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在你的面前上演活春宫?!”文嘉深以为,此刻中暑的该是自己了,“你可是个……”
可是个云英未嫁的黄花大闺女啊,便去旁观这些个闺帏秘事!文嘉陷入了自责的深渊,都是他这个好友不称职啊。仇英年轻不懂事儿,好奇的心气起来了,便是什么大不韪的事儿都做得出,而他竟然没有阻止,还听之任之……
若仇英是个男孩儿,也便就罢了。可,她是个女孩儿呀!未嫁的女儿做出这种画,传出去得怎么收场?
“哈哈哈……没想到,离开苏州才这么几日,你们便遇上了这等趣事,不叫上我真是不仗义啊,不仗义!”项元汴闻言却是爽朗大笑,他本就不是个拘束迂腐之人,听了柳若眉的故事,对她做出这等事儿竟也能理解三分,实乃世间奇男子。
仇英听了他对柳若眉心情的分析丝丝入扣,佩服得五体投地,哪里还顾得了文嘉的反对,兴冲冲提了好些疑问,项元汴也都一一作答,心中顿时清明了不少。
三人便在仇英这里用过了简单的晚膳,秉烛夜谈。
仇英得了项元汴的指点,下笔有如神助。文嘉虽是全程板着脸,最后倒也还是同意了在这些画上题诗。画者与书者自是都不提名也不盖章的,生平最爱盖章的项元汴还连称“可惜可惜”。
如此过了数日,这套在数百年后仍名满天下的《十荣图》终于完成了。
一对男女、十种动作,十幅图轴。扯了三尺见方的藏青色绸子做包袱皮,将堆成一座小山般的卷轴一一裹入其内,仇英小心将包裹抱入怀中,向送行的两位好友道:“你们不必愁眉苦脸,我将这图送去速速便回。”
“我让项凌跟着你,以防万一。”项元汴忽而出声道。
仇英不置可否,他自是不觉得柳若眉既有胆子叫他画,却没胆子叫他活着。若是让项凌跟着,这两人便放心些,便叫他跟着好了。
一明一暗两道身形消失在暮霭的山塘河畔,目送的两人却仍是久久伫立不动。
“但愿他不要因此踏上一条不归路。这幅图若是流落在外,他便是没有署名,又哪里瞒得过悠悠众口?”文嘉叹道。
“春宫亦是画,能将此种俗物作成经典,未尝不是一种天赋呢!”项元汴却很乐观。
两个男人相视一叹,一笑,缓缓步入室内。
“咿呀——”老旧的大门推开,又关上。
日落西山,小户人家的灯笼不必挂在门头,只提在手上。仇英跟着这个高大沉默的男人,照例走过了前厅,经过了只有一株芭蕉与一颗枣树的庭院,来到只点着一盏油灯的内厅。
“夫人,画儿作好了。”仇英将包裹放上桌子,柳若眉却没有平日里那般轻薄,穿着也如寻常人家的妇人一般端庄。
她便是这样不寻常的正襟危坐,仇英竟奇异的没有感觉到违和,似是她生来便是这般高贵的。轻轻解开包裹,取出一副画轴,将油灯移开些许再摊放在桌面上。
柳若眉含泪凝视的眼神,不像是在看一副骑乘式男女交/媾的春宫,倒像是看到一句触及柔软心灵的诗作那般感动。洪远默默站到她身后,大手搭在她的肩上,眼睛也凝视着画中的男女。
看好了一副,便卷起一副,再铺上另一幅。仇英剪了三次灯芯,一对沉默的男女,像是做了一百年夫妇那般默契的男女,终于将十幅图,都一一细看了一遍。
“你画得很好。”柳若眉展颜轻笑,如一朵雍容的牡丹在昏黄跳跃的火焰中绽放。
仇英于是也笑了,他的笑却是灵动的小鹿。奇妙的友情在沉默的三人中蕴育发芽并生长,很快便长成了枝繁叶茂的参天大树。
“我们明日一早,便要走了。”柳若眉说着,温柔的眼神看向身后的男人,“我们已经找了一处远离人烟、山明水秀的好去处,从此男耕女织,过着自己的生活。只是可惜,却不能有孩子承欢膝下,这是我最大的遗憾。”
仇英知道她的往事,本未经人事不能够理解,但项元汴近些日子天天为他分析讲解,他也就有些明白这个女人的心事。
“你们去了,记得捎信给我。我以后若是有了孩子,便带去找你们。”仇英大声道。
柳若眉扑哧一笑,洪远的眼睛里也泛起了些笑意。
“你便是不带着孩子,也可以去找我们。”柳若眉收了这些画儿,道:“既是帮我们这么多,我也就遵守誓言,告诉你那个鼻烟壶的事儿。”
仇英敛起笑意,洗耳恭听。
“那个鼻烟壶,曾是汤戬的贴身之物。三年前,他还是太仓州的知州,有一阵子找这个小瓶子找得厉害。我还当是怎么了,那日洪哥搜了你在东村画院的书房,见着那个鼻烟壶的好多画像,又跟了你好些日子,才弄明了原委。原来这竟是那人行凶之后的证物么?”
“汤戬,那是?”仇英惊道:“那是知府大人!”
柳若眉轻轻点头,接着道:“单凭这个鼻烟壶,你想扳倒他是不可能的。所以我说,你帮我画着这个春宫图,也是先行报了一部分家仇,剩下的,你得耐心等待时机了。”
“等待时机?”仇英初闻杀父仇人竟是苏州城的父母官,脑中震撼未完,只得默默重复柳若眉的话语。
“汤戬为官虽年日不多,贪赃枉法、买卖官粮,甚至还犯下了人命官司。你日后若是有了门道,向朝中的显贵告上一状,朝廷或许是会还你公道的。”柳若眉忽而讽刺一笑,道:“不过若是你没有本事,攀不上高枝,我劝你也是早日打消了这个念头为好。官官相护,自古以来皆是如此,你也别指望谁有那个菩萨心肠,会相信你的故事,而去得罪一名五品大员。”
仇英知道,这果真是她的真心话了。他含泪向柳若眉一拜,这才被洪远提着灯笼,送到了巷口。
夏夜的凉风吹在眼泪横流的面上,竟是这样的冷。而那昏黄的油灯下,相依相偎的情人,却终于得到了属于他们的幸福。
这样的夜呵,究竟是幸,还是不幸?
☆、十荣图之十
“仇英,仇英……你且醒醒,仇英你且醒醒!”
“嗯……”仇英睡眼惺忪,揉着脸儿从藏青色棉被中爬出,眼神空蒙的瞅着来者,愣是半天没认出对面的人。
项元汴坐上床沿,伸手在他眼前挥了挥,问道:“可是醒了?”
仇英歪着脑袋靠在床柱上,迷瞪了好一会儿,才幽幽睁开眼,开口沙哑道:“子京,你来啦?”
“怎么这会子了还睡着,该不是哪里不舒服了?”项元汴担忧的将他上下一阵打量。
穿着单薄中衣的仇英,还真是瘦弱,细细的手腕细细的颈子,连喉结也不见……喉结不见?
项元汴拉过仇英的肩细细审视,大惊失色。仇英这会子总算清醒了些,缓缓抽回身子,懒懒道:“十荣图好容易交出去了,最近没什么可忙的,便懒散些,每日多睡上一会儿。”
一个转身,仇英坐在床沿上伸脚找鞋。项元汴看着他一双洁白光裸、纤瘦细长的脚儿,比寻常女孩子家的三寸金莲大了一倍不止,却仍是叫他看得目不转睛。
仇英脚儿在地上捞了半天,才趿上两只鞋子,走到桌边倒了杯水,问:“你要喝不?”
“要。”项元汴此刻莫名的口腹干渴,正需要一杯凉茶。
仇英于是便又倒了一杯,坐在桌边啜饮。项元汴坐到另一边的凳上,默默喝着水,眼光却不离她微微滚动的喉部。
“子京,你方才叫我叫得急,可是有什么事?”仇英后知后觉,半晌才想起来问。
项元汴这才忆起来意,忙问道:“那个柳若眉,你说她与那个男人私奔了,可是真走远了?我今儿打城南经过,听说知府院里正张罗着丧事,说是知府夫人柳氏犯了急症死了。”
“什么?”仇英惊得站起,喃喃道:“那一日她只说要走,可我没去送他们,也不知到底走没走得成……糟了!那个汤戬本就是个心狠手辣的,若是叫他发现了,她定是没活路的!”
“你也不必着急,说不得是她成功逃走了,汤府为了掩人耳目,对外宣称人病死了,面上好过得去。”
仇英闻言,这才稍稍放下心,道:“但愿如此吧。”
即便如此,他也已然没了慵懒的模样,翻箱倒柜找了几件外出的衣裳,走到屏风后急道:“子京你且到外边厅上等等,我换了衣服跟你出去,打听打听是什么情况。”
项元汴眼见着屏风后边伸出一只素白的细手,将方才还穿着的白色贴身中衣搭在上边,本要往厅外走去的脚步顿了顿,沉默了半晌才继续往外走去。
仇英手脚利落的将自己拾掇好了,正要与项元汴出门去,门口却来了四个持刀的官差,嚷嚷着要拿他去见知府老爷。
两人愣了愣,仇英倒是先反应过来,道:“正好我也有事要问问你们老爷,走吧!”
项元汴急急扯住他的袖子,低声道:“可不能使小性儿丢了性命,记住一句话,来日方长。”
仇英倔强撇头,项元汴塞了几锭银两给那领头的官差道:“我这兄弟脾气倔,我怕就这样去见了知府大人,惹他老人家生气火大,各位官差大哥容我劝劝他,稍候片刻就将人给你们送来。”
那领头满意掂了掂手中的银子,道:“去吧。”
项元汴扯了仇英的胳膊肘,往书房中走去,低头看着他气鼓鼓的小脸,叹道:“我这里有个消息,本想着事情还没个准信儿,不便告诉你让你空等着。即如今你便这样沉不住气,我先给你说了。”
仇英狐疑看他,项元汴接着道:“我在京中认识不少官家子弟,时常也通着气儿,前阵子朝中传了消息来,说是皇上近来必会微服南巡。”
“皇上南巡,管我们什么事儿?”仇英不解。
“你该是听说过我们这位正德皇帝,虽是行事有些特立独行,倒也是个性情中人。他既是到了民间私访,访的便是那些朝堂上听不到的民生民情。到时候我想法子让你去见见他,好陈诉冤屈,还你一件公道。”
“最好是有公道。”仇英嘟囔着,项元汴便要求他给个保证:“答应我,这次去了知府大人那里,小心应对别莽撞,只求一个安然脱身。我会安排人照应着,若是有什么不对,一定会想法子救你,你万不可轻举妄动。”
“知道啦,柳姐姐早就为我想好了脱身之道。”仇英扮一个鬼脸,一溜烟跑了。项元汴跟到门外,瞧着她与那四个官差一道已经走远,哑然失笑。
仇英被带到衙门,便被直接扔在一间牢房里,无人闻问。
候了一天,到了半夜里,才有人举着火把过来瞧他,提溜着往牢房最里边的一间小屋里单独审问。
一个膀大腰圆、身穿白色吊丧官袍的中年男人,坐在房屋北边的长案后,手拿惊堂木,对着进来的仇英怒目而视。
“还不跪下!”押解仇英的牢役一脚踹中他的后膝盖窝,仇英扑通跪地,一双溜圆的大眼却盯着案后的汤戬。
这便是杀害父亲母亲的凶手么,这就是苏州府的父母官,一个道貌岸然的衣冠禽兽,尸位素餐的人形户蠹!
“堂下可是仇英?”汤戬悠悠问道。
“正是。”正是你姑奶奶我!
“前些日子,你受邀为我家夫人作画,那画呢?”
“在小民的家里。”柳若眉一早就嘱咐过他,要备一份画像,留待日后汤戬要追究的时候搪塞过去。
“你这段时日为夫人作画,可曾看出她有何异常?”
“小民并无发现什么异常。”
惊堂木一拍,小小的审讯室内回音萦绕,仇英倒是真给吓了一跳,小脸煞白煞白的,答道:“我今日听说,夫人犯了急症过去了,也正可惜着呢!前阵子为夫人画像看过她的面相,不像是这般无福之人啊……”
“放肆!”惊堂木又是一拍,仇英耳内嗡嗡直响,忽而放下心来。
若那柳若眉真叫汤戬给害死了,没有发现那画,该也找不到他头上来;若是发现了那画,汤戬此刻绝不会对自己这么客气;而如今他这般火大,却言辞之间支支吾吾,似是在套话,该是柳若眉逃走了,十荣图也没叫他知道,汤戬此刻只是乱枪打鸟罢了。
“那这是什么?”一副卷轴被丢了下来,仇英捡起来一看,竟是柳若眉初时叫他试画的那一副上巳节野合图。
“这是……这是春宫图。”仇英卷起画轴,老实答道。
“我请你去为夫人画像,你竟然敢拿这些淫/秽玩意儿给夫人,好大的狗胆!”汤戬怒目瞪向他,抽了根签字朝地上一扔,道:“来人呀,给我打!”
“且慢!”仇英昂首仰视,道:“小民本就是一介尘俗画匠,人物也作、花鸟也作,春宫图既是有老爷夫人、才子墨客们收藏,自是也会作些的。敢问大人,小民何错之有,便是要受这顿板子?”
“你……”
“大人何必小题大做?春宫图这物件虽是上不了台面,但我们大明朝民风尚且如此,哪一家夫妻的箱底没藏着几张,不过是不与人道之罢了。今日小民若是将这图赠给了云英未嫁的小姐,仇英自是认罪伏法,可是知府夫人与大人恩爱和乐、鱼水交融,夫人先前暗地里嘱咐我,定要找些新奇、别样的体裁,作成一副春宫图,在寿辰那日赠给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