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蒙欲言又止。
眼看段溪桥双颊愈发红润;唇色却越来越苍白,他忍不住重重一叹,说道:“并非我不相信那位大人的医术,而是段少爷体质异于常人;若是贸贸然用药,怕是对他性命有碍。”
他这话说得极重;傅倾饶和楚云西闻言都有些讶异。
“异于常人?”楚云西沉吟着,“具体要避讳什么?”
曲蒙想了想,摇头说道:“讲不清楚,也不好明说。”
傅倾饶看了眼神色痛苦的段溪桥,眉眼微挑,哼道:“你们苗依人就是规矩多。在我们大恒,需要帮助的时候,可不兴这样藏着掖着的!”又拂袖说道:“他寻不到亲人的时候,我们便是他最亲近的人。你若信不过我们,倒不如另寻个更为妥帖的地方安置他。也省得日后他出了状况,我们看在眼中想要出手相助,却又束手束脚、无能为力!”
“段少爷告诉你了?”听闻她话里话外对段溪桥了解甚深,曲蒙惊讶不已,摇头叹道:“那我去取东西。等下再与你们细说。”
语毕,便匆匆离去。
直到他的身影消失不见了,楚云西方才问道:“你怎知他是苗依人?”
傅倾饶拿着布巾给段溪桥拭去头上的汗珠,轻轻说道:“猜的。”
说起这个,百般滋味一下子涌上心头。
其实她能猜到某些事情,和段溪桥的信赖关系很大。
自打那日她请他帮忙借弩机、答应事成便做他心腹之人后,段溪桥待她当真算得上是坦诚相对。无论事情大小,他都不太避讳,有什么说什么。若非如此,她很难将他与苗依联系到一起,也无法知晓他来大恒京城是为了寻找亲人。
床上的男子双眼紧闭眉心紧拧,不适地侧了侧身。
傅倾饶稍稍偏过头,盯着他漂亮的容貌看了片刻,忍不住伸出一指,轻轻拂过他长长的眼睫。
其实她到现在也还有些搞不懂段溪桥。在她心里,他着实是一个非常矛盾的人。
一方面十分多疑。旁人口中的一句话,他得在心里想个九曲十八弯。另一方面,他又很是单纯。对着她这么个来历不明的人,他都能掏心掏肺地对她好。
真要总结的话……只能说,他当真是个怪人。
她神色柔和神情专注,楚云西默默地别开脸,望向院中红梅。停了半晌,他一声长叹,负手走了出去。
不多时,曲蒙便回来了。与他同来的,还有楚里。
“方才曲先生要去先前的住处拿东西,可是时间紧急外面又已经宵禁,奴才便问清了地点,帮他跑了一趟。”
此事已经办完,东西也已经交给了曲蒙,处理本是不用特意再跑一趟,如今看来,却是专门向楚云西汇报下自己方才的行程了。
见楚云西微微颔首,楚里恭敬行了个礼,这便退下。
曲蒙对着他的背影扬声说道:“先生好功夫!”竟然能在那么短的时间跑了一个来回!
楚里回头一笑,朝他摆了摆手。
曲蒙转回身子,惊疑不定地看了眼淡漠的楚云西,又赶紧低下头去。
他对政治军事均不关心,平日里研究的不过是毒物蛊物,哪曾留意过平王是何许人物?以为不过是个寻常王爷罢了。后来见平王府守卫森严,刚刚再看这其貌不扬的总管竟也是个中高手,这才明白过来平王并不简单。
也是。普通的王府,怎会有这般的气派?怪道段少爷会选了这么个皇族子孙相交。
再一思量,以楚云西的身份和气度,着实没必要去暗害段溪桥。方才那些话,想来当真是为了帮助段溪桥而问。
直到此时,曲蒙才真正放下心来,便觉得自己先前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遂抱着怀中之物,颇有些愧疚地朝楚云西弓了弓身,静等他先走。
楚云西沉默地看了他一眼,举步朝里行去。
曲蒙拿着的是个盒子,长约两尺,宽一尺,高半尺。将其打开,里面是十数个大小不一的瓶瓶罐罐。
他伸手选出一个瓶子,将盒子往桌子旁边随意一推。又从案几上拿过盛果子的盘子,将果子尽数倒在了桌上。再把盘子搁到离床最近的边缘,这才拔开瓶塞,从里面倒出一物。
给段溪桥撸上去袖子,从怀里掏出一把小刀,曲蒙拿着它在段溪桥手臂上比划了半晌,最终泄了气,问楚云西道:“王爷可否帮个忙?”他指了指段溪桥裸。露着的手臂某处,比划了个大约一寸的长度,“在这个地方,割这么长的一道口子。”
“好。多深?”
“见血就行。”
他话音刚落,铮然一声响起,又嗡地一声落下,楚云西的剑已然出鞘又回鞘了。再看段溪桥臂上,赫然多了一道浅浅的血印,一寸长,微微冒着血珠。
曲蒙暗赞一声,将瓶中倒出的那物搁到伤口处。
这个原本干瘪的小虫子,就以眼睛可见的速度一点点鼓胀、圆润起来。
傅倾饶见到水蛭,疑惑道:“这是做什么?”
“得赶紧将他体内的热度清出来。不然他体内的药性和热毒相冲撞,怕是命都要保不住了。”
傅倾饶有些不明白他体内为何会有药性,但是此刻另外一个问题让她更为不解:“热毒?难道不是受了风寒吗?”
“不是。”曲蒙下意识就抬手去抓油腻腻的头发,顿了顿,又收回了手,好生说道:“是热毒。你看他双颊的颜色,红得不正常。”
他麻利地拿下吸饱了的那只水蛭,搁到盘子里,又换上一只干瘪的放在伤口处,“应当是受了什么刺激,气急攻心,热毒郁积散不出来所导致。傅大人今日与他一同出去,可知他是遇到了什么吗?”
面对曲蒙的疑惑,傅倾饶竟无言以对。
楚云西发现了她的不自在,问道:“若是热毒,寻大夫给他开了药便可。为何如此麻烦,特意寻了此物来?”
他常年镇守北疆,那里气候寒冷,自是没有这种生长在温暖潮湿地带的虫子。故而他并不能叫上水蛭的名来。
曲蒙简短解释了一番水蛭的习性,想了下,坦诚说道:“段少爷不能用寻常的药。他小时候泡过的药太多,若是随意用药,非但不会对他有帮助,反而会损了他的身子。”
不知为何,傅倾饶忽然记起他说的两次“毒不死”的话来,心里有些发堵,问道:“那他泡的是什么药?”眼见曲蒙脸色不太好看,她咄咄逼人地追问道:“该不会是毒药吧?”
曲蒙还未来得及答话,方才吸过段溪桥血的水蛭在盘中突然一个个瘫软下来。暗红色的血液一小股一小股地从它们身体里流淌出来,汇聚在一起,红得刺目。
傅倾饶先是愣了下,继而愤然,低吼道:“果然是毒药对不对?所以他才不容易被毒死!是谁那么做的?”眼见曲蒙眼神飘忽了下,她有些不敢置信,试探着问道:“难道是他的家人?”
挠了挠乱糟糟的头发,曲蒙嘿笑了下,说道:“大人都已经猜到了,又何必再问我。”
傅倾饶的脸色瞬间阴沉如墨。
曲蒙忙道:“段家主攻毒物,每代都要选一个身体健康的孩子来炼作药人。段少爷是幺子,他一出生就……”说到这儿,他心里也有些酸涩,顿了顿,哀叹一声,“我们家族以蛊为主,并不甚了解段家。段少爷的事情,以后大人自己问他吧。”
他虽未讲明,但傅倾饶转念一想,就也明白过来。
段溪桥上面应该还有兄姐。他们出生早,得了父母的宠爱。父母不忍心将他们炼作药人,就利用了年龄最小感情最淡的一个孩子……
想到段溪桥平日里笑嘻嘻的模样,傅倾饶的心顿时被狠狠揪疼。再看盘中的血水,更觉那些暗红触目惊心。
肩上一沉。楚云西拍了拍她的肩膀,带来些许温暖的热度。
傅倾饶说道:“我明白。天下人百般模样,有疼爱子女的父母,就也有不疼爱子女的……不对。”她垂首给段溪桥擦了擦汗,又摇摇头,“不对。我说错了。”
段溪桥的父母,也是慈爱的父母。只是他们的爱,尽数给了年长的孩子们。等轮到段溪桥时,那些爱,已经是丁点儿也没有剩下了。
☆、第99章 问询
段溪桥醒来的时候;屋内空无一人。
他按了按发疼的眉心,抓起旁边搭着的外袍,边披着衣服边朝外行去。打开房门朝院内看了一圈;只有曲蒙正撑着头在树下打瞌睡;旁的半个人影儿也不见。
心中腾地升起一股子怒气;混杂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怨气;搅得他心烦意乱。
段溪桥拢了拢衣衫;用手肘碰碰曲蒙不时地一点一点的脑袋,嗤了声,说道:“在这儿睡什么呢?还不快回屋去!”
曲蒙揉了揉眼;打了个哈欠看了他一眼,顿时清醒了许多。
他高高兴兴地站起了身,“啊;你醒了?太好了太好了。我这就告诉傅大人去!”
段溪桥别开脸,哼道:“告诉她作甚?又不在乎我死活。”
“怎么会啊!段少爷你这话可就说错了。昨儿傅大人守了一夜,刚刚有事离开才把我给叫了来。不行不行,我得告诉他去。”
曲蒙嚷嚷着往外走;段溪桥忍了半天没忍住,嘴角微微翘了起来。
他扶着石桌正要坐下,又想着傅倾饶看到了定然要数落他,就又起了身准备回屋去。
就在这个时候,曲蒙惊喜的声音传了过来:“傅大人?您来得真巧。刚刚段少爷看你不在,还问起你来。”
段溪桥脚步一顿,脸上的笑容僵了僵,恨铁不成钢地去看曲蒙,暗道这家伙就是个扶不上墙的,永远不懂得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
傅倾饶没有注意到曲蒙话中的意思。
昨日听说了段溪桥的往事后,她心里颇不是滋味。虽说家中遭了*,可是父兄在世时,都是极其疼爱她的。她无法想象一个人若是没了亲人的呵护,该怎样坎坷着才能慢慢长大。
心绪烦乱,加上一天里经历的事情太多,待到曲蒙给段溪桥‘诊治’完毕后,她早已没了睡意,便让楚云西和曲蒙都去睡了。她则独自守着段溪桥到天明。直到刚刚才离开了下。
如今乍一听到段溪桥醒了的消息后,傅倾饶很是高兴。唇边刚绽开了个笑容,就在看到段溪桥的刹那凝滞了。上下扫了他几眼,没好气地说道:“早晨那么冷,怎能不披厚衣裳就跑出来?病得不够重还是怎地?”
若是平日里听到她这般的数落,段溪桥少不得要反唇相讥几句。可是经历了昨日的那些事后,此时此刻,他却听着这些话仿若天籁,觉得傅倾饶发怒的样子怎么看怎么舒服,便也没反驳,只扬声说了句“知道了”,当即转身朝里行去。
傅倾饶跟见了鬼似的盯着他看了片刻,转念想到昨日里发生的那些事情,顿时表情千变万化起来,脸色黑了白白了红,煞是精采。
心潮起伏了半晌,她暗下决心,正要转身离开。谁知那刚刚进了屋的人忽地将门打开了一条缝,朝她招了招手,半眯着眼说道:“过来,我有事与你讲。”
昨日的事情已经尽数回想了起来。虽然此刻不愿与他正面对上,可傅倾饶又怕他真的有事要说,只得硬着头皮走了过去。
曲蒙看她表情十分地视死如归,生怕是有了什么变数,忙不迭地跟了上去。谁知走了还没两步,就被段溪桥轻飘飘扫过来的一眼给钉在了原地。
傅倾饶回头看了眼一脸呆滞的曲蒙,走到门口杵在那里,说道:“是什么事?”
段溪桥暗暗叹了口气。
虽然她担忧他,但归根究底,她还是更介意十四年前的事情。
心知此时若是没个恰当的理由,她怕是下一刻就会马上逃走。心念电转间,段溪桥脱口说道:“我是想与你说去北疆的那件事。”
果然,听到这句话后,傅倾饶抬起头来,望向他。
段溪桥将门又打开得更多了些,朝屋内扬了扬下巴,示意傅倾饶进屋再说。
傅倾饶沉吟了下,兀自立着不动。
——这件事,他上次本也答应了,只是提了两个要求。第一个她自问能做到,第二个……显然她已经办砸了。
按理来说,她本不该奢望他继续帮她。可如今他重提此事,难道还有转机不成?
只是事关十四年前的事情,以如今两人这般的立场,她再要他帮忙,到底是不太妥当了。倒不如不再与他多做纠葛,另寻法子去……
段溪桥将她的迟疑看在眼中,笑道:“怕我作甚?我还能吃了你不成?”又拢了拢衣襟,好似那吹进屋的寒风太冷,他受不住一般。
他昨日里生病是因她而起,傅倾饶看他这副模样,到底是心软了,当即不再多想举步走入屋内。
在她刚刚踏进去的刹那,门就在她身后砰的声关牢了。
傅倾饶暗道不好,转身要走。段溪桥动作更快,一把抓住她往身边一带。傅倾饶站立不稳,便跌到了他的怀里。
傅倾饶登时又气又恼,下死力气去踹他。
段溪桥揽着她重重喘。息了几声,哑着声音说道:“我生病可不是装的,你若真想我出事,便尽管来吧。”
想到他昨日那憔悴的模样,傅倾饶到底没能硬下心肠,只得恨恨地收回了脚,双臂却还在不断挣扎,想要挣脱出他的怀抱。
“别动,让我抱一会儿。等你去了北疆,可就不那么容易见到了。”
他语气和软,又带了那么点不甘心。傅倾饶这才相信他是真的要帮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