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榭有些不满意:“就这些?”
当然不止这些了。以上是可以放在台面上冠冕堂皇的说法,接下来才要说小道八卦。当然,声音要适当放低。
“听说,之所以只有朱家老两口回来,是因为两个儿子在京城闹得厉害,老两口索性躲出来了,眼不见为净。大儿子的官已经罢了,没有什么非得羁留在京城的理由,按理说,不该伺候在父母身边儿吗?二房没有官职,京城能有多少庶务生意要打理?就算夫妻俩走不开,二房的其他人难道没一个能抽空送爹娘回乡?从京城到这儿,千里迢迢呢,万一路上有点什么闪失意外,那可如何是好?哪怕送到了地方立马打道回府折回去也成啊。
这可是亲爹娘啊,又不是没儿孙——要是没有,老两口孤清返乡也就算了。明明儿孙满堂的……
周榭也跟着唏嘘:“怎么会这样?百事孝为先,不管怎么着,也不能不孝敬生身父母啊……”
这怎么说呢?有句话说得好,痴心父母古来多,孝顺儿子谁见了?娶了媳妇,生了孩子,自然顾着自己的小家,至于父母、兄弟手足……那就隔了一层,是外人了。如果兄弟再和自己争产,又觉得父母偏心不公……那何止外人?那直接成了仇人。
他们镇上也不是没有这样的人家,只不过,门第没有朱家这么高而已。官宦人家更讲究忠孝礼义,偏偏官宦人家里头这种面和心不和争心斗角的事情更多。
两人边谈边说,把一小碟梅子都吃完了。周榭意犹未尽,却也知道这东西不能多吃。两人洗了手,重新坐下。又林拿出几个荷包:“做了大半月,就这么几个,你自己留着也成,送人的话只怕拿不出手。”
周榭拿起来看看:“嗯,我还是自己留着吧,这手艺确实拿不出手。”
又林瞪眼:“去你的,那我不送你了。”
周榭连忙按住她的手:“别别别,挺好挺好,我都要好好留着,一个都不给别人。”
又林一笑:“这还差不多。”
为了做这几个荷包,她可没少花功夫。虽然针线是她的弱项,但这几个绝对是下了心思的,很拿得出手。
“多谢你啦。”周榭挨个儿看,葫芦的,如意的,双鱼的,个个都做得十分精致。用色、配线,扎花,用的颜色花样也都不落俗套。周榭越看越爱:“说真的,你要用心做,做的一点都不差,平时还是不用心的缘故。”
“因为这是给你,所以才费了老大功夫,你瞧瞧,我眼都熬红了。换是别人,我才不干呢。”
周榭说:“是是是,妹妹辛苦了,我很承你的情。”
只是以后想要再这么自在的见面,说话……就没有这么容易了。
周榭身边有两个丫鬟,月桂和月纹,月纹家里要把她接出去,月桂已经定下来了亲事,就嫁给周家管事的儿子,然后两口子一起跟着周榭走,月桂就在周榭身边儿当个管事娘子,她男人可以管着外头田地铺子。这两人是周大*奶物色了不少时候的,都是稳妥可靠的人,专给周榭预备着的。
四奶奶也在给又林预备人手了,这样的人可不好找,既要忠心可靠,又得有才干。两样缺一样都不行。好在又林不是现在就说亲出嫁,还有得是时间让四奶奶慢慢物色。
“对了,听说你姑姑家……分家了?”
“分了,冯家老爷子拖了一年多,还是撒手去了。分完家,冯家老太太跟着大儿子过活,老宅子、还有她的私房什么的,肯定都归了大房了,我姑姑他们怕是吃了不少亏。”
周榭给又林倒了杯茶:“都是一样的儿子,怎么就厚此薄彼呢?”
又林摇头:“这不是厚此薄彼。恰恰相反,朱家老太太想的是一碗水端平,两个儿子要均贫富才好。她一直觉得姑姑的嫁妆丰厚,又有田地,又有庄子,二儿子可比大儿子要殷实……”
“可是,那是儿媳妇的嫁妆啊。”
“大概冯老太太觉得,人进了他们家的门,嫁妆理所当然也就算是冯家的财产了。”
“这真是……”真是什么,周榭一向厚道,没有再接着说。但是看她的表情,也知道她心里怎么想。尤其是,周榭现在也即将出阁,对这种不公感受更加强烈。
“那你姑姑就认了不成?”
又林苦笑:“不认又能怎么样?”
是啊,不认又能怎么样?上头还有婆婆压着,有宗族礼法。上头有兄嫂,旁边还有一大堆虎视眈眈的族人。一个女人能做的事,实在太少了。
第六十二章 心思
同是女人,又林姑姑的现在,也是许多未出阁姑娘的未来。其实说起来,又林姑姑算不错了,娘家得力,嫁妆丰厚。就算公婆偏心,自己守着一份儿家产,分了家当家作主不用再日日伺候婆婆看人脸色,却算是一件好事了。多年的媳妇熬成婆,一个熬字,说明了做人媳妇有多难。
周榭想起昨晚周大*奶和她说的话:“傻丫头——你太厚道了,太实心眼儿。将来嫁出去,虽然你婆婆不是那等刁钻刻薄的人,但你也要记住一点,千万不能把婆婆当成亲娘看待。”
周榭抿着嘴不作声。
周大*奶缓缓道来:“道理呢,想必你也明白。人家是一家人,你终究是外人。哪怕生了孩子,那么孩子同他们是一家人,你还是外人。咱们不往远了说,就说隔壁吧。李家老太太多么刚强的一个人,养儿育女,守寡多年,把儿子拉扯大又送女儿出阁,可是当年她婆婆防贼一样防她,所有钱全都死死扣在自己手里,孙女儿也抱到自己身边儿养着,孙子也把得严严的,一直到又林的爹成亲才松手。”
周榭可真不知道这旧事:“为什么?”
“为什么?儿媳妇是外人呗。怕她带了钱改嫁,孩子又小,万一只认娘也跟着走了怎么办?”
“可是……”可是李老太太名声很好啊,辛苦操持,守寡多年,远近的人提起来谁不赞她的为人?都说寡妇门前事非多,可李老太太硬是撑了下来,这么些年半句闲话都没让人说过。
就她这样百里挑一的难得的好女人,还被婆婆提防压制了几十年?
“没什么可是的。”周大*奶摸摸女儿的头发。女儿从一点点儿的黄毛小丫头,变成如今婷婷玉立的大姑娘了。
“我跟你这说件事,也没有旁的意思。只是想让你知道,天底下当婆婆的心,都是一样的。儿子孙子是自家的,儿媳妇是别人家养大的,靠不住。好婆婆也罢,恶婆婆也罢,都会这样想,谁也不会例外。我不怕和你说,等你大哥的媳妇进了门,我一样要防着她的。年轻人总是不稳当的,虽然听说你那嫂子在家是个安静的,谁知道和你哥哥合不合得来呢?合不来自然不行,太合得来也不好。你哥哥是个心野的,媳妇要是拴不住他的心,反而鼓动着他闯祸,那可不能成。”
周榭一下子也转不过来念头,周大*奶拍拍女儿的手:“你将来待婆婆,自然要孝顺恭敬。可是婆婆和娘不一样,你在娘这儿,犯什么错都行,娘都包容,你是娘身上的掉下来的肉啊。到婆婆跟前,可就得万事谨慎了。有什么话,不要都掏给丈夫和婆婆。他们才是亲母子,要是有什么不顺,你让你丈夫是向着他娘,还是向着你?他向着谁都不对。”
周榭以前听段夫子讲过这些,可是讲得没有亲妈这么详尽这么直白。
姑娘对出阁总是羞答答的,既期待,又惶恐。可是周大*奶这么一说,周榭的羞怯消褪了大半。
过日子不是风花雪月,而是柴米油盐。
娘说得也对,刘家一家人过了多少年日子,冷不丁插了她一个外人进去,并不能指望刘家人立刻对她掏心掏肺亲如一家。
可是名份上,她成了刘家妇,的的确确又是一家人了。
嫁人……似乎也不是一件好事。
可是谁又能不嫁人呢?
周榭出了一会儿神,才听见又林说:“……去年做的裙子,腰放一放还能穿,衫子就穿不上了,要不然捉襟见肘的……”
“那是因为你长高了。”周榭拉着她起来比了一比。可不是么,又林这一年又高了不少。她爹娘都不矮,尤其是四奶奶个子不矮,又林将来也指定不会矮,可能比周榭长得要高呢。
梅子和荷包送到了,又林要回去,周榭不舍得:“再坐会儿,你回去有什么要紧事?”
“也没什么要紧事,就是看着弟弟妹妹写字。”德林用来练字的贴是孝经,玉林则是女则,烈女传,果然是思想教育要从娃娃抓起。李老太太虽然自己识字不多,可是教起孩子来却是有一手。
“啊,还有件事,我娘叫了石婆子来。”
一提石婆子,镇上没人对她不熟的,她也对各家各户都熟,要不然怎么替人牵线搭桥雇人买人?周榭忙说:“这是要紧事,那你快回去吧。”
石婆子前几天已经来了一回,今天再来,应该是带人来了。按照四奶奶的要求,得是卖倒的死契。要是活契,人心思也活,遇事不会出死力,不会跟主人共进退。可是肯卖死契的,那得是很穷苦的人家,实在没办法了才肯卖死契。
死契拿的钱多,远非活契可比。但是这一卖,就是一辈子了。
又林回去的时间掐得正准,石婆子也把人带来了。一辆骡车赶到门前,鱼贯下来了六个姑娘。小英在门口看得正清楚,忙进来和又林说。
“六个?”又林想,石婆子业务水平真高啊,这么短的时间就凑够六个了?当然,六个不可能全要,总得挑一挑的。四奶奶的预算是最低两个最高四个。
这几年风调雨顺的,远没到饿殍遍野卖儿鬻女的境地。
小英全然没意识到这件事与她自身的关系,忙着替又林换衣裳。翠玉这几天却时常出神。她知道,四奶奶这是看不中她和小英,才给大姑娘买人挑人。可是,要真进了新人,会怎么安置她和小英呢?
最差的,就是嫁到庄子上头随便配个庄户吧?这不是没可能的事。
翠玉握紧了拳头。
不成,那绝对不成。
她从乡下来的,她知道乡下的日子是什么样的。在李家虽然是做丫鬟,可是在姑娘院子里又有什么粗重活计呢?反而吃得好穿得好,三日就能洗一次头洗一次澡。可要是到了乡下……半月见不着肉味儿,半月洗上不澡,跟着一个粗汉过苦日子,再生一堆孩子一起捱穷——
不,绝不,她不能过那样的日子
可是四奶奶一向不是很喜欢她……她该怎么办?
第六十三章 挑人
石婆子的口碑好,可不是吹出来的牛皮。她办事的确麻利牢靠,而且由于她也是本镇人,在自己本乡本土可不好搞些什么花样,这名声一坏可不好立足了。而且,正因为她是本乡人,所以本地高门小户各家情形都心里有数,四奶奶说一声要人,她立刻心领神会,知道这要的丫鬟是为了什么事预备的。
李家大姑娘过个一两年也该说亲事了,为会儿买人,不用说也是为了她而准备的。
一知道主旨,后头的事情就好办了。首先是年纪,然后这出身,脾性,都不能随便糊弄,不然石婆子等于砸了自己的牌子。
弄来的六个小姑娘里头,三个是她精心挑的,一个是那家人托给石婆子的,还有两个,倒真是弄来凑数的。粗笨,长得也拿不出手。这要带了当陪嫁,纯是打脸。
这些姑娘都是收拾得齐齐整整才过来的,石婆子做惯了这些事,先每人都给她们寻了一身干净青布衣裳换了,头发、手脸都弄得清清爽爽的,才一起带了过来。又千叮万嘱过,不能乱说话,要守本份,要规矩。
四奶奶挨个看过,心里大致有了数。
“都多大年纪了?家是哪里的?”
最左边的姑娘先说:“姓白,属马的,今年十四,是乌石村人。”
四奶奶点了下头,乌石村离于江镇不近,是有名的穷地方,这姑娘生得黄瘦,象是一直吃不饱饭的样子。其他几个也都差不了太多。虽然脸是认真洗过了,可是那种象是抹了一层黄土一样的菜色是洗不掉的。
“去找姑娘,让她过来看看。”
翠香应了一声去了。又林正好从周家回来,她进了四奶奶的院子,那几个小姑娘站在门外面,一个个有点缩肩低头。
石婆子见过又林,因此笑呵呵的地招呼一声:“姑娘来啦。”
又林也回了句:“石大娘好。”
石婆子忙招呼那六个小姑娘:“快给姑娘问好。”
六个小姑娘前后不一的扑通扑通跪下来,给又林磕头。
又林强忍着挪开脚步的冲动,心里并不太好受。
但是她又不能回避。
这时代的主仆关系不能小看。主子手里能掌握下人的手死荣辱,可是下人也反过来也对主家的影响至深。忠仆难寻,能干的忠仆更难寻,人都会为自己打算,遇事当然要先保全自己,看到利益也会想着先给自己划一块——不,这不是什么卑劣,这是人的天性。很多时候,主仆相处往往十几、几十年,比任何亲人在一起相处的时间都要多。下人替主人跑腿办事传话,打理财物,照管孩子……也可以说,主家的性命其实也掌握在这些下人的手中。
如此重要的关系,又林当然明白自己该睁大眼睛,好好挑一挑。
不出意外,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