织香倚窗瞧着楼下的人儿,仇英却看得眉头紧蹙,问道:“你近来与伯虎师兄走得太近了些!”
织香回眸瞧他,轻巧巧说道:“我喜欢他。”
“什么?”仇英大惊失色,抚着胸口道:“瞧着你这模样,我早就应该知道了。”
他在屋里转着圈圈,织香却半点不着急,懒懒目送楼下几人出了巷口,这才关窗回来坐着。
仇英道:“且不说他已经五十岁,比我们的父亲都大十岁,况且你明明知道……你明明知道,他心中恋了母亲一辈子,你只是与母亲长得相似,可不要弄错了!”
织香却是不恼,回到帘后的琴前坐着,拨弄一把琴弦,琴声流泻,她如水般声音却透着坚定:“我已在向他证明,我与母亲是不同的。而我相信他也已经察觉,我与母亲,确是不同的。”
☆、桃花源图卷之二
冬去春来,草木葳蕤。
正德皇帝朱厚照下江南,处处游山玩水,一路狎妓行乐不说,不少未嫁闺女、守节寡妇也惨遭狼爪。这位皇帝到了哪一座城,便会引发小规模拉郎配风潮。但凡稍有姿色的待嫁少女,若不赶在被他看中前嫁了人,便多半贞洁难保。
对此,正德皇帝自有一套说辞:“天下女子皆为朕之所有,若是已许了人的,朕也不与她们为难。而既无婚嫁、或是寡居的貌美女子,叫朕看中了,岂不是她们几世修来的缘分?”
甭提他这一番理论多么荒谬,他既是皇帝,便无人敢反驳他。
而这样一个蝗虫般的人物,终于要来苏州了。
仇英等人得了信,是喜忧参半。喜的是终于盼来掌管汤戬生杀大权的皇帝,忧的是无数苏州女子又要遭殃了,而首当其冲的,很有可能是头年的花魁织香。
仇英再也等不及,坚决为她赎了身。冬香也风闻了那位正德帝的荒淫,到底怜惜织香与当年好姐妹秋香的那几分相似,也终于松口放了人。便是这样,仇英还是不放心,常劝道:“最好嫁了人干净,即便是假成亲也好,躲过这一阵风头再说。”
而织香却只是固执的摇头,仇英也便豁了出去,寻了机会直接在唐伯虎面前提了这话,织香满心憧憬的看向心上人,却只得了对方一个神色莫测转过身去的背影。
再往后,她便再不许仇英提这事了。
织香与唐伯虎一边耍着小性,项元汴却已通过他的人脉,为仇英寻得了面圣的机会。但他也有着自己的忧心,他忆起仇英没有喉结的纤颈,还有异于常人纤细的嗓音,这样的仇英送到正德帝面前,是否也是狼入虎口?
“仇英,若是你父母在天有灵,定是希望你们好好的生活,而不是这般冒险。”
面圣前夜,项元汴、文嘉都来到仇英的小屋。点点跳跃的油灯下,项元汴苦口婆心,希望他临时回心转意,文嘉也是这个意思。他们两个各自知道了仇英最深沉的秘密,也各自为其忧心着。
“我已经交代织香,到一处隐秘的住处藏起来,只要不叫皇上的人发现,该是没事的。”
仇英却未听出他们的话外之音。仇英做了四年的男人,在他的脑袋瓜子里也早就将自己当成了真正的男人,从未想过这两位好友担心的人是自己。
项、文二人无奈,也只好随他去了。毕竟为人子女,目睹父母惨死,此行此举势在必行,便问道:“证物你可曾准备好了?”
仇英从袖中掏出一本薄册子亮了亮相,道:“放心吧,这东西我会用生命保护它的。”
“别胡说!没什么比你的生命更加重要……”文嘉摸了摸他的发圈,微微笑道:“我会陪在你身边的。”
“还有我。”项元汴附议。
三人在昏黄的夜、昏黄的灯光前,交换着无声的鼓励和信任,人生得友如斯,也算是一种圆满了吧?仇英默默看着两位好友,感动在心中满溢。
正德皇帝此行,该算是微服私访。既无仪仗步辇,也无前呼后拥的宫人跟着,只自称富家子弟朱公子,但他为人天生并不低调,到了哪里自然引发一片轰动。他下榻苏州富士吴皓君的别墅,每日吃酒宴客、悠哉快哉,其近侍传出旨意,道:“此次苏州之行,只论风雅,不谈政事。”
这一日,朱厚照设宴广邀苏州才子佳人,在吴家别墅品美酒、赏歌舞。朱厚照洋洋自得,在座上道:“自古苏州出美女,我这一路走来,特做了一番比对,方觉此话当真不假。”
座下有好溜须拍马者称:“朱公子来得不是时候,苏州城内每年一次的评花榜才称得上真正的美人云集。”
朱厚照道:“这些个花榜花魁的,我在京城里见多了。风尘女子固然妩媚勾人,但也经不住天天这般大鱼大肉的呀!我此番南下,正是寻些个姿色貌美却端庄贞烈的清粥小菜,时时换一换胃口才好嘛!”
朱厚照讲得无耻,底下受邀的仇英、文嘉和项元汴,却是听得无语。仇英忍不住低声问道:“子京,这便是你说的性情中人?”
项元汴只以眼神稍作安抚,也不作什么评论了。
又有人说:“说起去年咱苏州城的评花榜,那个探花艳秋姑娘,确如朱公子所言,是个妩媚风流的种子,不过那花魁织香,却是百年难得一见清新脱俗的姑娘。”
仇英狠狠瞪向说话的那人,恨不得割掉对方的舌头。见是一位膘肥体壮、满脸横肉的公子哥,就这人也能配得上“才子”二字,八成是家中托了关系,得了一个面圣的名额,却在这边讲一些有的没的。
朱厚照对此人的面相甚为不喜,本也无意继续这个话题,但其他人听了,也纷纷附和,将织香夸得天上有地下无,还有说起她当日跳的霓裳羽衣舞,语气颇为惊叹:“说起来,区区一名青楼妓子,能寻到这曲谱便已是不凡,更何况将那舞蹈重新演绎,翩若惊鸿、婉若游龙,美轮美奂、美轮美奂哉!”
在一群人的极力推荐之下,朱厚照终于起了些微兴致,问起道:“既有如斯美人,朕……我定是要见识一番的。”
文嘉适时答道:“前阵子我等上群香阁探访佳人,却被告知,那位织香姑娘已被赎身,说是被一位隐士看中带进山里去了。”
朱厚照闻言皱眉,颇为扫兴。众人见惹恼了他,也纷纷怒视那个首先提起织香的胖子,各自挖心掏肺,想讨这位主千金一笑。一时间席上各种奉承逢迎,奏乐皆被压了下去,穿着清凉的舞姬旋转起舞也无人欣赏。
朱厚照被烦得厉害,也不乐与他们一道应酬,缓缓开口道:“我醉了,去外边随意走走,醒醒酒,诸位且在这多玩乐一会子。”
众人诚惶诚恐,也只得起身恭送。朱厚照入了园子,随手攀着所见花朵,向跟上来的吴皓君问道:“那个十荣图的画者,今日可曾请来了?”
“回皇上,正在席下候着。”吴皓君恭谨回道,却被朱厚照不耐一挥手,道:“别提什么皇上不皇上的,朕这个皇帝做得憋屈得慌!”
吴皓君嘴巴张了张,说什么也不是,朱厚照瞧着他一脸欲言又止的样子便烦躁,道:“你去,把那人给我叫来。”
“是。”吴皓君如蒙大赦,作了一揖,恭谨退下。
朱厚照行了几步,在一处水榭亭廊上坐着,饶有兴致的观看水中游鱼,随侍太监在一旁安静候着。不到片刻,身后响起轻微脚步声,来者声音宛若出谷黄莺,开口作揖道:“见过朱公子。”
朱厚照心中一动,只当来了位佳人,含笑回望,却见面前只立着一位翩翩佳公子,正是画师仇英。只见他一双眸子黑如点漆,面容朗似秋水,俊极无俦似无瑕美玉,英气逼人中又带着点清雅,心中先是起了三分好感,向身边的随侍叹道:“想不到名满京华的十荣图,竟是出自这样一位年轻公子的手里。不瞒你说,我还生怕来了一个色胚糟老头,哈哈哈哈……”
那随侍尖细的嗓音恭谨回道:“若真是那等子糟践人画出来的,公子也不至于如此感兴趣了。”
仇英展颜一笑,朱厚照拍了拍他的肩,往亭外走去,一路问着那十荣图的出处。仇英将柳若眉与洪远的故事细细说给他听,只略去了两人的身份不提,朱厚照也不深究这二人的来历,只叹道:“这世间何等刚烈守节的女子我都听说过,这位若眉姑娘竟是个视世俗为无物的奇女子,朕倒想与她见上一面。”
仇英愁道:“她这样的女子,自是为礼法所不容,已与她那位情人寻一处清净地隐居去了。”
朱厚照问道:“你不知她们的去处?”
仇英道:“那日送别,若眉姑娘确实说过,到了新居便会捎信与我,只至今还未有音信,想来是还未安定下来吧。”
朱厚照叹道:“今日真是奇了。方才在席上,众人说得那个织香姑娘,亦是躲到深山里去了。你倒是说说,我们大明的天下是怎么了,偏就留不住这些个佳人,一个个偏要躲到深山老林里去才是自在?”
仇英暗自想着,还不是您老人家太荒诞了,把人家往那条路上赶的?自是不能这样回复,只好道:“朱公子言重了。仇英想着,若眉姑娘这样的人物本身便就与世俗难以相容,隐居山野自己得了自在,也不招惹那些个卫道士,两边清静。而说起那织香,仇英往日里与她有过数面之缘,确是个美人胚子,不过天下美人何其多?只因着她性格清高,好些寻欢客不得门而入,偏得不到便是好的,以讹传讹,才将她描成了个天仙般的人物。”
朱厚照闻言深有同感,道:“这才像个踏遍花丛的风流情种说出的话,甚得我意,甚得我意!这几日,你便跟着我一同出游吧,那些个文人墨客只会吟几句酸诗,今日之后也懒得理会他们了。”
仇英本一直伺机取出那本证物,闻言也便不急了,乖巧称是。朱厚照携了他,边走边聊,将吴皓君的这一片园子,好好逛了个遍。
☆、桃花源图卷之三
江山代有才人出,一代新人换旧人。
苏州城里,前二十年最为叱咤风云的人物,非苏州三宝文唐祝莫属了,而如今,此三人已年入老迈,红粉佳人们的眼光自然落到年轻一辈的身上。苏州城里什么都不缺,而其中最不缺的当属风流才子。有前任苏州三宝做标杆,大明的诸位才子们若不出入青楼酒肆,都不好意思说自己念过书、识得字。
有人的地方总是有江湖,有江湖必然是有传说。而近一两年来,苏州城的新传说,便是项文仇三人。
传说中浙江富豪项元汴、文征明次子文嘉和新生代潜力派画师仇英,三人交情深厚,焦不离孟孟不离焦。此三人生得俊美无俦、举手投足风雅至极、谈吐气度卓然不凡,每每进入勾栏院皆是引发片片骚动,所到之处无数芳心砰然而动。
当然传说只能当成传说,能亲眼目睹此三人共同狎妓的人也不多,而再者,似乎无人在群香阁之外的青楼见到过他们。
但这一日,寻芳馆的寻欢客却发现,仇英出现了,而他身边的却非项、文二人,却是一个穿着华丽、举止轻浮的男子。
仇英因着相貌阴柔,有好男色者常常暗自揣测他便是项元汴及文嘉的宠娈,凭着这二人的财富声名才得在一众年轻画者中脱颖而出。如今见着他身边的男子更是一脸富贵之相,花销用度大手大脚,纷纷推测道:“莫不是仇英又找了个新主?这下子不知又要得多少好处?”
走进包厢的仇英未曾注意到众人暧昧的眼光,姑娘们早就风闻仇英的性子温柔、相貌俊俏,纷纷赶来瞧个热闹,也不曾想得那般龌龊。
寻香馆的老鸨听说来了个豪客,笑得花枝乱颤,一路小跑着亲自过来伺候。仇英道:“艳秋姑娘可曾见客?”
老鸨收了沉甸甸一颗银锭子,哪里还会推脱,连连道:“未曾见客,未曾见客……”
仇英望了望那位华衣男子,道:“那你叫她打扮打扮,来见一见我们的朱公子。”
“是是是,老身这就去办,这就去办……”
那老鸨收了银子,扬着绣扇往外边赶去。朱厚照扬眉打量着这个屋子,懒洋洋道:“也未见有什么稀罕!”
仇英闻言也不言语,只默默的端茶倒水,一想到关于那艳秋姑娘的传闻,便忍不住闷闷一笑。朱厚照见他这样,因着这几日四处游玩,也混得熟了,也不拘谨,便问道:“你一人偷着乐什么,快说与我听听!”
仇英本待让他自己发现,但此刻也忍不住吐露出来,道:“我听说那艳秋姑娘艳名在外,说她有一项天生的奇趣。”
朱厚照被引发了好奇之心,追问道:“什么奇趣?”
仇英张了张口,面色犯上些红晕,道:“我曾听说,这个艳秋姑娘一经男子挨身,便觉遍身筋骨瘫软,使男子如卧绵上,更兼淫态浪言,欢客们但凡近了她的身子,怕是连命也不要都要化在她身上了。”
朱厚照阅遍人间奇花无数,在京中设有豹房,美人遍地皆是,像艳秋这般子体质的女人虽是稀有,他亦不是没见过,此时竟觉得那般的尤物甚至比不上眼前人的娇羞一笑,当即有些心慌意乱,毕竟仇英是个男儿呐!
仇英见这般的美人,也不曾让朱厚照满意起来,心中不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