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格先前所言已中了一半,四爷至今仍不相信么?”李四智冷冷道。四阿哥登时被说得尴尬不已。李四智又问道:“四爷可信人能长生不老?”四阿哥沉吟未对。
李四智道:“生老病死,乃自然天道,无人能够例外。四爷已然知晓皇上服下的归元丹,乃是由火山熔道采出的奇石炼制而
成,您可知那石头奇在何处?”他张开右手,展示掌心的一块烫伤,又道:“单纯将那奇石放在手上,便足以灼伤身体。因此格格才须配合君臣佐使之道,集合多种草药,将它炼化成一粒丹药,使其服入口中,既与人无碍,又可缓缓散发功效。归元丹不是什么长生不老药,只是借助地元之力,将人濒死的最后一刻无限量延长,但再是无限,也总有尽时。皇上此时的枯木逢春,精神矍铄,不过是迷惑人眼的假象,就好似一具行尸走肉,精神愈是亢奋,离死便愈进一步。”
“中间可会有甚变故?药力耗尽之后,又当怎样?”四阿哥问道。李四智轻笑一声,道:“无人可知。谁教圣上禁止格格行医,如今便只好屈尊做这第一个试药之人了。否则凭格格的医术,用心钻研几年,药效、服用禁忌、后遗症等种种详情早已一清二楚。”
四阿哥道:“道理我都懂。只是……那丹药之效到底能够撑多久,可否准确计算出来?”李四智顿了顿,道:“据格格掌握的喂药时机估计,最少一年,不会超过十五个月。四爷只管放心,三百六十个昼夜后,李某自有计较。”
话音落地,时光荏苒,转眼已至康熙六十一年十一月十三日,距离康熙服下归元丹后,正满三百六十个昼夜。
这日清晨,康熙正在畅春园内散步,四阿哥便匆匆来密报,已找到那个可疑之人。康熙精神大是一振,当即起驾回清辉书屋,传那人觐见。李德全亲自去带人进屋,却是个身姿窈窕的女子,福身盈盈一拜,康熙命其抬头相见,那女子便依命仰起脸来,在场之人皆是一惊,竟是十四阿哥的众位侧福晋之一,舒舒觉罗?悠然。
康熙一摆手,众人便即告退,只留他与悠悠二人独对屋内。康熙站起,负手踱开方步,绕着悠悠转了一圈,才停下问道:“可知朕召你来所为何事?”悠悠点点头,跪道:“贱妾特来请罪。”康熙微笑道:“何罪之有,你救了朕一命,该当重赏才对。”悠悠垂首连称“不敢”。
隔了片刻,康熙语气陡转,厉声问道:“何人指使你这么做?”悠悠道:“回皇上的话,无人指使。是贱妾见人身染沉疴不治,总是心有不忍,因此斗胆出手一试。”康熙道:“那事后为何不敢有意隐瞒?”悠悠抬起头,眉毛一扬,脸现傲色,朗声道:“皇上可是忘了曾亲笔谕令贱妾终生不得行医,此事若然曝光,便是欺君之罪,贱妾怎敢告与人知。”
康熙听来入情入理,便也满意地重落御座,笑着问道:“明德果然教女有方,仁心仁术,悬壶济世,立下大功也不居功自傲。平身罢。你也勿需再担心朕会追究,且将当日如何救法,细细说与朕听。”
悠悠直身而立,略作思忖,便款款说道:“回皇上的话。追溯此事的源头,还要落在八福晋卿云格格的身上。贱妾之子弘春不足月出世,天生体虚身弱,险些夭折。幸亏八福晋得到一块奇石,名曰归元石,采自火山熔浆岩道深处,蕴含无穷地元灵气,垂危者用之能起死回生,生者佩之亦能延年益寿,全靠此石,方才救回弘春一命。”
康熙沉吟片刻,忽道:“朕常闻听,道家炼制长生丹药,素有采金石入药之习。世间果有此等奇石,道家经典之中多半会有记载。”
悠悠微微一笑,道:“圣上明鉴。试想,弘春本该早夭之身,佩戴此石,便得活到成年,并且体格健魄。若能将此石制成口服丹药,该是何等神奇功效!贱妾翻遍道家炼丹名典,终于在古卷《神应经》之中寻到一则制药之方,依法演练,得归元丹一枚,不想便用在了万岁身上,真是天意。”
“依你所说,弘春仅仅佩戴几年,便已独得最少二十余载阳寿,那朕服下此丹,岂非……”康熙两眼放光,但碍于天子体面,还是将后面的“长生不老”四字吞进肚里。
悠悠只是微笑不语。
康熙笑道:“悠悠,要何封赏,但说无妨,朕无不允可。”悠悠跪道:“贱妾别无所求,只望皇上能收回原先的旨意,准许贱妾继续研习医道。”康熙疑虑全消,大手一挥,叫道:“准了!”唤李德全进来,吩咐道:“带十四侧福晋去太朴轩用些茶点,朕稍后还有旨意。”悠悠高声拜谢皇恩,却没瞧见,康熙暗暗对李德全做了个右手刀斩左手腕的动作。
悠悠与李德全退去后,康熙便命外间众人进来,对四阿哥笑眯眯道:“老四啊,此番你又立下大功,待朕好好思量一番,还能赏你些什么东西。”四阿哥忙道:“胤禛不敢。皇阿玛已加封儿臣为亲王,隆宠之至,儿臣不敢再要什么封赏。只要能为皇阿玛分忧,儿臣心愿已足。”康熙颔首赞许不已,连呼“不愧是朕的好儿子”。
“有功不赏,朕岂不成了无道昏君?”康熙想了想,叫来敬事房太监与起居注当值官,命他们执笔拟下自己口述圣旨:“四阿哥胤禛,人品贵重,深肖朕躬,必能克承大统,著继朕登基,即皇帝位。”
四阿哥一怔,心知康熙此举乃是虚情假意,但还是故作惊慌失措状,跪下再三推辞不受。康熙则意态坚决,命敬事房记档,将此遗诏封存起来,以示对四阿哥寄予厚望,绝无更改。四阿哥推却不过,只得无奈拜领,大声叩谢圣恩浩荡。
走出清辉书屋,四阿哥步子飘虚,行得十丈远外便即止步,略略定神。李四智果然是看穿了康熙,算无遗策。他欣然仰头观望太虚,但见一轮冬阳高照,今遭计已成功,自己便恰似这日正当空,从今而后,万象更新,改尽江山旧貌,岂有他哉?看得久了两眼酸涩无比,方才低下眸光,四围园景竟都成了红彤彤一大片。
大步迈开向前,四阿哥猛然间想起悠悠,心里咯噔一声,暗叫“不好”,转身便朝太朴轩狂奔而去。一个懂得研制“长生不老药”的人,便是再仁心仁术,做皇帝的也须留她不得,他怎么会想不到?四阿哥满心自责,跑到太朴轩门前,一把推开守门的小太监,撞门而入,跌在地上,却见悠悠已合眼躺在地上,脸色苍白如纸,手边一只空杯,四阿哥抓起一闻,正是御赐的鸩酒。
四阿哥抢上几步,抱起悠悠,发觉身子尚暖,大声不住口地直喊:“悠悠,悠悠!”然而任他拼命地摇晃悠悠,都不见她醒转,一时又惊又怕,心头痛楚,竟哭不出声来。“你怎么这么傻……”四阿哥伸手轻抚悠悠的面庞,心想直到她一瞑不视,自己才能与她这般亲近,不禁怔怔地落下泪来。
“四爷……”旁边监刑的太监小心翼翼叫了一声。四阿哥眸光半斜,黑幽幽地深不见底,仿佛要吸走周围所有的光。那太监吓得一个踉跄,瘫软在地。
忽听咳咳几声,四阿哥感觉到怀中人动了动,急忙低头去看,只见悠悠吐出一口酸水,缓缓睁开眼来。四阿哥啊地一声轻呼,狂喜之下,不管不顾地紧紧搂住了悠悠,由于太过用力,勒得悠悠几乎喘不过气来。
喝下鸩酒还能生还的,那监刑太监也是头一次见到,傻呆呆看了一阵,惊醒过来赶紧爬出门去回报。
悠悠伸手推了推,四阿哥这才松开她,两人的脸却还是近在咫尺。悠悠不自然地撇开脸,轻道:“这酒怎么能毒死我?我早就服下解毒药了。若不是你摇得厉害,让我吐出部分毒酒,我不会醒的这么快……”她蓦地住了口。此间大事已了,悠悠早猜到康熙必不容她,原本是打算装作毒发不治,待到被人抬出园子,瞅准合适时机,自行逃走。谁想天不遂愿,被四阿哥打乱计划,令她终是深陷在此。
四阿哥取来水,让她漱了漱口,柔声道:“你放心,有我在,绝不让人伤你分毫。”悠悠不由微微苦笑,躲开他的灼灼目光,望着那监刑太监远去的方向,低声道:“眼下该怎么办?”
四阿哥兀自沉思,外面突然嘈杂声起,乱成一团。四阿哥出去抓住一个小太监,询问出了什么事。那小太监哭丧着脸答道:“万岁爷驾崩了!这回是真的驾崩了……”四阿哥愕而不惊,回头望了悠悠一眼,两人均是一脸莫测,玄妙难言。
在四阿哥离开清辉书屋不久,康熙命人铺开宣纸,兴致勃勃地正欲挥毫泼墨,可提起笔尚未落下,便即猝然殡天,临死之际,双眼都未来得及合上,只有吸饱了墨汁的笔掉落在纸上,留下一个斗大的污点。
康熙帝八岁登基,十四岁亲政,终年六十九岁,在位时间长达六十一年之久,是中国历史上在位时间最长的皇帝,庙号清圣祖。
六十年是一个甲子,如果康熙自己能选,或许宁愿在去年的今日就死去,那还能维持一个帝王最高的尊严。可惜他喜欢乾坤独断,不给别人选择余地,终有此报。
☆、成败
有康熙这一年帮忙着筹谋布局,外有年羹尧钳制十四阿哥,内有隆科多把守内城九门,更有众太监死死盯着每位阿哥,等闲不得随意出府,四阿哥胤禛奉遗诏接替嗣位的过程,可谓波澜不惊,水到渠成。直到先皇遗体运回大内,设灵大殓,诸皇子府外的重兵方才放行,并沿途护送众阿哥及各自的福晋子孙进宫奔丧哭灵,胤禩亦携卿云同入宫中。
两人在侧殿换了孝服,方走进停灵大殿,便瞧见跪了一地的背影之人,只有一人坐于灵旁,显得十分突出,那是四阿哥胤禛。只见他穿了一身的重孝,可露出的领子却是皇帝御用的明黄之色。两人不禁对望一眼,盘旋了一年的谜团,此刻终于真相大白。
胤禩虽然说过,无人谁在游戏之中胜出,都与他夫妻俩无关,可最终出现的,却是最坏的一种结果。众阿哥之中,论与他们嫌隙之多,结仇之深,无出四阿哥其右者。自胤禩等失宠之后,康熙固然常常苛责贬斥,但他施政仁厚,只要儿子甘愿低头,便不会再穷追猛打,赶尽杀绝。而观四阿哥其人,表面喜怒不形于色,叫人捉摸不透,却是城府颇深。加上他孤高自许,素无容人之雅量,统领吏部多年,向以处事冷酷严峻著称,发起狠来,上至天王老子,下至妻儿亲友,一概不留半点情面。今后落在此人手中,岂有幸乎?
“八哥,卿云,你们来了。”忽有一人上前一拜。卿云一愣,登时喜出望外,拉住他道:“你出来了!”十三阿哥胤祥淡淡一笑,先皇驾崩当天,四阿哥做的第一件事便是亲自迎他出来,现下已守灵数日未眠,眼底布满血丝。容颜虽显憔悴,但或因已介不惑之年,他神色间十分平静祥和,丝毫不见幽居十余载的萎顿之气。兄弟重逢,胤禩只是微微颔首示意,毕竟十三当年被关,与他脱不开关系。
胤祥身旁跟着的小太监一脸倨傲,出声提醒道:“十三爷已被皇上册封为亲王。”言下之意,品级较低的八贝勒应行全礼。胤禩不禁露出微笑,尚未回应,胤祥已低声呵斥其退下,拱手歉仄道:“奴才无状,八哥不必理他。四皇兄素仰八哥聪敏有大才,一早便颁下旨意加封八哥为亲王,领衔众弟兄齐心为国报效。”胤禩还礼道:“此等美意,胤禩愧不敢当。”
卿云低头走开,去照拂哭灵的诸太妃。胤祥近前一步,小声道:“还望八哥以大局为重,就当小弟求你了。”胤禩不禁苦笑,他还有得选吗?
胤禩趋步向前,跪在大行皇帝梓宫前,回想一生沉浮荣辱,皆由棺中之人掌握,取决于其一念之间,此时天人永隔,再大的怨气,再多的委屈,也尽烟消云散,不必再提了。只是可惜天家情淡,总是有始无终,如今灵前服丧,他竟连一滴泪也没有。
正自慨叹,却听身后一声大喝:“大胆,怎不参拜皇上!”胤禩只当是在叱问自己,撩袍起身准备回答,一回头却发现有两人挡在前面,被斥责的也是此二人。
九阿哥阴着脸,说道:“前几日见皇阿玛还好好的,无缘无故,怎会突然驾崩离世?会不会是有人狼子野心,暗中谋害,然后自立为君?”胤祥急着连声大叫这两人:“九哥!十哥……”十阿哥却白了他一眼,帮腔道:“皇阿玛传位十四弟的遗诏,可是我等亲眼所见。确实不曾听闻皇阿玛又改了主意,属意他人。”
“先帝灵前,两位阿哥不可造次。”守护灵位的前总管太监李德全从地上爬起来,擦干眼睛,说道:“先帝所下圣旨,均由南书房翰林学士草拟,不但敬事房会存档,内阁与起居注官处也有记录,三方一对照足以辨真伪。”胤祥忙吩咐左右:“还不速速取来,以正视听。”老九与老十见他们有恃无恐,更是惊疑不定。
不多时,敬事房太监便取来了封存的遗诏,再与内阁记录与当日起居注一对,竟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