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想笑,嘴角努力了几次,都没勾起来,“……可是我根本体会不到他的苦心,还是把老鼠放他床上了。”
然后第二天,大哥二哥抢着说是自己放的,结果爹爹压根不信,又打了她一回……
傅倾饶还想说些什么,可是心里一抽一抽地疼,激得胸口发闷,喘不过气来。她握拳锤了锤心口,还是没法缓解,只得张开嘴大口吸气。冰凉的气体入喉,又苦又涩。
“后来呢?他们怎么样了?”有人轻拍着她的背,给她顺了顺气。
“后来?”傅倾饶舒服点了,有些恍惚地抬起头,正对上刘夫人苍老哀戚的面容。
“没有后来了。都死了。”傅倾饶语气平平地说道:“死得干干净净的,一个都没有留下。”
没人知道最初的那几天她是怎么过来的。荒芜入骨,恨不得把自己杀掉,偏偏还不能辜负兄长们的一片苦心,硬逼着自己不能死不准死……这种滋味,多想起一次,就像是又将自己在烈油里烹了一回,灼得每个毛孔都在叫嚣,疼得不知身在何处。
“哎呀,血!”有人惊呼道。
傅倾饶低头看了下,才发现指甲把掌心给掐破了,鲜红的血珠子滚落下来,染红了一小块地面。
浑不在意地在身上蹭了蹭,她抿了抿唇,“父亲和哥哥都死了,但是他们希望我好好活着,所以我好好活着了。您也是,一定要好好照顾自己,好好活着。您也是。”
傅倾饶认真地看着面前的老人,喟叹道:“天那么冷,地那么凉,如果刘大人知道您为了他而冻坏了身体,不会开心的。”
她站起来,微微躬下。身搀住刘夫人,努力压制住心底无望的寂寥,放柔声音说道:“您回去吧,我向您保证,一定会找出凶手的。”
她双手慢慢使力,刘夫人顿了下,竟是就着她的手站了起来。
旁边的刘家后人忙上前来扶住刘夫人,刘夫人拍拍傅倾饶的手示意她不必跟着了;默默带了人折转了往旁边行去。人群之中,那个年迈佝偻的身影在这一刻显得尤为瘦弱无助。
行了几步,刘夫人突然停了下来。
“你家里人……是因为天灾还是*?”
傅倾饶嘴角扯出个讥讽的弧度,转瞬即逝,“天灾*又有什么区别呢?”
“十几年前我脑子犯浑,差点铸成大错。好在有个年轻人劝住了我。那也是个好孩子,可他……”
老人家话到一半突然截断。
红肿的双眼默默望着天边飘过的云,半晌,她轻轻叹了口气,低声说道:“罢了。好人不长命啊,好人,都不长命啊。”
傅倾饶听出她方才指的是谁,拼命忍了半晌的眼泪,猝不及防就流了下来,忙转过头,轻轻拭去。
失去至亲的痛苦,像是在跳动的心脏上硬生生地剜去一块,血淋淋地疼。
再次将心剖开,傅倾饶身心俱疲,特别想念乔盈,随便找了个借口应付过身边的几个同僚,去马厩牵了匹马,独自去了乔家鞋庄,准备边等乔盈边平复心情。
也是她运气好,乔盈在外的事情办得顺利,竟是提前回来了。这时傅倾饶才喝到第二盏茶。
“外面也不知道怎么了,大动干戈的,进个城还要查很久,跟盯着找杀人犯似的。咦?你的手怎么了?”
“没什么,一个不小心,给掐狠了。”
乔盈看见她擦在身上的血迹,狠狠瞪她一眼,警告她下次小心点可不准再弄伤自己,就将她叫进里间,边给她包扎伤口边和继续抱怨方才的遭遇。
刘家人闹了那么一出,京城好些人已经知晓了刘大人的死讯。可乔盈一早出了城,还不知城内闹出的大动静。
傅倾饶不想谈这件事,伤口处理完毕后亲手给乔盈倒了杯茶,硬生生转了话题:“刘大人前几天在你这里订了鞋子?是谁来订的?”
乔盈小口小口地啜着茶,顺口答道:“还能有谁?刘大人亲自来订的呗。当时都要打烊了,伙计们都走了,还是我亲自招待的他。”
眼看傅倾饶神色一瞬间古怪难看起来,乔盈顿觉不对,将茶盏搁到一旁,压低声音问道:“可是有什么问题?”
傅倾饶慢吞吞说道:“刘大人几天前已经去世了。”想了下,又补充道:“分尸。今天查得严便是因了此事。”
乔盈一下子脸色惨白。
她双手搁在膝上端坐着,凝视着窗外的红梅静静地想了好一会儿,十分肯定的说道:“不可能的,因为那天来订鞋的,就是刘大人本人。”
☆、第8章 太造孽了
傅倾饶深信,乔盈绝不会骗自己。
于是此事便有两种可能:京兆尹认错了尸,或者,乔盈认错了人。
望着乔盈笃定的模样,傅倾饶觉得兹事体大,不可马虎大意,连忙告辞骑马回大理寺。到了门口,正遇上段溪桥穿着官服带人出门。
段溪桥刚接到秦点暮带来的皇上的口谕,满心烦躁没处发泄。看见傅倾饶,他正要发火,却在看见她焦虑的眼神和苍白的脸色后有些迟疑了。
瞥一眼她衣衫上的几点血迹,他想起先前王寺正他们说过的话,就改了主意,只冷着脸叱道:“问个口供还那么磨蹭。这都什么时辰了?才来!事情既已办完,等下便走了罢!”
当值期间擅离职守,傅倾饶方才的离开是个错处,偏被他给说成了是去问询口供。
傅倾饶明白他是在维护自己,下马揖了一礼,正想要将方才的事情告知,就见段溪桥轻飘飘朝她使了个眼色。
她扫了眼他身后,见后头跟着的衙役服色繁杂,不止有大理寺的,还有刑部的,甚至最后头还跟了两个京兆府的。其中一个与她打过两次照面,见她看过来,还朝她颔首示意了下,只是脸上的表情十分愁苦。
虽心中疑惑,傅倾饶却也知道此刻不是说话的好时机。她静立一旁,待到众人离去,方才进了大门。
此刻已经临近下衙的时辰,大理寺中众人却都还在忙碌着。
王寺正晃晃悠悠地踱步而行,冷不丁被人喊了一声,忙抬头挺胸作出认真严肃模样。转头看是傅倾饶,就笑了,“傅大人回来啦?”
他官阶比傅倾饶高,年岁比傅倾饶大,这声“傅大人”颇有些莫名其妙。
傅倾饶心中有事,并未留意,只问道:“大人,这是怎么回事?”说着指了指段溪桥离去的方向。
王寺正摇头晃脑地道:“这不明摆着的?有人要被抓了。”
“谁?”
“那可多了去了。不过看这阵势,约莫是和刘大人的案子有关系。”
要抓很多人?和刘大人的案子有关系?
傅倾饶想起段溪桥方才欲言又止的模样,心揪了起来,指了指乔家鞋庄的方向,“那处有没有?”
王寺正想了半天,点点头,“有吧……我记得那个谁不就是去那里抓人了么。当时我还跟他说……哎?傅大人?傅大人?”
他眨眨眼,咦,不过一霎霎功夫,傅评事就没影儿了。去哪儿了?
王寺正一步三摇头,“现在的年轻人啊,怎么都心急火燎的,还需磨砺磨砺。看看大家现在都忙着,偏他一个人提前……”顿了顿,想起来段大人临走前嘱咐过傅倾饶可以先走,不用留下审讯,又叹了口气,“……心腹什么的,真是太让人嫉妒了啊。”
傅倾饶气喘吁吁赶到乔家鞋庄的时候,大门已经落了锁。
她心神一震,生怕乔盈有什么闪失。
临近的铺子老板探头出来,上下打量了她一番,又缩回了头去。
傅倾饶知道自己这一身打扮明显不是能在这里买得起鞋的,就主动走了过去,问道:“请问这家店怎么关了门了?”
“刚才来了几个官爷,把乔老板带走了,说是有些事情要问问她。”
听到“官爷”二字,傅倾饶心里突地一跳,想起了方才段溪桥穿着官服的样子,忙问:“几品官?”
“哎呀我说你这小哥儿,说话也太难听了点。”老板擦着摆设的器物,连个正眼也不给她,撇着嘴说道:“还几品官……乔老板可是好人,你这是巴着她进天牢还是怎么的?”
他这样一说,傅倾饶松了口气。
看来是寻常的衙役把乔盈带走了的。
想想也是,不过是个商铺的老板娘,犯不着动用大理寺少卿去抓。而且,段溪桥方才刚离开大理寺,短时间内到不了这儿。
那段溪桥带人去抓的谁?竟然还穿上了官府。这段时间的案件中,若是和刘大人无关的,基本上都不需要他亲自出马。
思及门口碰到的京兆府衙役脸上愁苦的表情,一个念头忽然冒了出来,激出她一身的冷汗。
京兆尹!段溪桥带人去抓的是京兆尹!
秦点暮请示今日发现断肢之事进宫禀报,却去了太久。难道是京兆尹这样大张旗鼓的举动惹怒了皇帝?
傅倾饶心里蓦地轻松了些。
看来乔盈被叫走,也许只是例行问话。段溪桥先前没说出口的话,和乔盈没关系。
那就好。
刚才她来的时候,就告诉过乔盈,订单之事目前只有他们三人知晓,不要随意说出去。乔盈向来懂得审时度势,既然明白其中的利害关系,自当知晓何事该做何事不该做。
至于皇上为什么想将刘大人的案子压下去、对京兆尹大发雷霆,傅倾饶就不太在意了。
她一个七品官儿,这辈子都不一定能再见到皇上,操心那个做什么?!
在鞋庄门前徘徊了这一会儿,想通了其中关窍,到底安心许多。本想现在回大理寺看望乔盈,后又怕多此一举反而打草惊蛇,只得按下满心的担忧,打算明日一早前去探个究竟。
傅倾饶看了下方才问话的那家店,见是个卖衣裳的,就想起自家还搁着个半死不活的大男人,估摸着怎么着也得买两套最大号的男子御寒衣裳。哦,再加上两床被褥。就算是睡榻上,也得有厚点的铺盖才行。
多事的过路人一变成顾客,那老板立刻变了脸色,乐呵呵的向傅倾饶推荐合适之物。
傅倾饶看惯了人情冷暖,浑不在意他的变化,只细细选好了东西,又多给了点钱,留下住址,让老板晚一些给她把东西送过去。
路上顺手买了点干粮和吃食,回到住处时,送东西的伙计刚好到了。
傅倾饶不想沾染更多的麻烦,等伙计走出一小段路了,这才开了大门,把东西搁进门后又将大门锁牢了。
抱起大包袱往里走,这便看见了夕阳下立着的那个人影。
挺拔,瘦削,冷峻。虽静立不动,却气势迫人。
听到脚步声,男子回眸看来。斜斜上挑的眉眼如刀如剑,携着凛冽的锋芒,直刺人心。
傅倾饶脚步一顿,问道:“你不进屋待着?在外面不冷吗?”
若是旁人,在这样冷冽的目光下怕是要胆战心惊了。但傅倾饶倒真的不惧他。
——不说她见到了他最虚弱无力的一面,单讲他全身上下光不溜秋连屁股上的胎记都被她看遍了,她也实在提不起一丁点儿怕他的心思。
那人没回答她,微微垂了眼眸看向她手边,神色间竟是有了一丝歉疚,极淡,却真实存在。
傅倾饶顺着他的视线看去,才发现他瞧的是她包扎过的手和衣衫上的血迹。
她知道他是误会了,以为这伤口是救他时造成的,有心想解释,对方却已经转回了身,继续看天边斜阳了。
她就也作罢。
径直抱着东西去到屋内,将东西搁好,拂去衣上尘土,傅倾饶稍稍思量了下,这才慢悠悠走到门口,斜倚着门框,抬手扣了扣开着的门。
男子调转视线朝她看来,目光中少了些审视多了些疑问,极为勉强地算得上柔和了。
傅倾饶指指屋内,说道:“进来。”不容辩驳的语气。
男子纹丝不动。
“这么冷的天,你若是喜欢在外面吹冷风,那就吹罢。”傅倾饶嗤道:“只是有一句劝你,别没被仇家杀死,却被个风寒给弄没了命,那可真是亏得大了。”
男子依然立在那处仿若未闻。
傅倾饶并未指望一言两语就将此人说动,就也靠在门边不动,只是凑着一阵轻风吹过之时,极为配合地打了个喷嚏。
他这回终于转过身来,静静望着她。
傅倾饶垂下眼眸揉了揉鼻子,尔后继续抱胸而立,作出准备长期作战的模样。
男子凝视她许久,最终开始朝着这边挪动起来。
他每一步都走得十分小心,跨度之间都不超过一尺,且动作极为缓慢,小心翼翼地仿若怕踩死脚下蝼蚁一般。
但傅倾饶知道,他这样做是因为全身上下的伤实在太重了。且不论筋脉受损极重,单说伤了的肋骨和腿骨,每一处动一下都是能疼死个大活人的节奏。
如果平常人,在他这种伤情下怕是连翻个身都要忍不住呼痛呻。吟,他却不光是下了床站起身,并且还走了那么远的路。
难道他失了痛觉?
再细看,他穿着不合身的露出小半截手臂和小腿的棉衣,在至寒的天气里却是冒出豆大的汗珠,一滴滴顺着脸颊往下滚落……
傅倾饶终究是动容了。
他不是不疼,而是疼到了极致,却咬着牙硬生生忍了下来。
难怪他一个字也不说。就算他心志极其坚韧,疼到这个份上也是极其难忍的。应当是怕松了口会呻。吟出声,故而硬是憋了口气,逼着自己做到此等地步。
思及此,傅倾饶对他心中倒是敬佩起来,却也不忍再看,硬邦邦丢下一句:“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