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来,花家出事了。
“我知道了。”袭人把书插回书架,把挽到手腕上方的袖子放下来,“你去把晴雯叫来,让她守着屋里,我去去就回。”
“是,袭人姐姐。”惠香利落地应了下来。
说罢,袭人一路往角门而去。袭人本想着,还有好长一段时间,来为与原主亲人相见做准备,没想到事情来得这么急。
不管她心中怎么犹豫不定,这一场会面都在所难免。
所幸袭人幼年入府,一年与家人只能聚上几天,一些细节对不上,也可借此推脱一二。
袭人一路在心中排演,斟酌再三,却始终难掩心中不安。毕竟是血脉亲人,若对方真看出什么不对……没等袭人静下心来,角门已经近在眼前。
一个只比宝玉高了半头的少年,出现在袭人视线里。他穿着一身式样简单的青布袍子,梳着书生髻,明明一身书生的装扮,却肤色黝黑,体格健壮,显然经常劳作。
这就是原主的哥哥——花自芳了吗?
上辈子袭人出身孤儿院,父母不详。这辈子她阴错阳差,穿到书里,倒圆了她一个家的梦了。袭人的心渐渐平静下来,既占了这具身体,总要尽一份为人子女的责任。
至于未来是否当真会亲如一家,袭人平静一笑,总归是尽人事听天命了。
花自芳眉心紧蹙,苦大仇深地盯着鞋尖,一圈一圈地在门口打转。他像是感觉到袭人的视线,脚下一顿,一扭头,就看到自己的宝贝妹子亭亭玉立,站在眼前。
“袭人,你可算出来了!”花自芳疾步上前。
“家里出什么事了?”袭人问道。
“前天爹去给城东建园子,竟从亭子上摔了下来……”花自芳叹了一口气,对着亲妹子,他也不隐瞒什么,直接把噩耗告诉了袭人。
“爹都干这一行十几年了,怎么会……”袭人之前打听过,知道花父是个泥瓦匠。但现在不是追究缘由的时候,袭人定了定神,“爹现在情况怎样?
“不太好,爹的头刚好碰到石尖上。”花自芳揉了揉眉心。
“大夫怎么说?”袭人道。
“大夫倒是开了药,但他也没太大把握。那么大一个血窟窿……”花自芳拿手比划了一下,大约一枚铜钱大小。比划完,他眼都湿了,“今天大夫问完诊,直言让我准备后事……”
袭人虽无法感同身受,但看着花自芳明明湿了眼圈,却强做镇定的样子,心中也不由有些酸涩。她迟疑了一下,伸手覆住对方的手背,“哥,你别担心,有我陪着你。”
花自芳笑了笑,伸手把袭人揽在怀里,“嗯,哥没事。”
角门内,兄妹二人温存了一阵。
花自芳是深觉妹妹长大了,懂得心疼人了,颇感安慰。袭人虽一开始别扭了一阵,但对方纯然一片爱护之心,她也慢慢放松下来。
停了一会儿,袭人直起腰,对花自芳道,“哥,你稍等我一会儿,我跟主子请了假,就和你一道回去。”
花自芳原就是接袭人回家,见花父最后一面,自然不反驳,“你去吧。”
随后,袭人返回正院,遣了惠香向老太太禀报,她父亲病重,想求个恩典,回家一趟。贾府驭下一向宽厚,又兼有旧例,袭人倒不怕请不下假。
惠香前脚走了,袭人回了后罩房,收拾衣物银钱,准备回家的包袱。
贾府的规矩,但凡回家探亲的丫鬟婆子,都要衣裳鲜亮的回去,以昭示府里主子仁慈。
如袭人这种一等大丫鬟,出个门排场不小。特遣了丫鬟婆子跟着不说,连车也要派一大一小两辆。大车供袭人这种有体面的一等丫鬟坐,小车才是伺候她的小丫鬟坐的。
真真是宰相门前七品官啊,袭人不由感叹。
不一会儿,贾母也传过话来,让她只管放心回去,府里再没有拦着父女相见的。
晴雯一听到消息,就着急上火地赶了过来。结果真见到袭人,晴雯反倒成了个闷葫芦,平日的伶牙俐齿一下子全不见了。
袭人要收拾东西,满地转来转去,一会儿叠件衣服,一会儿拿个手炉……
晴雯蹙着眉头,简直比袭人还要犯愁。她不知该干什么,只能像只小尾巴一样,亦步亦趋地跟在袭人身后,从屋东转到屋西。
见状,袭人好笑之余,心里却暖融融的。
“这一趟回家,我只怕回来得要慢些。”袭人给包袱打好结,转身看向晴雯,“我不在,屋里的事就交给你了。宝玉一时不看着,就要生些是非,你记得多留心一些。”
“我记下了。”晴雯点头,取出一个荷包,“我在府里,也帮不上你的忙。这钱虽不多,但好歹是我一点心意,你拿着吧。”
“这怎么使得。”袭人忙推辞。
“得了,你跟我外道什么!”晴雯看袭人死活不肯接,干脆把荷包塞到袭人包袱里,还来了一招釜底抽薪,自己拎起包袱,“还不快走?你这一身行头,老太太可是要亲自过目的。”
晴雯跨过门槛,脸上一副不耐烦的催促表情,手紧紧搂着包袱,生怕被袭人抢走。
袭人一脸无奈,心中却莫名柔软下来。
两人一路无话,很快到了贾母院里。晴雯让袭人略停一下,进宝玉房里叫了坠儿惠香两个小丫鬟,让她二人跟着袭人去回贾母。
此时,贾母早膳刚毕。除了需要上学的宝玉等人,府里一干太太奶奶都聚在贾母房里。
袭人微抬下巴,视线一扫。
运气不错,正好内院老中青三代掌权人都在,倒是省得她来回跑了。袭人规矩地福身,道了安,然后直起腰,让贾母审视她这一身衣服能否过关。
贾母看袭人头上戴着几枝金钗珠钏,倒不失体面,又看身上穿着水杏百子刻丝灰鼠袄子,银红盘金绣绵裙,外面穿着石青缎银鼠褂。
“衣服还成,但如今穿着,只怕有些冷。”贾母倒是一脸慈祥,唤来鸳鸯,“把前儿的那件野灰兔的氅衣给他罢。”
“袭人好运道,一大早就得了老太太的赏,什么时候让我也沾沾光。”凤姐儿打趣道。
“你个促狭鬼!”贾母笑骂,“平日从我这儿捞了多少好东西,也好意思跟我哭穷!”
屋里一干人都在凑趣,奉承贾母疼惜儿孙,体贴下人……贾母既掏了腰包,下面的太太奶奶们自然也得表示一二,一时间袭人多了好几件猩猩毡、雪褂子。
袭人心中着急,花父重病,一子一女都不在床前……
眼看贾母安排了跟车的婆子,就要让袭人退下。一直装菩萨的王夫人突然开了口,“你父亲若好了就罢,若不中用了,只管住下。宝玉那儿你也不用分心,我自会派人照管他。”
王夫人话一出,满屋一静。
作者有话要说:
、第九章
王夫人这一番话明着是体恤下人,但想必在场众人,都不会错认她借机安插人的意图。
贾母像是没听到王夫人的话一样,看向袭人,“袭人,你一向细心,平素知道那些大丫鬟们。里面哪个是晓事的,你派出来照管一二。别你一不在,就由着宝玉胡闹。”
“晴雯不错,向来是个妥帖的。我派了晴雯守着,外头上夜的嬷嬷们共有四人,一向是轮流,我在不在都不碍事。”袭人立场站在贾母这边,此刻自然顺着贾母说话。
“晴雯是谁?”王夫人显然不肯罢休,“你也别随手指一个糊弄人,若宝玉有差池怎么办?”
“你是宝玉的母亲,怎么连他房里的丫鬟都认不清?”贾母冷淡地瞥了王夫人一眼,潜台词是她这个当母亲的,一点都不称职。
“是我的不是。”婆婆明晃晃的指责,王夫人听了非但不恼,反而坦荡地认了错,“宝玉房里的丫鬟大大小小有十几个,除了常来传话的几个,我还真认不全。”
府里的公子小姐,仆从确实不少。
宝玉因其受宠,更是其中之最。光领着一吊月钱的一等大丫鬟就有八个,领着五百吊钱的小丫鬟也八个,还不算嬷嬷小厮书童……
其实就算是贾母,也未必能数得出来伺候宝玉有多少人。
袭人抬了眼,看到贾母神情不快,对王夫人道,“禀太太,晴雯因针线好,蒙老太太青眼,才被特地拨来伺候宝玉的。传话跑腿这类小事,自然用不上晴雯,也不怪太太不认得她。”
贾母眉宇舒展开来,刚才差点被王氏带到沟里。
晴雯明明是贾母赐下来的丫鬟,王氏却跟她装糊涂,把话题撇开,辩驳身为主子,是否该把府里每一个丫鬟的名字记住。
若非袭人警醒,王氏就要得逞了。
“晴雯虽是我赐下的丫鬟,但距今也有几年了,你不记得也是寻常。”贾母话中说的是体谅,但显然暗含嘲讽。
“近来我常精神不足,唉,记性也差了。”王夫人倒一点都不难为情,张口就是理由。
贾母道行也是个深的,一脸关心地问候了王夫人的病情。王夫人更是手段不凡,贾母细问起来,王夫人连调养的药丸都能拿出来,显然是准备充分。
这对婆媳你来我往地过了几招,不分胜负,也就揭过不提。
这么一番折腾,王夫人可是一点没忘初衷,“晴雯毕竟年纪小,也不比袭人之前管过事,让她管着宝玉房里的事,只怕不能周全。”
“你考虑得也是。”贾母沉吟道。
“老太太既然也这么想,那不如……”王夫人一听贾母话中有了松动,不由一喜。
“宝玉住在我院里,他房里一应大小事务,我身边的丫鬟平日大都看在眼里。”贾母笑了笑,招手让鸳鸯上前,“你一向是个细致周到的,袭人不在这段时间,就由你看着宝玉吧。”
“鸳鸯可是老太太身边第一等得用人,若她去了,老太太不方便,可就是我们不孝了。”王夫人一听贾母的话,就忙拦道。
“琥珀她们也不差,让她们伏侍几天,我这儿也乱不了。”贾母态度很强硬。
贾母毕竟是荣国府的老封君,一旦发话,就算是贾赦贾政都不能违抗,更何况王夫人这个隔了一层的儿媳?贾母打定主意让鸳鸯替上袭人,王夫人就算再不甘心,也只能偃旗息鼓。
原本王夫人想趁着袭人出府探亲,塞一个亲信婆子到宝玉房里,就算日后袭人回府,也只能含恨退居二线。可现在贾母这个当婆婆的塞一个掌事丫鬟,她当儿媳的就算能以关心的名义,往宝玉房里放一个丫鬟婆子,也断不能越过婆婆,放一个比鸳鸯还分量重的。
可分量没法压过鸳鸯,那王夫人大费周章塞人进去,就只能给鸳鸯打下手。那她费劲周折,不就只能落个枉做小人了吗?
王夫人索性闭了嘴,眼不见心不烦地数起了佛珠。
“袭人,你去把宝玉房里的事情,跟鸳鸯交接清楚。”贾母看王夫人又恢复了一贯与世无争的菩萨模样,心中颇觉畅快,“时候也不早了,你赶紧去罢。”
“是,老太太。”袭人和鸳鸯齐声应道。
袭人和鸳鸯一起离了贾母的正房,惠香坠儿各提了一个包袱,远远跟在后面。
一出房门,袭人原本还遮掩着些的焦急心情,登时露出了几分。袭人一手握住鸳鸯的袖子,忙开始交接,“好姐姐,宝玉的性子你也知道,只要你说些软话,他断不会让你为难……”
“好了,老太太白嘱咐一句,难道还真要你一句句教我不成?”鸳鸯好笑地捏了捏袭人的脸蛋,“连老太太都挑不出我的不是,只一个宝玉还真难不倒我。”
“哎呀,可不是吗?”袭人一拍脑门,也不由失笑起来,“瞧我这记性!”
“你也是一时急晕了头。”鸳鸯体贴道,“你先走吧,我这儿不妨事,要是老太太问起,我会替你遮掩的。你别担心宝玉的事,就算我不熟悉,还有晴雯帮我呢,你只管放心回家吧。”
“多谢姐姐。”袭人心中感激,深深一福。
“去吧。”鸳鸯微笑道。
袭人拜别了鸳鸯,就领着惠香坠儿一道往角门而去。角门外,凤姐儿早就安排好马车,并随车的几个稳重婆子。只等袭人一来,车子立马就能走。
因着袭人在府里很有体面,驾车的小子对花自芳很是亲热。
花自芳自幼家贫,饱尝世情冷暖,虽也读书进学,却比一般的读书人更通晓人情世故。此时他虽然担心花父病情,但却并未怠慢这小子。搭话间,两人倒也熟了起来。
不一会儿,袭人赶到角门处。
为首的胡婆子下了车,慈眉善目地跟袭人交代了几句,一行人这才起行。
袭人独自坐在前面的大车里,本来她准备让花自芳进来与她同坐,但那胡婆子只说府里规矩,外男不能与府中女眷同车云云……
明明是两兄妹,哪来的外男?
但那婆子硬扣规矩,袭人卖身入府,本就与父母亲人再无干系,从这一方面来讲,花自芳的确是外男。袭人也无法,幸好说话时花自芳不在跟前,倒省得他尴尬。
花自芳坐在外面,跟驾车的小子一排,一路又忍了对方无数聒噪。
幸而袭人家并不远,只一里半路程,转眼已到花家门前。车还没停稳,花自芳就一跃下了马车,又回身接了袭人下来。
那胡婆子领着一干丫鬟婆子,也跟着进了花家。
惠香坠儿将袭人的包袱搁下后,就回了马车里。倒是胡婆子因要回主子话,被引到花父床前。花父刚服了药睡下,脸色青灰,脸上隐隐透着一股死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