也不见动静?”刘青面露踌躇之色,欲言又止。卿云道:“有话直说。”刘青道:“临行前,王爷曾嘱咐我等,能救便救,救不了便作罢。只一样,千万不能陷福晋于险境。”卿云走出几步,跳入一个深坑,立时惊叫出声:“地道里怎么浸满了水?”卿云心里咯噔一声,料知必有变故,既然无法前行,便转身爬出坑外,仍是望着那座深宅沉吟不语。
刘青又道:“说穿了,王爷的本意并不是要救九爷。皇上咄咄逼人,大祸转瞬即至,王爷是要我等护送福晋出京,远遁逃生。”卿云道:“这些话,你一路上已说过很多遍了。”她忽地目光一厉,重新审视刘青。刘青做贼心虚,立时被瞪得低下头。卿云说道:“王爷的本意,你会比我还要清楚?”
这时街道上突然间锣声大作,火光冲天而起,映红了半边天,走水处正是二人所注目的那所高墙深宅。
“不好!”卿云正要冲下山丘,却听背后刘青低声说道:“对不住福晋,属下得罪了。”只见寒光一闪,一把快刀出鞘,悬在卿云头顶,作势便要劈下。卿云以为必死无疑,但刀刃举在半空将落未落之际,飕地一响,便有一道白光急射过来,刘青随即惨叫出声,手中快刀当啷一声落地,卿云则是毫发无伤。她转身一瞧,看到草丛里鲜血四溅,落刀旁边还躺着一只断手,刘青则抱着残肢痛得满地打滚。
卿云一寻思便明白,必是刘青提前通风报信,教对方有了准备,只待乌尔江率众自地道潜入九阿哥拘禁之所,便放水淹了退路,接着燃起大火,将所有人都活活烧死在屋里,一网打尽。此时山丘下人马喧嚣,必是来拿她这个策划劫狱的首脑,只是不知怎么会误伤了刘青。可叹胤禩一直待刘青不薄,大厦将倾之际,照样树倒猢狲散。人同此心,自古皆然。
既已无路可逃,卿云便静静等着人来抓。然而冲破重重夜幕,第一个跑上来的不是别人,竟是加封为怡亲王的十三阿哥胤祥。
十三奔到面前,便拉着她上下打量,急道:“伤着没有?”卿云却指着火光处,问道:“所有人都还困在里面?”十三道:“我也不知。只是接到此处守将奏报,怕他们伤了你,匆忙从京城赶过来,幸好来得及制止这个卖主求荣的东西……”卿云二话不说,朝着火光处狂奔而去,因有十三紧随在后,来包围山丘的官兵纷纷自动让路。
高强之外堆着柴草,又浇了桐油,老远便听见毕卜之声大作,待奔至近前,整座宅子已已尽数卷入熊熊烈焰之中,光是扑面热气便让人无法靠近。
卿云大叫:“乌尔江,你还在吗?”自是无人答应。卿云还要往里冲,被十三一把拖住。正纠缠间,一个灰影被抛出了高墙,轰然砸落在二人身前,由于须发衣衫皆着,霎时间难以分辨出是谁。卿云抢上去扑灭火舌,拨开遮面乱发,就着红焰之光一瞧,虽然此人脸上烧伤不轻,但她还是一眼就认出是九阿哥胤禟。
卿云忙扯着他问:“乌尔江呢?其他人呢?”九阿哥微微睁开眼,由于嗓子被烟熏坏了,嘴巴张合半天才勉强说出声:“墙太高,乌尔江受了伤,只够力气把我扔出来,其他人还在里面……”卿云摇摇晃晃站起身,此刻火势愈大,眼见里面的人已不可能得救,心中凄恻。十三欲待劝慰,却是难以措辞。
不多时,卿云便即抬起头,环视四周重重包围的官兵,略一思忖,对十三道:“我现下要带他走,你会拦我吗?”十三深深望她一眼,不复多言,立刻吩咐手下赶来一辆马车,并下令所有人让出一条通道,谁也不许拦截追堵。左右有出声劝止的,皆被他厉声喝退,只道:“日后皇上追究起来,一切责任,皆由本王一人担当。”
“多谢。”卿云低低道。十三便帮她将昏迷不醒的九阿哥架上马车,问道:“你们打算去何处?”卿云道:“去喀尔喀四姐那儿寻求庇护。”十三沉吟片刻,道:“也好。只是过不几天,皇上必回下令各处府县出榜文通缉,加紧盘查,你自己要当心。”又让人拿来足够两个人在路上用的干粮饮水和盘缠,全部搬上车。
卿云在驾车位上坐定,迟疑道:“既然你们已知保定之事,那么他,他是否也……”十三垂首默认。卿云亦不由怔怔然出神。沉寂片刻,十三蓦地握住卿云的手,神色郑重道:“卿云,答应我。去了草原便再也不要回来……尤其是,千万不要回京。答应我!”卿云见他紧张的厉害,便笑着点了点头。
扬鞭一声呼喝,马车径向西北而去,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九阿哥拘禁日久,本就身子虚弱,加上那夜受的烧伤摔伤皆不轻,再醒来时,已是十几日之后。马车一路辚辚而行,晃晃悠悠,慢慢睁开双眼,一缕阳光正好照在他脸上,飘动的帘布间,不时可见蔚蓝色的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