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拿走他的糖人,四弟越发大叫起来:“把糖人还我!我要亲手给父皇!我要见父皇……父皇,父皇……儿臣来见你了……”他挣扎着,嚷嚷着,我甚觉闹心,朝侍卫递了个眼色,侍卫道了声殿下得罪,一掌劈去,整个世界都安静了……
我呼了口气,眉心疏开,转眸却见皋端不冷不热地看着我,仿佛我打晕了四弟,是件很不道德的事情。
我莫名地解释道:“我是担心四弟见着父皇醒不来,吓到他。你也知道,他脑子不好,有些事接受无能……”
皋端默了默,看向我手中的糖人,难得听他一声称赞:“糖人捏得精细,栩栩如生。”他顿了下,望向四弟离开的方向,似不经意间说出:“贫僧见过的心智未开的人,与四殿下略有不同。”
我:“……”
佑国寺的僧人曾评价皋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舌灿莲花,字字珠玑。
确然,皋端极少说话,要说便一针见血、一步到位、鞭辟入里、直击要害。
我也曾怀疑过四弟的智障,暗地里观察了多次,一直派人监视着他,后来想想,四弟如果是装疯卖傻,只能是为了自保而已。
我与四弟的仇怨源于母辈,四弟的母亲本是晟朝长公主,父皇还是将军的时候,晟孝帝有意封他为驸马,可二人还未成婚,晟朝就灭亡了……长公主一夜变成了前朝公主,父皇因不喜她,未再提婚娶之事。父皇称帝后,需要充盈后宫,便封她为贵妃,居于母后之下……她一直嫉恨母后夺了原属于她的一切,多番算计母后。甚至将母后推下台阶……导致母后早产失血而亡……
父皇原要取她性命给母后陪葬,然而她是晟朝旧人,身份特殊,又怀了龙种,众臣群谏劝父皇莫忘旧主、手下留情,父皇这才留了她的性命。然而她死性不改,设计害我,最终自取灭亡……
我防四弟,讨厌四弟,源于这些原因。若四弟没有痴傻,恐怕我会将对她母亲的仇怨加诸在他的身上。
父皇的病情稳定下来,我也对皋端彻底放下了戒心。这几日赖在他身边一起照顾父皇,煎药喂药,闲聊诊病,一日三餐也要与他一同进行。
父皇尚未苏醒,没人管得住我,二哥和皇后劝了两次无果,也就由着我婚前我行我素了。
午膳颇为丰盛,我特意命御膳房做了几道皋端爱吃的素菜,水晶蒸藕,香糯豆腐,素锦丝瓜,玉兰百合,我与他玩笑道:“我若与师父成了亲,平日里我们也是这个样子吧,你悬壶济世,我打理家务……”
他执筷的手顿了下,水晶藕片从筷尖滑落到菜盘,他冷然挑眉,眸中凛冽。
我俏皮地笑:“师父别这样看我,我会脸红的……”
他放下银筷,英挺的长眉微染羞恼之色:“公主慎言,贫僧是出家人。”
我笑弯了眼睛:“师父一本正经的模样其实最讨喜了,出家人不打诳语,师父说说,你不讨厌我的话,是不是喜欢我呢?”
“公主!”他声音都快走了调,白皙的俊颜羞得通红。
我噗嗤笑笑,不再逗他:“好啦,人家知错了,师父别生气……”我给他夹了几片玉色百合,算是赔礼,问道:“师父之前为什么要假装不会武功不会医术?害我瞎琢磨了好一阵子。”
他拿起青玉雕花筷托上的银筷,顿了下:“贫僧未曾假装不会武功,不会医术。”
我愣住,急速回忆了一番,才发现他的确没亲口说过不会武功、不会医术……“不对呀!你说过不会《洗髓经》!”
“贫僧不会《洗髓经》就不会武功?”
“额……那,那谢紫华打你的时候,你怎么不还手?”
他皱眉:“将军是镇南侯爷,我与他还手?”
“额……那,那,那……你后来为何还手?”
“他要杀我,我不还手?”
“额……那,那,那……”我“那”了半天,竟找不出更多的破绽,因他不承认救过我,我就想当然的以为他不会武功、不会医术……
“可师父为什么不承认救过我?”
他眼风淡淡地上下扫了眼我:“公主是女人。贫僧救你只因你重伤将死,原不想与你有何牵扯。”他顿了下:“而主持大师更不允许我收一位公主为徒。”
我:“……”
所以一切的一切,只因为我是女人?我是公主!
他承认救过我了!
我愣了半晌:“只因为这个?”
他眉宇静澜如水,淡淡道:“公主也该查过我,贫僧医人从不留名,也不要什么回报。”
我:“……”
他是药王谷的弟子,药王谷神秘,药王谷的弟子更是行踪不定。这也是为何二哥和谢紫华调查了许久,也没查出皋端更多的信息。他如一缕无影的仙风,所过之处枯木回春、百草竞绿,却寻不到风的踪影……
“对了!你避尘台上藏了个人?那个毁了容的居士!”
他眸色微惊,秋日透过窗纸投入他乌眸,反射出异样的光泽:“你见过他了?”
我点头:“他是谁?你为何要藏着他?”
他默了默:“公主既知他毁了容,就应理解他不想吓到旁人,他是我的病患,我有责任保护好他。”
“可他认识我!他还多次帮我!”
皋端神色自然:“避尘台上突然多了一个人,他怎会不认识你?他帮你是见你可怜。”
我:“……”
“可我觉得,事情不只是这样!”
“公主以为事情是怎样的?”他悠然挑眉,眸色如深林山涧中的一汪碧泉,清澈见底,无可浑浊。
我细想了一遭,却想不出更多的理由,遂道:“我要见他,他现在在哪?”
避尘台烧毁之后,大理寺卿派人全部搜查了一遍,没发现其他人,也没发现机关暗道。藏书阁里的确有一个小居室,但人去屋空,不知何人住过。
他怔了一怔:“你见他做什么?”
“我……我想谢谢他救命之恩。”
“他不想见人。”他顿了下,见我还不作罢,便道:“要谢什么,我代为转达。”
要谢什么?我忽而灵机一动,贴了过去……
“干什么?”他往后退。
我嬉笑:“表达谢意呀!”说完就扑了过去,撅嘴要亲他……
他大惊,面色涨红,扔掉筷子起身走了……
第25章 似曾相识
与皋端在一起的日子总觉得过得太快,流光似水,韶华易逝,不知不觉又过了一天。
细心的内监听见我咳嗽了两声,晚间的膳食便端上了补肺润喉白果腐竹粥。皋端不喜喝粥,我命他们换成米饭。然而皋端抬了抬手,竟接过粥羹喝了起来……
“师父不是不喝……”
“秋燥咽干,喝粥润肺生津。”他打断我的话,将我那一碗摆在我面前,递来了粥勺,指甲圆润如微带藕色的白玉:“不想喝也要喝,就当是食补。”他又吩咐道:“茶水换成川贝雪梨水,加冰糖熬。”
内监领会过来,意味深长地笑。
我脸上微烫,咳了两声:“谢谢师父……”
他没再多言,垂眼喝粥,浓密长睫配着英气的眉眼如画中人一般,喝粥的动作优雅贵气。
我道:“佛说修百世方可同舟渡,修千世方能共枕眠。前生五百次的凝眸,才能换得今生一次擦肩,我与师父相遇相识,此刻又相对而坐共进晚餐,这是不是表明,我俩已修了千百世的姻缘?”
他顿了顿,侧眸看我,却是莫名其妙问道:“最近梦里还在练《忘忧经》?”
我怔了怔:“……不练了。”继而欢喜道:“你写信告诉我还活着,不用再给你报仇了。”咦,是不是表达方式有点不对……
果然他好看的眉眼微皱:“公主弄清楚了,我不是他。”
“额……”听这语气,有丝愠意。云珠说得对,皋端因那梦中之人心生介意了?
“是我口误,我将梦境当戏曲来看了,戏本子里主人公的悲欢离合同样也会影响我的心情的。”
他沉吟了下来,声音变冷:“入戏太深就是病,阴阳混淆,真假不分,以梦作食……”
我微惊:“师父见过这种病么?”
他抬眉,十分正经道:“精神病。”
我:“……”
“哈哈哈哈……”我忍不住笑了:“师父不许骂我,人家就是觉得梦境很真实嘛,若不是往事就是前世!”
他不置可否:“只在梦中续写的故事,平日里又记不起来,多半不会是自己的记忆。”
我微惊,此话有些道理,如果是丢失的记忆,平日里也应该能回忆起一些片段,然而整个故事都局限在梦中……
皋端道:“这并非前世因果,而是公主潜意识里编造的故事……”
“故事?”我悻悻摇头:“可我从没见过师父,却梦见了师父,这样作何解释?”
他皱了皱眉,眸中也生出了疑惑,骨节分明的手放下了青花粥勺:“有一种可能,公主儿时见过与我相似之人。而那个人……对公主产生了重要影响……”
我猝然惊住,怔怔地看着他,小时候,我见过与他相似的人?我怎么一点印象也没有……
一整晚,我都在思索这个问题,可又想不起来在哪见过。
宫里的李嬷嬷过来说皇后正在给我整理出嫁的嫁妆,问我是否要带走母后留下的一些遗物。
我一听“嫁妆”二字颇生反感,又瞧见皋端神色平常,心情郁闷地挥了挥手:“全都带走,不用再来问我了。”
李嬷嬷察言观色,唉唉应声,可她看向皋端时却是步子一顿,眸中闪过了异色……
皋端入宫后鲜少见人,他光头素袍,僧侣打扮,扎在一堆和尚里,很难让人辨识出来。
李嬷嬷虽不是晟朝旧人,却也是宫里的老人了,母后在世的时候,她就伺候在我宫里了,她如此反应,必定看出些什么,是夜我回到宫中找她来问话。她惶恐:“奴婢失礼,奴婢见着大师气质不凡,才会多看了一眼,奴婢没有别的意思……”
我:“……”
看着她胆战心惊的模样,我语气温和道:“害怕什么,我问你以前见过他吗?”
她怔了怔,迟疑道:“奴婢的确觉得大师有些面熟,可又想不起在哪见过……”
我心中咯噔一下:“你再仔细想想,比如他换件华丽的锦袍,续上墨缎长发……”
李嬷嬷努力想象了一番,却也没能想出,磕头认错道:“奴婢愚钝……大约长得俊美的男子都有些相像……”
我:“……”
我惩治宫人的手段颇为狠辣,李嬷嬷自然不敢拿命来隐瞒我,我心知逼问也没用,次日打算蛊|惑皋端穿件华丽的锦袍看看,说不定换下装束,我和李嬷嬷就能想出些什么来……
可睿智敏锐如皋端,怎会中了我的计。我刚提不如他换件俗家衣服试一试,他就猜到我想在他身上找梦中人的影子……
“公主梦里见他还不够,还想叫贫僧扮作他?”
怎么听起来有些酸酸的味道?“不是的啦,师父这几日频繁进出养心殿,穿件便装不会那么引人耳目啦……”
“我本来就是僧人,换成俗衣,欲盖弥彰。”
我嘟了嘟嘴,劝不动他,我可以用计呀!
比如……
他端着药给我喂父皇,我手上一抖,药便洒在了他的僧袍上……
我连忙叫总管:“快拿干净的衣服给大师换上。”
总管会意,迅速捧来一套高端大气上档次的精美锦袍……
可惜,皋端冷冷瞟了一眼,纵然有洁癖的性子,他也忍着没有换,直到办完了事情,回佛殿换上了僧袍。
我:“……”
再比如……
外头下大雨了,我特意命总管在伞上戳上几个破洞,皋端没走多远,雨水哗啦啦浇了他一身……
“混账东西!你们怎么当差的!师父全身都弄湿了呀,快拿干净的衣服给换上。”我嗔骂着,待总管大人又捧来高端大气上档次的锦袍……皋端已头也不回地撑着破伞消失在雨幕中了。
还比如……
这会子皋端在偏殿的贵妃榻上小憩,我轻手轻脚拿着锦袍走到榻边,见他睡着正酣,便将锦袍小心翼翼地盖在了他的身上……他猛然睁眼抓住了我的手,我一个慌神便跌在了他的怀里……
于是二哥来偏殿找我时,就见到我妥妥帖帖地躺在皋端的身上,二人之间仅仅隔了一层华丽的锦袍……
二哥捂脸转身飙出了偏殿,事后以一种有伤风化的眼神看着我……
我厚脸皮道:“终于有一回让你眼瞎了,可想你以前抱着各色小美人在我眼前卿卿我我,是多么不知廉耻的行为!”
二哥辩解:“你要是躺在正常男人的怀里,我当然不会眼瞎!可你躺在一个和尚的怀里啊!阿弥陀佛……”
我眼角森森一抽:“皋端不算正常男人?”
二哥:“额……”
***
数天过去,父皇已脱离了生命危险,可迟迟未醒,二哥问何缘由。
皋端道:“圣上可能自己不愿醒来。”
二哥惊:“父皇怎会自己不愿醒?”
他沉声道:“皇上先前不愿让人治疗,必然早知今日的结果……”
父皇早知自己患的是不治之症,所以不愿让人治疗,所以他故意求死?我惊骇:“不会的!父皇还有很多事情没完成……”他怎会甘心离世?
霸者多野心,帝王拥有至高无上的权力,便更想拥有更多更长久,追求长生不老之法。父皇还没收复谢家兵权、还没一统天下,他不会满足偏安一隅的现状,更不会认命求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