伴驾多年,皇帝的胃口被他摸得一清二楚。果然,这一筷子夹得很奏效,始皇帝胃口大开,终于渐渐平息了怒气。
此时,扶苏也吃不下饭。
所有的人都在笑,他心里却惴惴难安。
赵高看着他,把一盏甜酒推到他面前:“恭喜扶苏公子。”
扶苏冷心冷肺地推开面前的酒:“谢赵大人好意,我今日不胜酒力。”
酒菜这样香甜醉人,他记挂着内宫深处正在养伤的那个人,为一会儿表露心迹准备着措辞。
他相信自己的判断力和直觉,从无数的细枝末节来看,丞相家那位有点小笨却心智淳朴的千金,绝对有和他一样说不清道不明的心思。
他也说不清是从何时开始的,总之不是始于初见,也不是最近才有。
二百七十道御菜上毕,十八位皇子纷纷向始皇帝进贺新春。
由幼子胡亥打头,胡亥这几日从老师赵高那儿学来不少吉祥话,一开口就逗得父皇哈哈大笑,经他几句小大人儿似的贺词,始皇帝把乐工行刺的事忘到九霄云外。
赵高看在眼里,不禁浮上得意的神色。
长子扶苏作尾,能用的好词佳句都被弟弟们用尽了,他索性最朴实地奉上一句:“儿臣恭祝父皇万寿安康,大秦基业绵延永世。”
这恰好是他最愿意听到的。
始皇帝单手捋着胡须,扬声道:“扶苏说的深得朕心。”
扶苏嘴角含笑,依然恭敬地行礼:“父皇与天同寿,理应如此。”
一句话就说到始皇帝心坎里去了,不愧是众皇子中最受人看好的一位。
歌罢舞尽,扶苏急匆匆往内宫深处赶。
宛宁侧倚在厚枕上,举着银镜照了照,伤口已经止血,皮肉外沿肿成一个小包,突兀地挂在额角甚是碍眼。
她见扶苏来了,急忙扯了肋下的帕子挡着。
“你来了。家宴散了?”
扶苏长身立在榻前,隔着一层烟雾似的碧纱床帏,柔声道:“接你的车马在门前等着呢,快回府去好好养伤吧,只要调养得当,入夏之前就能长好。”
听他啰嗦了几句,宛宁蹬上鞋,“你不是有事要说吗?”
扶苏拨弄着帐角的缀珠,兀自沉吟,考虑着这话到底该不该说,该怎么说。
宛宁眨眨眼,“你倒是说话啊,傻杵在那儿站着干嘛?我还急着回家呢。”
扶苏迟疑片刻,有些事,说出来总比不说要好。
他想说自己中意她许久,想说自己并没有即将迎娶的准夫人,还想说,假如可以的话他打算在今年春天向父皇请求赐婚。
原本是来之前想好的一番话,话到嘴边,竟不知从何说起了。
两人互相看着,碧纱后头,宛宁毫不避讳地直视他,一双眼睛又黑又亮。
扶苏幽幽叹气,憋了半天,挑了最直白的一句:“你愿意不愿意做我的夫人?”
宛宁嘴唇微微地翕动,小脸红涨,脑子有点犯晕。
在心里咀嚼了一遍扶苏的话,不得不说古人求爱的方式真是既直接又开放,竟然这般轻而易举地就上升到婚姻层面了。
她是打心底里一万个愿意。
见她半天不回答,扶苏追道:“不答话是什么意思?”
一刻的沉寂,像过了一个世纪一样。
宛宁抬眼看他,正对上他垂下来的目光。“你难道不知道,不说话就是默认吗?”说完,一双眼睛笑成狭长的月牙。
扶苏立刻转笑,单手掀起横亘在中间的碧纱床帏,攥紧了她的手说:“当真愿意?”
面对突如其来的幸福,她只想说,我不会在做梦吧?
宛宁高兴得都结巴了:“当、当然愿意。”
扶苏喜不自胜,他竭力自持,嘴角不由得弯了弯:“既然如此,今年一开春我就去求父皇赐婚!”
宛宁也不接口,只用力地握了握扶苏的手。她沉浸在喜悦中,心里扑通扑通直跳。
暖炉烘出的暖风直往胸腔里灌,先前只觉得温温地泛着甜意,这会儿再吸一口气,似乎要把人暖化了。
外间的车奴等得烦了,百无聊赖地把玩着马鞭,听见屋里有人朗声大笑,看了眼天色,也不敢硬催,只附耳立在窗下道:“宛宁小姐,时辰不早,宫门一会儿就关了,咱们该回府了。”
扶苏恋恋不舍得松开手,理了理衣襟送她往外走。
待她上车之后,又悠悠一笑:“慢走。”
回到丞相府,侍女架了宛宁下车,久候在门前的李斯和李桓立刻扑上来查看伤势。
外头天寒地冻,李斯年事已高,身上却覆了半寸厚的雪。
一直以来,李斯是真心实意地疼爱女儿。宛宁却总和他保持着距离,毕竟她不是真正的宛宁,李斯也不是自己的生身父亲,直至此情此景,她才彻底打开心防。
宛宁满是愧疚地替他抖干净毡帽上的雪,安慰道:“父亲放心,太医说问题不大,只要调养得当就不会落下疤。”
李斯听了,对身侧的侍女严加嘱咐:“记住了,务必要按照医嘱调养!”
侍女不敢怠慢,连声回道:“奴婢记住了,奴婢记住了。”
作者有话要说:给等着滚床单的同志们说一声,男女主不会在未来三章之内成亲的……
、家事难断
休养了小半月,宛宁额头上的伤口生出一层浅红色的息肉,她壮着胆子伸指去摸,光秃秃滑溜溜的,倒是不疼。
听说刺客已经被处决了,行刑的手法极其残忍。
《大秦律》是当年由李斯为首修订的,宛宁粗略翻过几眼,通篇都是枭首、黥鼻、笞杀……等等字眼,一想到这些苛刑是由父亲所定,宛宁后脊梁骨泛起一阵恶寒。
宛宁拽回逐渐飘远的思绪,照常在伤口上涂些外敷药。
用指尖挑起一团白色的药膏,慢慢匀开敷在伤处,凉丝丝的,药里加了香料调和气味,不细闻还以为是香膏。
她心情大好,对着铜镜哼起歌来。
屋外头突然吵吵嚷嚷的,一个丫鬟提着八度高的尖嗓门叫个不停。宛宁头上青筋骤跳,听得心烦,将药盒在桌上一摔:“大清早的,是谁在外头闹呢!”
她刚要传人进来问问,吊嗓子的那位已经不请自来了。
原来是荷华公主的陪嫁宫女采苓,再一瞧,后头还跟着自己的贴身丫鬟月容。
采苓气势冲冲,一副要来讨债的架势,月容则是缩着脖子,大气也不敢喘。
她可没少听丫鬟们提起过采苓的名字,她仗着自己是宫里头出来的,经常在丞相府府里欺凌下人,成天横行霸道。采苓毕竟是陪嫁,算是下人里比较有身份的,寻常丫鬟们招惹不起她,只能生受着。
可宛宁不这么想。
纵使采苓是公主身边的人,想折腾尽管去下人堆里折腾,要是敢闹到主子这儿来,摆明了是尊卑不分。
谁知宛宁还没开口,采苓倒是先开口了。
只见她一手叉腰,一手薅着月容的耳朵,吐沫横飞地告状:“六小姐,请你管好自己家的丫鬟!”
宛宁扭过脸来,眉心皱成一团:“我的丫鬟怎么了?”
采苓气势不减,推搡月容一把:“这个小贱货隔三差五就跑去我们驸马院外头偷窥,起先我还没闹明白是什么意思,最近几天我才算发现了,她见了驸马爷就一通媚笑,你说她安的什么心?是不是没脸没皮!”
宛宁迟疑地看月容一眼,她扎着脑袋,根本不敢抬头,头上的发辫全乱了,衣服也被扯得皱皱巴巴。
月容和云意陪伴她两年,相处在一起的时间远超过了父亲和哥哥。虽说月容手懒,做事也算不上周到体面,但是看见自己的人受了欺负,宛宁气不打一处来。
宛宁不由分说,一把拉过月容抱在怀里,“我当是什么事呢,你真是大惊小怪!想当初,你们没入府的时候,哥哥天天往我这儿跑,跟月容也算的上是青梅竹马了。月容是我的贴身丫鬟,假如她真有你说的那份心思,倒不如我今天就成全了她,让给她我哥哥做小妾!”
她拾起乌木梳子,拢一拢月容的头发,问:“今天正好她人在这儿。月容,你愿不愿意去哥哥那儿做妾?”
月容缩在她怀里俏脸红涨,支支吾吾说不出一句整话。
宛宁拍她一把,“平时的那点小性子都跑哪儿去了,说话啊。”
云意在一旁看得心潮澎湃,她是唯一知道月容那份痴心的人,听小姐愿意给月容做主,立刻应承道:“小姐,月容是愿意的。”
偷鸡不成反蚀把米,采苓身上的嚣张气焰顿时被浇灭。她灰溜溜地刚要走,宛宁攥着木梳子猛敲桌子:“你先别急着走呢!”
采苓哭丧着脸立住。
宛宁挺直了腰板,慢条斯理地说道:“国有国法家有家规,我们丞相府自然也是缺不得规矩的。云意,不经通报擅入主子屋里,该怎么罚?”
大家早就看采苓不顺眼了,现在有了小姐撑腰,云意理直气壮:“按照丞相大人定下的规矩,应当在祠堂里罚跪半日。”
宛宁睨她一眼:“不用我多说了,去吧!”
采苓灰着脸,恶狠狠剜月容一眼,蹭着步子去领罚。
屋里屋外的丫鬟们齐声拍手叫好,就连一向本分的云意都跟着起哄,她笑着凑过来给小姐捏肩,道:“小姐刚才真是给我们出了一口恶气。”
自从来了秦朝,宛宁一直过得憋屈,今天总算霸气了一回,她自己心里也分外舒坦。
事情到了荷华公主那里,可就没那么舒坦了。
自己带来的陪嫁丫鬟受了罚,这滋味就像是有人间接抽她的脸。她和宛宁一向井水不犯河水,除了一同吃过几顿饭再没有别的交情了。可是,碍于李桓的关系,她不好直接挑破了去找宛宁说理,只能哭哭啼啼地跟李桓埋怨。
李桓刚从朝中回来,一听她絮絮叨叨的就心烦。
荷华继续坐在床沿拭泪,“以前在宫里,从来没人敢欺辱我的宫女,刚嫁到你们丞相府一年,就叫我受这种委屈。”
李桓听得头都大了,看着手里的公文打哈哈:“嗯,我都知道了。”
正哭诉着,荷华又想起一事:“你可知道,你的那位好妹妹还给你挑了一房妾室!你去瞧瞧我的姐姐们,哪个才嫁到府里一年就有小妾的?不信的话,尽管去问你大哥李由,他娶了朝仪公主三年,可曾纳过一个妾没有?”
李桓只听见她在嗡嗡嘤嘤的说话,具体说的是什么,一个字也没听清。
“嗯,嗯,我都知道了。”
见他冷心冷肺,荷华掳下手腕上的金镯子,瞄准了他后脖颈子一砸:“你倒是说句话!”
李桓挨了一记打,心乱如麻,重重将手里的竹简掷到地上:“你们女人之间的事情,叫我说什么话?”
她最气不过的就是纳妾这一点,可是自己的丈夫竟然置身事外,荷华心中连连叫苦,抓起一件钩花斗篷往外跑。
李桓一把没拦住,急忙追了出去。
“你上哪儿去?”
外头风雪极大,嘴里倒灌进一口凉风,似乎是有把钝刀在喉咙里乱刮。
荷华头也不回,直冲马厩里扎:“回宫去!我要找我王兄主持公道!”
李桓慌了神,这本是一件家长里短的小事,闹到皇宫里可就一发不可收拾了。
荷华气急败坏地牵了一匹马,她心思单纯,以为李桓宠溺妹妹超过了自己,心想她也是有哥哥的人,干脆就找来扶苏替她出这口气。
地上积雪成堆,一脚踩进去足有寸许来深,李桓出来的着急,连鞋也没来得及穿。他踏着一双帛袜,死活追不上荷华。
荷华骑着快马横冲直撞,惊呆了相府的守卫。幸好小时候跟蒙恬将军学过骑术,一路飞奔到宫门,门前的侍卫们大眼瞪小眼,这不是荷华公主吗,怎么突然回宫了?
侍卫们还未跪下问安,连人带马已经一溜烟跑没了影。
一人一马直奔扶苏而去,今日是十五,按照惯例,哥哥们都在围场练习射箭。
扶苏穿了一身短打,和十七位弟弟站成一排,双脚拉开与肩同宽的距离,左手握住墨玉轻弓,右手取箭,将箭梢卡在弦上,对准三丈开外的靶心拉满弓弦,准备射箭。
今日雪大,严重遮挡了视线。扶苏半眯着一只眼,隐约看到前方草靶上有一抹红色。
年幼的胡亥一个劲儿喊冷,刚开练就想偷懒,一看到将军的铁青脸色,立刻重新站了回去。
手上的护指被被玄铁箭头铬得吱吱作响,一箭待发,扶苏刚要松手,听见身后传来了熟悉的声音。
“王兄!王兄!”
随之而来的,还有踱踱的马蹄声。
胡亥率先回头,胸腔里鼓足气喊道:“荷华王姐!”
另外十七位公子齐齐收弓,回头一看,还真是荷华来了。
公主出嫁后,非召不得入宫,现在荷华单枪匹马的,显然不是公主回来省亲的阵仗。
“荷华,怎么了?”四公子君华第一个迎上去。
荷华满脸委屈,一看哥哥弟弟们都在,禁不住掉了两颗金豆子。她径直走向扶苏,头一句就是:“王兄,你可要给我做主啊!”
扶苏还没见过妹妹委屈成这样,连忙摘下护指,双手搭上她的肩:“别哭,先说说发生什么事了,王兄一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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