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说,为你母亲做寿画一事?”仇英回过神来,反问道。
“正是。我母亲心仪吴门画派的作品,尤其你两位师傅的画风,她尤其钟爱,近些年但凡有合了她老人家心意的,我便想着法子寻了来。”
周凤来说着,却见仇英身形一顿,循着他的视线看去,原来玉林楼之外的一个小阁子里,项元汴正与他的妾侍徐氏一起逗弄活泼可爱的小德纯,一个年轻貌美的少女在一旁帮手。
仇英见周凤来一会儿望着楼下,一会儿看看他,面上便有些尴尬,便扶着围栏,往另一侧看不见那一家子的方向走去,笑道:“周公子当真是个很有孝心的。”
周凤来道:“母亲年迈,亦无其他的嗜好,便单单爱这些。不止这两日,连带着这两年我都在观察,深以为你已尽得几位师傅的真传,画风亦带着自己独特的清隽风格,曾将你的画作呈给母亲大人,她老人家亦是赞赏不已。”
仇英微微一笑,作为画者,还能有什么言语比称赞自己画艺更令人开心的呢?可是周凤来或是其他人的盛赞,对她而言便是对十余年学画生涯的认可,越多人肯定,便有越多的成就感。可是也有人漫不经心吐出的一句赞语,便叫她涌上无限欣喜,便是每日秉烛夜读、执笔作画到天明只为换得那人欢欣一笑也是心甘情愿。
可是那人,会为了她的画笑逐颜开,也为了稚儿的牙牙学语、蹒跚学步而乐不可支。仇英曾以为这世上再不会有比知己之间的无声默契再令人欣喜,如今瞧着,或许为人父、为人夫的那种天伦,才是人间至上的情感吧?她或许给不了,也得不到,便只好退后几步黯然神伤。
可这样的自己,真是叫自己也瞧不上了。
仇英道:“承蒙不弃,若是仇英可以效劳,自是令堂看得起我了。”
周凤来喜道:“若是仇兄应下了此事,不妨到昆山来完成此画,也与家母见上一见,聊一聊丹青之事,以宽慰她老人家的心情,也是我等做晚辈唯一可尽的孝道了。”
去昆山吗?仇英有些迟疑。周凤来道:“项家天籁阁闻名遐迩,但我周家的藏品亦是不少。何况项兄他所好甚广,珍奇古玩无所不包,但单就古画而言,却未必比得上我们周家的藏书阁呢。”
周凤来此言非虚,项元汴有数幅画作皆是从周家淘来的,每每与仇英讨论古画,也常道:“曾在昆山周兄家得见此画真迹,你我可寻机去赏玩一番。”
当初来嘉兴,不就是为着那些古画么?如今这立场,或许离了项家才是正选,仇英心中通透,但一时却难以下定决心,面对周凤来的邀约,她也只好微笑着沉默以对。好在此刻里间派了小童过来喊他们进去,想来是鉴评结果出来了,周凤来道:“你尽可以多考虑一阵,时间还宽裕得很。”
仇英微微点了点头,便与他跟着小童进去。稍坐了片刻,项元汴也叫人请了过来,她下意识往周凤来的方向看了看,就只是这一个小动作却叫项元汴起了疑心,决定稍后要与她问一问。
孙连兴见宾客尽数入了座,五位鉴评者也被请了入座,便站起身来宣布评画开始。
三位画者的画艺娴熟自不必言说,却各有风格,同题作画分个高下倒不是简易之事,即便众人心中有数,要说出叫画师本人亦心服口服的理由,方显比赛的意义,这便是鉴评者存在的意义了。
除了仇英的江楼远眺图,吴家安和姜逸飞都是选择涨潮之时的钱塘江为主题为画。吴氏的画中,玉林楼位于悬崖峭壁之上,怒涨的秋潮席卷而来,似有将楼阁吞没之势,可谓雄奇凶险;而姜氏则以涨潮的江中渔船飘摇动荡,来表现水流湍急。相形之下,仇英的画作水面上一片风平浪静,还有女子的背影在楼阁中出没,看来与钱塘之潮并无关联。
众画师方才将三人的作品一一赏玩,已做了初步的公选,众人大多看中吴、姜两位的作品,无非认为仇英此作太过小家之气,并未彰显钱塘之气势。是以头两位鉴评者将“通”之选票分别赠予吴家安及姜逸飞,众人皆无异议。第三位鉴评者将选票赠予仇英,众人也认为人均一票,不论谁胜谁负,面上也还过得去。待得第四位鉴评者将选票投与仇英,却有不少人坐不住了,开始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统共只有五位鉴评者给分,加上众人投选最多的一位画师额外得一分,便是六分。此时仇英便得了两分,便起码不是垫底的了。吴家安与姜逸飞面上也有了些异色,未料到事情发展至此,到这会子,亦只有年轻的毒舌鉴评家周俊手中的一票未投出去。
为制造紧张的气氛,孙连兴示意他稍候片刻,走到台前来解说道:“如今仅剩周公子手中最后一票,和方才众位投选的结果未公示。这两票便是决一胜负的关键所在了,那么接下来,我们先揭晓大伙儿公选的一票花落谁家?”
孙连兴话音刚落,三位伶俐的小童各自捧着贴有三位画师姓名的票筒上台,当众唱票。仇英见着方才众人的反应便知公选这一票估计无望了,与项元汴相视一笑,便也就罢了。唱票结果不消一炷香的功夫便出来了,孙连兴听了小童的汇报,示意众人安静,道:“公选这一票,姜老先生以微弱优势胜出。那么如今的票数情况是:吴老一票、姜老两票、仇英两票。周公子在给出你这一票之前,先代表鉴评组对三人的画作点评一番吧。”
周俊微微点头,目光却投向仇英这头。仇英用脚趾头想也知道他并无好话,扭头向项元汴道:“这回只怕叫你失望了。”
“没关系。再者了,他这一票并非代表他自己,而是鉴评组的结果,断不会有失公允的。”项元汴在袖下握了握她的手,低声接着道:“要知道,公选之时你的票数也不少,那些人包括我在内,可不是吃素的。”
仇英笑回:“难不成我们若是输了,还要当一回恶人不成?”
“并非恶人,而是极其讲道理的人呐!”项元汴也微微一笑,见着周俊上了台,便不再出声了。
周俊上前,在三幅画前走了一遭,装模作样的姿态看在仇英的眼里,自然引发一阵无声的嫌恶。在将众人的注意力尽数吸引到自己的身上,周俊这才举起那一张代表选票的鹅黄色箴纸,开口道:“钱塘秋潮壮观无出其右,亘古以来便已谓为天下奇观。古往今来,多少文人墨客在此共赏奇景,留有书法绘画墨宝无数,今日邀请众位画师前来赏秋潮,绘江景,亦是想要推陈出新。”
一席话引得众人频频点头,此番之前还算和谐。但毒舌周俊向来口舌刁钻,又岂是这般客套的,只听他话锋一转,便开始叫人难堪:“吴老的作品,用山之静反衬涨潮之汹涌,以高山重楼反衬浪潮之高,姜老的画作以渔船、水波来表现浪之凶猛,较之古人着实很有些新意。只不过,二老虽有微小创新,但终究还是在浪潮上做文章,相较之下却不如作为后辈的仇英之用意。”
此话一出,不止二老脸色不善,围观者也为他轻狂的态度稍感忧心,而最为意外的便是仇英了——想不到周俊竟留意到她在画中的用意,也想不到他竟在众目睽睽之下为自己说话,他一向与自己不和的,不分青红皂白的不合,不是吗?
有人忍不住问道:“你说仇英此画有真意,你倒是说说看。”
周俊闻言,修长食指扣在画面上角的一条细长白线,道:“钱塘江涨潮之初,江面十分平静,第一轮潮水涌来,只会在江面上连成一道白线,便是如此的风平浪静,才能彰显其后滔天浊浪排空来,翻江倒海山为摧的旷世奇观。”
众人经由他的解释,才稍感信服,周俊接着道:“钱塘秋潮虽为壮观,但它的破坏力也很强大,江上渔民断不会在此时行舟,姜老的立意新颖,可与事实不符呐。”
姜逸飞闻言默默无语,吴家安见冤家受到挑衅,面上并无欢欣之情,亦是脸色深沉。有人不服道:“那仇英便凭着这一条白线,便就取胜了?”
周俊道:“若只有这一条白线,只能说创新有余,实力不足。钱塘之潮,若通篇并无潮之将来的预告,亦属牵强。不过仇英在此画中亦有交代,便是这名女子。”
众人随着他的指引看向那名女子,忽而有人惊呼道:“是了,这女子并非凭栏伤春悲秋,看其身形该是为阁楼挂上隔水之帘。”
这一番解释出来,早前不明所以的人如今也明白了。浪潮之高,需要山中楼阁的仕女挂上帘布防水,便可窥见其浪潮有多汹涌了,纵观此画,便是取其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意思了。至此,吴家安和姜逸飞面上虽谈不上欣喜,倒亦是有些心服。
周俊却还似未说完,道:“但仇英作画,有一大劣势。二老此画都有诗文点题,不仅风雅且起到点睛之功用,而仇英此作,仅在山石之上以小楷标以姓名,可见其诗文功底不足,还有待提升呢!”
围观者此时亦为仇英抱起不平,道:“仇英,你便在那空白之处写上几句,亦不辱你这幅佳作了,何必讨他奚落?”
仇英却只微微摇头道:“我本只是善画,并不善诗文。若叫我说,我那诗文和书法,亦是配不上我这画的,也就不自讨苦吃,将画儿作好便罢了。”
这一番言语亦不知是太过自谦还是太过自傲,惹得众人哄堂大笑,便也罢了。周俊听了却是轻哼一声,道:“难得你仇英还知道自己有短板,也还算是有救的。”
至此,那张选票还握在他的手中,众人催促道:“如今也都分析好了,究竟是不是仇英胜?”
“既是比试作画的,便是他大字不识一个,也得叫他赢了去,何况这人还识得自己的名字?”周俊说了这话,鹅黄色的箴纸轻飘飘落在仇英的面前。众人发出一阵欢呼,钱塘之宴的比试终于告一段落,只待八月十八的钱塘江大潮了。
作者有话要说:呼呼~~最难写的比赛终于写完了~~要查多少资料,还要费多少脑细胞~~且木有JQ总担心大家不满~~可是,还是给它暂时写完了~~长长长长的松一口气~~
但愿接下来的不要卡成这样~~桑不起啊
☆、钱塘江之别
圆月之夜,空气微凉。
仇英代表墨林画苑夺魁;项元汴在众人的笑闹之中拍板;就着玉林楼设宴款待宾客,以示庆贺。仇英被一轮一轮的敬酒闹得头重脚轻;终于吃不消;借口如厕上园中走一走,顺带着醒一醒酒。
玉林楼终究是钱塘江边文人墨客最青睐的酒楼;这里不仅场地空旷适宜集会,且附带园林供人游玩。仇英信步游走;穿过长廊经过假山;却听见一阵压低着嗓音的争执。
仇英微微好奇;便依着长廊坐下;只听得一个颇为熟悉的男人声音道:“我请你来是为了扳倒那人;你倒是好,将吴老与姜老奚落了一通,他二人可是我花了大功夫请来的,你这样叫他们脸面何存,又叫我如何交代?”
什么吴老和姜老,仇英被酒坛子麻痹的脑袋一时转不过弯来,只一心想着这个讶异着怒气的嗓音到底是谁,总觉得最近常常听到。
另一个较为年轻的声音答道:“我来鉴评,只为着公平公允,并非为了答应你扳倒谁。”
这个声音更加熟悉了,仇英挠一挠脑门,蹙着眉头紧紧思索。
“哼!说什么公平公允,你不是素日与那仇英不合,怎么今日说出这样的话来,真是叫人笑掉大牙。”
咦?有人提到自己的名字……仇英扶着栏杆站起来,往争执的那一处走去。
“孙老板,我的确与他不合,亦对他没什么好感。但文人该有的气节不能丢,是非对错自有公论。”
“我是生意人,你不必跟我谈什么文人的气节。这一次既成定论,我再追究亦于事无补,你日后好自为之,定要将今日我的损失弥补起来。”那孙老板本还有长篇大论要发表,一抬眼却见着假山旁倚着一人,定睛一看竟就是仇英,心里咯噔一下,亦不知他听去了多少不好自行圆满,只好冷哼一声,拂袖而去。
周俊未料到他这么轻易便放过自己,一转身也看见仇英,莫明为着方才那一番话有些面上泛热,正待解释些什么,却听得仇英开口了:“哇,我知道了,你是周俊……方才那是孙老板……”
语速竟比平日里慢上三四倍不止,周俊侧耳倾听半天,才将他的意思组合起来。走近一些,却闻到这人身上冲天的酒气,原来竟是醉了。
这人倒是有趣,醉后一双眸子晶晶亮亮,定定的盯着人看,以为他多么清醒,讲话却慢慢吞吞,反应迟钝。周俊本想丢下他不理,仇英却攀上他的胳膊,慢吞吞叫道:“周俊……周俊……”
周俊无语看着手中吊着的无尾熊,扶额道:“你有话快说。”
仇英呢呢喃喃,周俊听得亦不是十分清楚,在他耐心将要告罄之时,见着项元汴寻了过来,亦不知是什么心理作祟,竟将这个醉鬼一般的死对头挟到自己怀中,还来不及为着那一份不属于男人的柔软身躯感觉到奇怪,便被来者一个用力拨开。
仇英只觉得一阵头晕目眩,便从一个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