姝宜在这般鸟语花香中睁开眼睛,并不打算起床,好像一旦钻出被窝,一切都会消失似的——小桥流水、鸟语花香,没有人需要她、折腾她、利用她,她想要的不正是这样的生活吗?
“起了吗?”门外的声音她很熟悉,哪怕单凭打在窗户纸上的影子,她也能认出那个人。
“宁王殿下,璩姑娘还没动静……”姝宜抓紧被子的一边,紧张地盯着外面虚实不定的黑影。如果诸葛琛闯进来,她也不会觉得奇怪,尽管她不情愿,却还是做好用枕头把他砸出去的准备。
“嗯……她起来之后就把早膳端进去吧,告诉她我来过。”姝宜悬着的心落了回去,凝望着渐渐消失的黑影,从床上坐了起来。
她喊着白芷的名字,简单梳洗打扮,假装不知道似的,询问着:“早膳在哪里吃?平王和宁王都起了吗?”
“平王起得早,可能已经出门了。刚才奴婢见宁王在门口徘徊了一阵,也起了。”白芷按照诸葛琛说的,轻描淡写地说出了诸葛琛来过的事情。姝宜浅笑着,暗自佩服着白芷的口才。
水波灵动、景色怡人,不论是久居渝州的王爷还是初来乍到的孩子,都无法拒绝这般美景。这里的池塘不大,水面如翠玉,偶尔有几条金鱼游动。
姝宜坐在池边的鹅卵石上,望着池水中自己的倒影,思绪也如同水波似的泛起一片涟漪。水中的女孩,年纪不大四岁,有着粉扑扑的脸蛋和明亮的大眼睛,眼神却透着一股与年龄不相符的忧伤。
这就是她,带着苏即的所有回忆,活在一个新的身体里。三岁孩子的经历承载不住她的过往,她倒也不必对过去耿耿于怀。可惜,过去她生在平凡百姓之家,被诸葛琰带入皇宫身不由己;如今她生在重臣之家,居然也卷入一场纷争。
“哎呀!”待姝宜回过神来,池中多了一个白衣翩翩的倒影。他腰间别着一枚玉佩,身材颀长,面色沉静,好像庶仙一般。
神情恍惚中,姝宜正要行礼,脚步不稳,栽向池塘。那人也是一愣,伸手中,姝宜已经“扑通”一声掉了下去。
初春虽没有深冬那般严寒,泡在水池里的感觉也总归不会好受。姝宜本能地在水中扑腾了两下之后,便再没了力气,像进入了冰窖,刺骨的寒冷袭向全身。
身体忽上忽下地漂浮着,看着池边上瞪圆双目的诸葛玠,又是“扑通”一声。
居然有人和她一样倒霉。她使劲眨着眼睛,以为自己看错了,因为那个身影移动着朝她游过来的人,正是宁王诸葛琛。
他的眼神凌厉中带着几分关心,也许是她的幻觉,但他一定是来捞她上岸的。
姝宜想到这里,咬紧牙关,使出最后的力气,把手伸向他。诸葛琛看姝宜知觉还在,松了一口气,把她的胳膊搭在肩上,一只手搂住她的腰,赶忙往岸边游去。姝宜瘫在池边的石子地上,恍惚间听到一声冷哼。
“三哥没发话,大哥怎么先动手了?”诸葛琛的声音,冰冷无情,像是在质问。
诸葛玠脸上满是震惊,端详着诸葛琛的脸,又扭头打量着他湿漉漉的长袍:“没想到你执念这么深,我忽然明白皇兄的担忧了。”
一阵沉默,诸葛琛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丝颤抖:“对不起,大哥,是我……”
“你我亲兄弟,你大哥和我只希望你好好的。”
姝宜费力地想看清诸葛琛的神情,只见他脸上略显落寞,但很快又是一种自信满满的样子,甚至还调侃起来“我可没有大哥那般洒脱,居然放弃唾手可得的江山不要。”
“看来三弟要兑现自己的承诺了。”诸葛玠浅笑一声,瞥了一眼正努力站起来的姝宜,轻轻摇了摇头,“这也是我离开的原因之一……”
为了一个并不舒适的位置,杀害自己的亲人、失去自己所爱的人,太不值了。他这样想,并没有说出来,而是话锋一转:“照顾好她,否则你什么都没有了。”说罢,带着一阵清风,离开池边。
诸葛琛站在原地,任凭诸葛玠悄然离去。湿漉漉的两个人怔在池边,各怀心事。
承诺?诸葛琰也会有说话算话的时候?如果有,她倒真想见识一番。姝宜心中涌动着过往的许诺,呛了一口水。
33
33、画中倩影 。。。
“宁王殿下,平王吩咐奴婢给您披上一件……”
说话的人屈膝行礼,手臂上挽着一个深褐色的厚重的披风,神色匆匆,像是从正堂赶来。
诸葛琛沉默片刻,似乎内心在纠结着什么,眉头紧锁:“披上吧。替我谢过大哥。”
丫鬟表情霎时轻松许多,轻轻将披风搭在诸葛琛肩头,转身离去。
姝宜本以为他会拒绝,因为她从他们之前的对话中看出一丝尴尬和不友好,然而诸葛琛的态度倒让她看不明白了。兄弟之间,除了剑拔弩张,竟也可以如此温情,还是因为皇位已经落入他人之手、没有再次争夺的必要?
微风袭来,带走姝宜身上的温度。她打着喷嚏,跟在诸葛琛后面,往正堂走去。诸葛琛忽而扭头看着她,稍稍凝视,眼里闪过一丝心疼,又变回之前的冰冷。姝宜不解,也不愿多想,缓缓走回自己的房间。
绿萝站在屋内,斜靠在木桌一侧,见姝宜回来,眉开眼笑地满是欢喜。
见姝宜紧贴着脸颊的发丝淌着水滴,她惊呼着,转身小步跑到房间的最深处。一会儿功夫,便拿着在木柜中翻出的棉巾,轻拂在姝宜的脸上。然而头发浸了水,一条棉巾哪里擦得干净。白芷把湿透的棉巾放在一旁,为她在粉色长袍外加了一个坎肩,说道:“姑娘还是沐浴更衣比较好,不然染了风寒……”
白芷站在一旁,高喊一声,一个穿着粉色深衣的丫鬟便跑到她面前。绿萝也没闲着,她把窗户一扇扇关上、把门关紧,拿着不知从哪里找到一条毯子,盖在姝宜腿上。
姝宜打了不知几个喷嚏,尽管她不觉得那么冷了,全身仍不住地颤抖。
“姑娘,平王让奴婢送来的姜汤……”细润的嗓音伴着温柔的敲门声,这样的人陪在诸葛玠身边,她毫不惊奇,令她吃惊的是她说的话。
即便真的隐居起来,他仍是高高在上的平王,而她充其量是个没人要的小丫头,他的关心实在让她摸不清。
她从披风中伸出手,接过冒着热气的姜汤,一饮而尽。胃忽然暖了起来,全身的湿冷仿佛正被冲散。姜汤的热气还留在空气里,姝宜觉得眼前雾蒙蒙的。
暖和了许多,她心里由衷地感谢他:“替我谢过平王殿下。”小丫鬟抿嘴一下,从姝宜手中拿回青蓝色的瓷碗,应了一句,便扭头走掉。
或许是因为别院没有女主人,所以没有像样的沐浴之地。几个丫鬟鱼贯而入,总算将木桶中灌满热水,这才离去,小屋中只剩下绿萝和姝宜二人。
水一定很烫,那些丫鬟刚刚离去,小屋便雾气腾腾地看不清对面的人。姝宜推掉身上的披风和毯子,在绿萝的帮助下解开衣裳,试探着进入能带来温度的木桶。
身上的阴冷潮湿一下就被冲散,姝宜泡了一会儿,便叫绿萝抱她出来。厚厚的棉布裹在身上,挑了一件浅黛色纹金线的绸袍。几个丫鬟忙碌着,小屋很快就恢复了原样,干净、整洁,像是根本没人来过。
绿萝外出散步的提议没能让姝宜产生一丝兴趣,她正是在别院闲逛时才落到水里,怎么还会有心情呢。
午膳时分,姝宜仍旧一个人在房间里用膳,未能见到除绿萝以外的任何人。她朝她们轻笑着,徐徐夹起瓷盘中诱人的糕点。饭罢,头发已经干得差不多。姝宜正想着用一个长长的午觉安抚下自己不安的心情,却被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吸引过去。脚步声渐进,就是冲她来的。
姝宜柳眉轻蹙,无奈地离开大床,端坐在椅子上。她什么时候才能自由地活着,不必被人摆布呢?心下嘲笑着自己的无能,目光转向门口。
“璩姑娘,平王殿下吩咐奴婢带您在别院转转,免得您以后迷了路……”白芷低着头,十分谦卑,一点不像之前活力四射的样子。
姝宜疑惑地望着她,转念便明白她垂头的原因。所谓怕她迷路,只是一件美丽的外衣,平王或许只想让她走出这间屋子。连出门与否都不能任自己的意思,姝宜心情有些沉重。这和她要的生活,相距甚远。
在别院转了一圈,经过正在凋零的玉兰花、长满嫩芽的梧桐树,穿过石桥,看着池中若隐若现的金鱼,姝宜的心情有了微妙的变化。
的确,没有什么比自由安静的生活更加美好的事情了,可是处在不平静之中,也不能放任自己被摧毁。有谁死过一次呢?她岂能白活一场!
父母在她年幼时便双双离世,她靠着仅会皮毛的刺绣养活自己这一张嘴,一个人讨生活,他们的面容已经模糊,而璩远和璩沐关切的声音却仍缭绕在耳畔。他们,已经永远地离开她了吧。
“白芷,直接带我去该去的地方吧。”姝宜轻轻说着,白芷的小身板微微晃动,“我知道的,带我去吧。”她不想再兜圈子。该来的就赶紧来,她不想一直处在痛苦与不安之中。
沉默半晌,白芷伸着手臂,指向一个月亮门,低头说道:“请姑娘随我到平王的书房。”
穿过一个又一个月亮门,白芷在甬道前停下:“姑娘和奴婢走散了,见门开着,便自己进去了……”
白芷念叨着,满脸担忧地看着那个三岁多的孩子,怕她似懂非懂,坏了平王的计划。
姝宜把她脸上的担心看得一清二楚,点点头,一个人往那间开着门的房间走去。里面会是谁呢?会不会是诸葛琛借着平王的名义要她来到此地?
虽然是白天,房间却显得有些昏暗。她环顾四周,没看到一个人影,反倒是挂满的画作和书法,吸引住她的目光。
熙熙攘攘的小巷、春日金鱼戏水、寒冬白雪,还有皇宫大殿、苍梧宫的梧桐树,还有……
姝宜怔在那幅画前面,双手掩住因震惊而大张着的嘴,看着画中之人。
是她,还是苏即的她。她记得那条裙子,浅浅的粉红色,在一个春意盎然的日子,她被沈云溪软禁在琦雪宫。他正要离开,她刚巧从内堂出来。他看到她的时候,她就是这个样子吗?
“我记得那天她慵懒地走出来,低垂着头,好像有些不开心。那条裙子虽然普通,却并不影响她的美貌。她看到我的时候,像一只被吓到的小鹿,脸颊绯红。”幽幽细语,诸葛玠从一排书架后面走了出来,温柔地目光停在那幅画上,“我知道她是三弟的人,却还是画了这幅画。后来他当了皇帝,看到这幅画,表情可把满屋的人给吓坏了。”
“三弟说我离开皇城确实是个好的选择,因为作画需要心,而这幅画简直让苏即复活一样,让他觉得她就在眼前。”
仿佛被记忆的大手扼住喉咙,姝宜哽咽起来,想哭却怎么也哭不出声,难受极了。诸葛玠停下话头,偏头转向姝宜,看着她的泪眼,蹙起眉头。
他凝视着那双充盈着热泪的黑眸,脑海里闪过一句呢喃。那是诸葛珣在信中写的,他说诸葛琰被姝宜的话吓懵了,让他多多留意一切和苏即有关的东西,尤其是这张画。
苏即确实惊艳,这幅画也着实巧夺天工。然而自从这幅画挂在这里,除了姝宜,有谁会有这般反应?他们只是盯着画中人不住的感叹她的美貌,哪会像姝宜这般泪流不止!
“你相信轮回吗?”诸葛玠话锋一转,直逼主题。诸葛琰想知道的,他也开始好奇了。
苏即,姝宜,连名字都那么像,她们之间的联系,单凭一幅画,他还不敢确定。然而姝宜的反应,他也多少有些怀疑。
前世今生,也许真的有吧。
“看你的样子,我相信有。”姝宜的双眼噙着泪花,模模糊糊地在他脸上看到一丝似曾相识的邪魅,那是她曾在其他皇室成员中都看到过的,除了诸葛玠。
温文尔雅的平王也会露出这样的笑容,真让人大吃一惊。她瞪大双目,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如果你真的是她,他一定会疯的。”诸葛玠浅笑着,带着一阵清香,从姝宜身前离开书房,走出她的视线。
晚膳她一点都吃不下,甚至一向乖张的诸葛琛默默为她夹菜,她都无动于衷。
“你……真的是她?”诸葛琛一语,惊得姝宜再也坐不住了。她在皇宫根本没见过他几面,他那时也才三四岁,怎么会记得她,记得苏即?
“三哥守着你,直到你死了还念着你。”诸葛琛嗓音低沉,完全不像一个孩子,“可你现在三岁,不是当初那个要嫁给三哥的人了。”
“小女璩姝宜,生下来被皇上亲手抱过,难道还会是另一个人吗?”
姝宜的头像是爆炸一般,疼痛难耐,可又不得不沉住气。诸葛琛说得对,她早就不是苏即了,她有了新的生命,新的身份,新的人生。
尽管她还和他们纠缠着,也是以相国独女的身份作为人质,而绝不是争夺皇位的棋子。
“皇兄向来是个谨慎之人,恐怕他还会试探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