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呀,到底收了我家老父多少好处,真是无时不刻暗示我去赴考。”项元汴将折扇收起,叫来项凌:“你去群香阁走一趟,告诉鸨儿,就说昆山富士周凤来公子到了,久仰织香姑娘艳名,想在评花榜之前见上一见。”
项凌领命而去,周凤来哭笑不得:“做什么借着我的名义,难不成你还真怕请不来人?”
“人请来了,你不也是要见的嘛,又何必计较是谁的名义?”项元汴一笑,远远望着楼下的那一对男女,不过说了几句话,便叫来喊人的龟奴给拆散了,心情大好,便坐下来向老友介绍:“那织香姑娘,可是这几年难得一见色艺两全的女子,你若见了,定然是不后悔的。”
“既得项兄如此嘉奖,我自是要见识一番。”周凤来被勾起了好奇心,他可没有忽视方才好友脸上的悒郁之色,该不是那位织香姑娘与其他男子暧昧不清,惹得这位公子动气了吧?
半个时辰之后,织香便到了,向二人行礼道:“见过周公子、项公子。”
“喔,你竟知道我二人?”周凤来见了她,虽未见识过其才艺,不过就这般的相貌而言,便是先有了好感,率先问道。
“两位公子虽是商界富士,但以书画鉴藏为业,不被功名利禄所拘,却又是满腹经纶、喜诗好画之人,织香久闻两位公子大名,心中钦佩已久。”
“我对姑娘的艳名也是早有耳闻,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项元汴示意她坐下,接着道:“听闻姑娘能言善道、长袖善舞,甚至是来者不拒呢?”
一语既出,叫周凤来惊了一跳,好友虽是个性有些不羁,但向来待人倒还算宽厚,今日对这女子未免太犀利了些。织香闻言,却似是没事一般,笑回道:“织香承蒙大家的厚爱,自是竭力相报。”
“我且问你,方才在楼下与你交谈的那人是谁?”
织香狐疑望着他,答道:“是画师仇英。”
“你们,都说了些什么?”项元汴再问。
织香本想不答,却越想越觉得这位项公子的问话有趣,便道:“谈了一些明日评花榜的事,他希望织香不要参加评花榜。”
“不要参加评花榜,这是为何?”周凤来见项元汴闻言久久不语,便代好友想问。
“他还没说呢,织香便叫二位公子喊来了。”
“他是担心你夺得头魁,该是这样吧?”项元汴冷哼一声,问道:“那么,你的想法呢?”
“织香自是要参加的,多年学艺,不就是为了这一刻么?”
“正是,青楼妓子若是夺了花魁,日后便可嫁个好人家,甚至是官家人。织香,我二人可以保你夺得头魁,但你要答应我们一个条件。”项元汴又代替周凤来做了一个决定,此时周凤来也不讶异了,摇着扇子在一边看戏,仅点头表示同意。
“你们……”
“听说你在群香阁也有几年了,相信你也清楚,花魁虽是由众位评审公选出来的,但如是主办人不同意,也绝对过不了这关。织香姑娘裙下之臣众多,本就有不少胜算,如果我二人也能出手相助,定能一击得中。”
“如果二位公子另助他人,织香此次必定是无缘三甲了,是么?”织香也不着恼,问道:“且不知公子的条件是什么?”
项元汴沉吟良久,将织香看了又看,最后道:“日后除了我与周公子,不得见其他外客。”
这竟是要将织香姑娘包下来了!周凤来虽是对织香略有好感,但对此举却不甚赞同。再者,要他与好友共享一女,也不是他的习惯,元汴先前也不见有这般荒唐的时候啊。正待要说话,项元汴却似了解他的心思,将他手臂压了一压,他便暂时住了口。
织香听了,却只道:“恐怕织香不能答应。”
项元汴冷笑:“你可得想清楚了,放眼江南,身兼才学与财富的年轻人,我二人算是名列前茅了。你在群香阁继续寻觅下去,再过几十年也未必有今日的运气。”
“项公子此言非虚,但织香看得出,项公子绝非因为喜欢织香而提出这般的条件,而是另有所图吧?织香愿与公子谈谈,但我也有一个条件。”
织香叫来小云,低声嘱咐几句,后者便急急返回群香阁。而后,从袖中掏出一个物件呈上。项元汴接手过来,竟是一个做工精致、绘有一副男女□春宫图的鼻烟壶。
织香继续道:“公子请看,这物只有达官贵人、或是富士商贾才用得起的玩意。两位交游广阔、见多识广,不知可看得出这鼻烟壶的来历?”
项元汴把玩了片刻,交给周凤来瞧了瞧,两人对视一眼,均是摇头道:“鼻烟是近些年才传入大明的,吸食之人本就不多,用鼻烟壶的自然也不多,壶身的画作,一般都是由主家提供,工匠再临到壶身上。此幅春宫虽则画风细腻,但想来该是画者传世作品不多,我与凤来都是看不出这画者为何人啊。”
“既然从画者判断太难,若是从制作鼻烟壶的工匠方面探查呢?”织香急急问道,察觉到两个男人的狐疑表情,她便道:“不瞒二位,此鼻烟壶的主人,与织香有不共戴天之仇。若是二位答应帮织香查到这人的身份,我愿听从二位一切条件。”
周凤来问:“莫非你流落青楼,便与此人有关。”
“正是。”织香正说着,小云便执着一卷画纸赶过来,她接过展开一看,然后递给项周二人道:“织香人在青楼,身无长物,只得借着评花榜求得花魁之名扬名,才有查清真相的一丝可能。如果两位公子能帮我调查此事,织香终身为奴为婢,报答两位的大恩大德!”
项元汴只将那画纸看了一眼,便道:“我可以帮你调查此事,只一个条件,不许与画这画的人再有往来。”
周凤来执着画纸细瞧,画上正是方才的鼻烟壶,只是一副普通的实物写生,并无体现任何画者作画的个性、技巧,却不知好友中了什么魔障,为这种条件揽了一个大麻烦。要知道,这个织香显然是有血海深仇要报,而对象却是一位未知的达官贵人,搁在平日里,这种事怎么着也要撇的干干净净,今儿倒好,上赶着往里钻了。
“织香能问这是为什么吗?仇英与我是多年的好友,忽然不让我与他往来,是因为他做了什么事,得罪了项公子吗?”
“这个你就不必多问了。答应与不应,自己定夺吧!明日便是评花榜了,到时你只需派人给我俩打个招呼便可,否则评花榜的结果我们就无法保证了。”项元汴叫上周凤来,率先离开了。织香原地坐着,深思许久,才问:“小云,仇英回去了吗?”
“刚刚已经走了。”
“知道了,我们也回去吧。”
是夜,两只白鸽飞到城南一户小院里,片刻又原路飞回群香阁。织香自绣楼窗前解了白鸽腿上的红布条,取下信来,再往油灯下捻亮了灯芯,细细读来。
门外候着的丫头提醒道:“姑娘,无事便早些歇息吧。明日还有得忙呢!”
“知道了,我这就睡。”织香向外间喊了一声,素手提笔飞快写道:“既如此,我俩便暂不联络了。等到真相大白那一日,再找个山明水秀的小城,快快活活过完这一生。”
将回信绑在白鸽的腿上,织香轻抚它的羽毛,喃喃道:“这一趟过去了,便在姐姐那里歇下吧,不用回来了。”白鸽似有灵性般在她手中轻啄了两下,便撒开翅膀飞了出去,另一只也如影随形的跟上,两只白点很快消失在黑暗中。
城南的某户小院,文嘉正在仇英的新居做客。仇英取了白鸽腿上的字条,看过却给烧了,文嘉不满问:“这几日你都在忙些什么?神神秘秘的。”
仇英将鸽子放了,再坐到桌前。这片小院是从东村画院出师后,用这几年卖画钱租下的,虽然他的画价在市面上偶有超过几位师傅,不过到手的润格却是不多,加上最近跟着师傅、师兄外出交际,花费也颇为可观,私下的生活却是能省即省了。就是文嘉到访,也不过几杯清酒、两三个小菜招待。
“好吧,不瞒你。方才是织香来的信,她说评花榜的事夺魁有望了,让我高兴一下。”
文嘉脸色不豫,犹疑好久才问道:“真搞不懂你的心思,究竟是喜欢人家,还是不喜?哪有让心上人参加这种选美赛事的,她一旦名冠花魁,事态发展是你我能控制得了的吗?到时候你就算是有什么念想,恐怕也没那个能耐了。”
仇英早知他会这般想,也不辩驳,只道:“我何尝希望她去参与,也劝过几次。不过她心意已决,我便也只好祝福她了。”
“也罢,不提她了。上次你遇袭,重刻的私印是不是又丢啦?”
仇英恍然,拍着额头道:“是啊,都这么久了,每日都忘了去寻个师傅再刻一枚。”
“不必了,我亲自为你刻了一枚。”文嘉取出袖中的一个帕子,解开之后,郝然是一枚青田石印,“这可是我哥为你精心挑选的印石,我为你亲自篆刻的印章,放眼大明朝仅此一枚。你若是再敢丢了,仔细你的皮!”
文嘉虽是说得厉害,仇英却深知好友的情谊,感动不已。当下取了前几日做好的图与印泥,仔仔细细的盖上,拿起一看,正是简洁的“仇英印”三字。
“待你到了弱冠之年,父亲会给你赐字,到时我再为你置一枚印。印章对画师而言何其重要,经不得三天两头的丢三落四,你可要好好保管,知道了吗?”
“我懂啦!”仇英兴奋不已,又取了几张空画纸,又试印了几下,仔细看那三个字,口中不停说着:“世人都说文嘉一手篆刻天下无敌,今日一见果然非同凡响啊!”
“行了行了,少拍马屁。你懂个鬼篆刻!”两人嘻嘻哈哈,笑声传出小小院子,在苏州城的春日之夜,久久回旋不已。
☆、评花榜之三
评花榜这日,苏州城热闹非常。
通往群香阁的路上车马喧嚣,甚至连山塘河上的船只都挤了个水泄不通。
百姓们扶老携幼前去看热闹,主办方请来了城内最有名的戏班子,在暖香楼搭台演出,锣鼓喧嚣、铿铿锵锵,台下的来宾们躬身逢迎、觥筹交错。占据二楼绝佳视野的项元汴,与好友周凤来刚刚坐下,便招来店小二问道:“苏州三宝他们到了么?”
“已经到了,现在就在对面包间呢。”
“文彭文嘉兄弟呢?”
“还未到。”
项元汴想了想,便道:“文氏兄弟,还有那个叫仇英的画师若是到了,一并请到这里来。”
店小二应了退下。周凤来问道:“仇英,不是你昨日禁止织香姑娘与其来往的那一位?”
项元汴亲自为二人斟了酒,拿起一杯递到周凤来面前,温声道:“周兄,织香姑娘与谁来往是她的自由,子京可从未干涉过。”
周凤来呵呵一笑:“行行行,我倒要看看你在打什么鬼主意。”
台上一曲《西厢记》选段唱罢,店小二才引着文彭文嘉及仇英缓步行来,仇英手中拿着竹筒,不像是来看热闹,倒像是来作画的模样。项元汴站起身来,与周凤来及来者三人一一做了介绍,这才都坐了下来,见仇英手中纸笔,讶然问道:“仇公子这是?”
文嘉见了,朗然代答道:“仇英说了,今日评花榜盛况空前,愿以此为画,留待日后做个纪念。”
“喔?这个主意甚好,我等竟然没有想到。”周凤来闻言欣喜,项元汴只是略略点头,却仍嘱咐了店小二,抬了一个长案过来摆着,方便仇英作画。
“多谢项公子。”仇英将竹筒中的笔墨纸张取出,又将颜料一一摆好,向项元汴微笑致谢。
“无妨,仇英画作精美,深得我意,画出今日盛事,也是我们几位的眼福。”项元汴话音刚落,店小二便掀了帘子,似有话要禀,将他请了出去。仇英向众人略一点头,便坐到栏前的长案边专心调色,眸光流转,不经意落入对面一双深邃又和蔼的目光里。
“师傅。”仇英轻声唤出,虽隔着长远的距离,文征明在对面似乎也有所感,略点了点头,欣慰一笑。坐在他身侧的祝枝山瞧见了,奇道:“仇英怎么到对面去了?我说怎么都这会儿了,小辈儿们一个一个都不见人影。”
“让他们年轻人到一处去吧,我们这些老头子,还是不要给他们扫兴的好。”文征明久不入风月场所,既感觉难得热闹,却又略嫌吵闹,心里已经打定主意,再坐了片刻,便回府去吧。
祝枝山身为他几十年的老友,岂能看不出他的心思,便鼓捣着:“征明老弟呀,你怎么也要等着那织香姑娘来了,见一眼再走。那姑娘与当年的织香,简直就是一模一样,诗书才华一样不差,个性却不若秋香那般火辣。你我活了几十年了,难得遇到这种奇事,可一定要见识见识才成。”
“祝兄,你这话我信。瞧一瞧伯虎那副魂不守舍的样子,我便知道这织香姑娘,确实不一般。”
唐伯虎自那日见了织香,便三不五时到群香阁寻她,听她弹一弹琴、唱唱曲子,或只是随意说说话,倒也是成了一对忘年交。织香与秋香到底是不同的,秋香爱笑他、捉弄他,后来也曾怨他、恨他,而织香虽是活泼轻灵的少女,却有种看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