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一般的默契,总是前者离开片刻,后者便找上门来。
仇英没有放弃追寻子京的脚步,但也似乎不是为了追上他,要跟他问个究竟。就这样循着他一天的行程跟了下去,听各家店铺的老板和伙计讲方才进来的那位风度翩翩但神情低落的男子,也不由得陷入了思绪的深渊。
信步随走,却望见了追逐一天的男人,正停留在桥头,凝眸望向自己。仇英心中一愣,但也不再闪躲,静静往他身边走去。
项元汴似乎并不惊讶在嘉兴看见她,也不觉得在离家甚远的、城内不知名石桥上偶遇颇为凑巧,竟像是早就知道,这个女子一整天都跟在他的后面,追寻着他一天的足迹。
落日的余晖下,仇英望着这个被夕阳落下的金黄色光芒笼罩的男人,她心爱的男人,想要说些什么,却一时不知从何说起。
项元汴却先开口了,他神色和煦,微微一笑,道:“松溪镇有个老者,收藏了一副古画想要寻找买家,我打算今晚去看看。”
仇英被他的被光芒笼罩的笑蛊惑了,忽略了其中掩藏的黯然。前事是否真的可以在这一趟沉默的追逐中渐渐消弭,从此两人是否就可以相安无事,像从前那样一起快乐的谈画论画、相亲相爱?
“今晚吗?”她问着,“如今快要天黑了,过去叨扰会不会不大好?”
项元汴仍是微笑着,往一旁停着的马车走去,仇英自然跟上他的脚步。他从车上抱下好多包裹,仇英跟了他一天,自然知道这里头都有些什么,每一样都是给自己买的。
项元汴问着:“这些是给你的。我与对方约好了,今儿就去。”
“你一个人去?”仇英不想接下那些东西,悄悄后退了一步,将两只手都背到身后。项元汴见状又笑了,问道:“家里的马车呢?我送过去。”
“我已经让赵叔回去了。”仇英很想赌气抗议,但看到子京眸中流转着自己也看不懂的光,忽然一阵不安,便拽着他的手道:“就坐你的车吧,我们一道去那个老先生家,将画儿取了再一道回去。”
项元汴身子顿了顿,看了她半晌,最后才轻轻道:“我今晚恐怕不能赶回来,要在松溪度上几日。”
在松溪过几天,那今天这样一圈兜转,给她买了这么些东西,是为了暂别吗?抑或是……子京的心中决意要与她永别?仇英鼻头一酸,几乎要涌出热泪来。她使劲揪着项元汴的袖子,用快活的语气回道:“你要去松溪过几日,那我怎能不跟着?早就听闻那里山清水秀、地杰人灵,我左右无事,便带上我吧?”
项元汴本要低头劝解,却发现这个紧紧揪住自己的女人,嘴角虽然是上扬着的,脸上却满满都是忧心,如黑珠一般灿亮的眼睛如今包含眼泪却死撑着不愿滑落,心里一下子就柔软了,轻轻搂住她,道:“那就一起吧。”
仇英顺势便窝进他的怀抱里,眼泪抖得滑落,只好使劲在他的袍子上蹭一蹭,因为担心被男人发现自己的异样,也顾不得周围的人来人往,一直埋着脸不肯抬头。这一段虽不是大庭广众,过路的百姓注意到男人装扮的两人在桥头搂搂抱抱,纷纷侧目过来,项元汴面上微微发烧,轻轻拍一拍怀中人的后背,低声道:“我们上车再说。”
“嗯。”仇英答应着,却半天没个动静。她可以想象自己现在的眼睛有多红,情绪有多遭,若是抬头叫这个搂住自己的男人看见了,又不知要联想道哪里去,便打定主意要窝到自己心绪平静为止——却忽略了自己目前所在的场所。
项元汴敏感的察觉,注意到自己这边的百姓越来越多,甚至有被围观的趋势,难得困窘到不知所措。
赶车的老徐见状过来,将他手中的那些包裹接了,默默的回道车上。项元汴知道再这样站下去,两人便要成为嘉兴城里最大的新闻,便只好咬一咬牙,赶在事态更为严重之前,将仇英整个抱起来,往不远处的马车走去。
陡然腾空的仇英惊讶的抬起脸,见到抱着自己的男人满面通红,几乎以逃跑的速度往马车走去,半晌茫然,四顾之下发现自己两人周围不知何时围了一圈看众,指指点点。有人甚至夸张的倒抽一口凉气,大声道:“那不是项家三爷和他家的……他家的画师,那个叫仇英的!”
众人纷纷追问那人:“真的吗?你没认错……他们果真是项三爷和小画师,他们果真是断袖之癖?”
这些个闲言碎语半点不小声,字字句句都落到仇英耳朵里,不知当气还是当笑。好在两人片刻就躲进了马车,老徐一记鞭子抽起来,便只闻车轮声滚滚,便快速离开了那个快速围起来的半圆,徒留众人对两人关系的猜测。
车厢内,两人想着各自的心思,好一阵沉默。
马车摇晃不堪,或许是遇到一个大坑,颠了好大一下,仇英一个没有坐稳,撞向一直沉默看着自己的男人。
只是一接触到他坚硬而又温暖的怀抱,她却不肯离开,偷偷伸出手去,环抱着这个给自己无限安全感的靠山。
“对不起。”头顶上传来男人暗哑的声音。仇英疑惑的抬头。她曾经想象过无数种场景,都是关于项元汴要跟她敞开心扉的对话。而等了这许多日,他终于肯开口了,却是为了道歉吗?
“我不懂。”仇英仰着头看他,仍不肯离开他的怀抱。最近她变得开始粘他,只要子京不在自己身边,非要看到他才能安心。而即便是他在自己的身边,也一定要感受到他的呼吸,触摸到他的体温,才能真真切切感受到他的存在。
“刚才那种情形,若你……”项元汴不知如何表达,但仇英却听懂了。这个男人,是在心疼自己被误解吧……
“可是我会觉得很有趣……”仇英扬起笑脸,实际上,她是真的觉得蛮好玩。她是女儿身,众人并不知情,对两人的关系作出这样那样的猜测,其实也并没有太多的恶意。而众人的认知,与自己的生活又有什么干系?决定两人日后幸福的权利,从来把握在两人自己的手里。
项元汴轻轻抚了抚她的手臂。是了,仇英想来是个大大咧咧的人,外人的想法并不在她的考量之内,只是自己,却因为这样就可以将她拖下水了吗?
“有人认出你了。”项元汴还记得方才有人叫出她的名字,让他心中猛然一颤。他的私心,是不愿与她分开的,可他也不愿仇英这个名字从此背上污点。仇英从十多岁开始作画,辛苦近十年才取得如今的成就,若是因为他……因为一些不利于她的谣言,而影响甚至断送了画师的前途,他的罪过是否为天理所不容?
“认得出怎样,认不出又怎样?”仇英不在意的反问。当今世上,喜好男风者盛,即便仇英此刻是个男人,众人也只会对两人的恋情报以好奇、揣测的态度,而不会横加干涉。除了其中有一些误会,并没有任何实际的影响。
项元汴看得出她是真心并不在意,稍稍松了一口气。
“然后呢?”仇英靠着男人,马车的颠簸叫她昏昏欲睡,可是还有一些问题没有得到解答。这个男人从昆山不辞而别,还自己千里迢迢追过来,如今却是一副没事人的样子,他难道没什么话好给自己说的?
☆、子虚清明之二十
松溪卖画的老者姓彭,住在山上。
老徐赶了许久的车;从黄昏到夜晚;才赶到彭家。
掀开车帘,发现外面的世界银光闪闪;竟然飘起了大雪。
乍一离开男人温暖的胸膛;仇英感觉深可入骨的寒意从四面八方袭来,忍不住打了个哆嗦。随后跟着下车的项元汴注意到她的反映;用大毡围住两人的身子,招呼老徐说:“去叫门吧。”
积雪已经没过了鞋面;三人沿着小路往前方灯火之处行进。忽然一阵犬吠;一只披着雪的狗儿奔过来;沿着三人的脚面细细嗅闻;汪汪叫个不停。
“是城里的项公子吗?”
月光掩映之下;一对苍老的身影远远站在屋前,向这头问着。
项元汴朗声答道:“是我们,彭老先生。”
彭老闻言,笑着欢迎,缓慢的脚步想要过来相迎,项元汴忙喊道:“老先生不必相迎,天黑路滑,晚辈们自行上来就可。”
彭老便笑着答道:“那老夫便就等在这里了。阿旺,别叫了,回来!”
后面半句是讲给一直绕着三人脚步兜转的狗儿听的。仇英本来对它有些忌惮,但发现对方非常听话,听到主人的交换便飞奔回去,却觉得有趣,低声道:“这狗儿真懂灵性。”
项元汴下意识答道:“听彭老说,阿旺今年生了四条小狗,如果你喜欢,也可以求他给我们一条,带回去养着。”
仇英连声称好,心满意足的挽着他的手臂,往山上的人家行去。项元汴意识到自己的承诺之后,便也只好笑一笑跟着走。
或许有很多的犹疑和不确定,在内心的深处,他还是直觉会跟仇英一起,度过此生的后半辈子吧?
积雪在上坡的小道上,的确对三人行进造成了一定阻碍。
相互搀扶着,三人颇费了一番周折,才终于到了彭家老屋。与彭老见了礼之后,彭老搀着身边的老伴道:“这是我家内人。”
彼此又客套了一阵,总算是到了屋里坐下。昏黄油灯底下,彭老夫妇准备了一桌简单的酒菜,道:“山中饭菜粗鄙,比不得城里精致,就将就着用吧。”
“哪里,哪里,如此寒冬尚准备这般的丰盛,定是叫二老劳动了一周,晚辈们叨扰了。”项元汴忙回道,两主三客便也不必分什么尊卑,围着火盆一起热热闹闹的吃了晚餐。
说起来,彭老对书画鉴藏颇有一番见解,项元汴也曾多次山上讨教,这次深夜到访,亦是从前也有过的事。彭老虽面上看来是个严肃、古早的老人,但内心也如项元汴一般,是个随性之人。也因为这样,才能由着自己淡然的心性,在山中一住就是数十年。
晚餐之后,彭老并不提画作的事情,只交代着:“还是从前那两间房,这回多了一人,你自行安顿吧。”
仇英愕然看着二老自行收拾好碗盘,便自行进屋休息,将一屋子三个客人撂在厅中。
项元汴显然已经摸透了这家主人的脾性,交代老徐道:“你还是住从前的那屋吧。”
仇英闻言挑了挑眉头,难得此人不再避着自己,愿意与自己同屋而眠。
山中静谧,尤其是靠山的北屋,其后就是飘雪的山崖。
窗外北风呼呼,即便是门窗紧闭,也能听见那狂风呼啸而过的声音,更加冻得人浑身发抖。
好容易等到洗漱过后的子京进屋,仇英便扑向他的怀中,冰冷的手脚塞进他的袖中和小腿上,汲取着属于男人绵绵不断的温暖。
“怎么不进被窝躺着,也暖和一些。”项元汴取出她的一双手,放在嘴边呵着气,轻轻揉搓后才有了些热度。
“我怕睡着,我还有话要听你说。”仇英任由他搓着自己的手,子京对她的用心她丝毫不怀疑,可是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他的嘴巴成了蚌壳,有了那么多秘密心情不肯和自己分享?
项元汴闻言,眼神又开始飘忽,手上的力道也不自觉停了。他轻轻一笑,明知故问着:“我要说什么?”
仇英不给他再逃,抽出手来扶正他的头,使两人的视线相对。莹莹润润的眸子直直盯着他,想要盯到他内心最深处去,想听一听这个男人,究竟是怎么想自己的,究竟对两人的关系如何定位。或许是她的探索意味太过浓重,子京数次想要逃离,却被她的双手禁锢得死死的。
“你怎么不说?”仇英轻轻开口,几乎没有出声,只是唇语表达,但她确信,子京能够听到,她的心声、她的询问,她迫切的想要了解他的想法。
她的眼神紧紧锁着他的,唇几乎碰着他的。仇英承认,自己此刻几乎有些作弊的嫌疑,她想要蛊惑他,希望子京可以在任何情况下,吐露她想要听见的话语。
“为什么离开我?为什么要逃开?你难道不想要我吗?”她的眼神都是慢慢的疑惑,充满期待的、又害怕伤害的。她在等待他的答案,或许可以将她推向深渊,又或者从此解救她逃离痛苦的牢笼……
“不是的!”项元汴只能摇头否认。除此之外,他还能说出什么呢?
近在咫尺的幸福,只要伸出手就能触碰的,他不敢碰。要他推开,却也是千万个不舍得推开。他自己都有些鄙视此刻的犹疑不决,所谓的为了她好是否真的是为了她好,所谓的不要自私,是否却正是自己的自私?
“英儿,你知道我在汉口遭遇的事情吗?”像是下定决心了一般,项元汴终于开口谈及那一段往事。
仇英谨慎的点一点头,项元汴也有准备,她定是从家人那里知道了一些。
“这件事……源于范小姐对我的错爱。”思虑好久,他不知从何说起,半晌,才说了这么一句。仇英望着他,虽然对他的心情也有过很多揣测,此刻她却不出声询问、验证,只是紧张的瞧着他,要他自己说出对两人关系的疑虑。
“我受了一些皮肉伤,这些并没有打击到我。事实上,在嘉兴休养了半年,这些伤口几乎都痊愈了。”对仇英最关心的伤痛,他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