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见那少女将脸一板,然后食指往嘴边一竖,双唇嘟翘:“嘘——”了一声。
这一声“嘘”虽然声响不大,却貌似挺有用处。孩子们顿时安静了下来。少女满意地笑了笑,又伸手在孩子们头上各自虚空点了点,再用食指在空中划了条直线。孩子们明显看懂了她的手势。又“轰”地一下,纷纷坐回了原处,从矮到高顺着她刚刚画在空中的轨迹,排排齐又坐成了一条线。
少女更满意了。将草堆边上的小泥偶们,一个一个地递到孩子们手中,递一个,便在孩子们的泥巴脸上亲一下。这一路亲过去,便将一群小屁孩们,逗得纷纷咧开大嘴呵呵傻笑。
“好了好了,玩儿够了,散了散了。”一个青衫男子从他们身后的花海中突然钻了出来,拍着满身的黄色碎瓣,一边挥着手说道:“看看天都黑了,回头你们姆妈该喊你们回去吃饭了。”
年纪最大的四狗子撇着嘴角不满说道:“急什么,这不还没叫呢么?杜大哥,你不能老跟我们抢若姐姐,若姐姐是我们的。”
那杜大哥歪着嘴笑道:“谁说没叫,我刚才就看见你家苦妹子从屋里跑出来,你等着,马上就会喊了。”
话音刚落,只见村头道口上,真站出来一个十二三岁的瘦瘦小姑娘,正扯子嗓门子在叫:“四狗子埃——回来吃饭咧——”
四狗子一听,小脸立马垮塌了下来,回头看了一眼远处自家的三姐,又恋恋不舍地转回头看向近边的若姐姐,小声说道:“若姐姐,明儿咱们还玩泥巴吗?”
那少女下巴轻扬,歪着头给了他一个“你说呢”的表情。
四狗子身边另一个小不点哇哇叫了一下,兴冲冲地道:“是不是玩泥巴有什么打紧?若姐姐带我们玩的,总是最好耍的。反正不管,明儿我们还去三姐姐家里找她去。”
孩子们又是一通起哄笑闹。夹杂着远远苦妹子“吃饭咧——”的叫喊声,眼前场面显得很是热烈欢快。
那杜大哥大手一挥,冲着这帮小屁孩们嚷嚷道:“去去,都给我回去吃饭去。小心回得晚了,家里等着你们的可就是一顿竹笋妙肉了。”
孩子们哈哈笑闹着,起着哄散开了。
那少女似是有点累,没等孩子们跑没影,就势又坐回田埂上,两只脚漾在泥水沟里一荡一荡。她双足肤色莹白,脚背被泥水漫过,时而黄污斑驳,时而洗出白玉肤色,看在眼中,律动飞扬。
杜大哥也一屁股在她身边坐下,架着脚踩在田埂上。看着泥水沟中的双足,笑着说道:“小兔兔,看你这般喜欢孩子,不若在这村子里开个馆子,当个女先生吧。放心,村里的乡亲绝饿不着你。”
小兔兔自然是卫若子,杜大哥便不用想,那当然就是杜沛然了。
要说杜沛然确实很有几把刷子。卫若子那日被那帮“马贼”在后背心上捅了那么大一个洞洞,杜沛然居然也能将她这条小命从阎王手中给活抢了回来,搞得卫若子都不知道是要感谢老天爷让她有幸认识了这丫呢,还是该诅咒老天爷让她不幸认识了这丫。
但饶是如此,卫若子还是瘫在床上一动不能动,生生躺了差不多三个月,才能下得了地。在吴家三妹的悉心照看下,她这可算是好得快的了。卫若子有时候总忍不住想,如果没有三妹的尽心尽力,她绝对会因为无人照料而至伤口感染,最终结果还是一个呜呼哀哉。
因为杜沛然那丫虽然以郎中自居,但向来只管治,不管伺侯病号。所以卫若子森森地觉得这丫借住在三妹家,打着帮三妹看病治眼疾的幌子,其不可告人的目的其实根本就是冲着三妹这个顶极护工的免费服务来的。
要说卫若子还真没猜错杜沛然。
三妹是这吴家村的村民,自幼与在城郊驿道上摆茶摊的父亲相依为命。她幼时因风寒未能及时医治,而致盲了双眼。杜沛然去年初去往上京城时,路过吴父茶棚歇脚,恰巧看到来给父亲送饭的三妹,觉得这姑娘的眼睛生得好看,不由多看了两眼。只是当时这丫不仅多看了两眼,这丫还多了两句嘴:“依在下看,这姑娘的眼睛或许还有得治。”
所以,顺理成章顺水推舟,这句话过后,这丫从此就开始给三妹治上了。
治眼睛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杜沛然一年到头又常窝在京城里。不过虽然如此,他总算还记得有这么一回事,一年来他总还是会时不时抽空回到吴家村,帮三妹针灸几次,送了几次药。这么一来二去的,他便与这对父女及这村子里的村民们慢慢都熟稔了。这次卫若子受伤不轻,正好需要找个合适的僻静的地方安顿,杜沛然便很自然地想到了吴家村,想到了这父女二人。
三妹虽然是个瞎子,却是比正常的农家少女还要能干些。她温柔娴静,手脚麻利。你若是不注意,只看她打理家事,操持农活,照顾病弱的举止行动,做得那般不紧不慢,娴熟从容,淡定有序,你根本就没有办法去想:这样的女子,怎么居然会是一个——瞎子?卫若子躺在床上动不了的时候,就时常默默地看着三妹在屋里进进出出,在她眼前从容忙碌。然后她便会在心中肆意腹诽老天爷:你丫才是真正的瞎了眼。
好不容易熬到能下地了。卫若子第一时间就是撒丫子开跑,在满村子里乱蹿。尽情享受无拘无束的肆意。她无比怀念地呼吸着阔别太久的自由空气,尤其在乡间田野新清广阔的天地里,这种自由的味道闻起来,特别舒畅。
迎风听歌儿,枝头吹哨儿,下沟里摸泥鳅,跑田里照青蛙,去水里捉螃蟹……刚开始是她一个人野。时间一久,日子一长,便如之前那一幕一样,她身后慢慢地多了一串尾巴,慢慢地就变成她带着整个村子里的小豆丁们一起在野了。
第二章 话当年
更新时间20121216 23:10:51 字数:2529
卫若子冲杜沛然翻了翻眼皮:这货可真敢想。乡村女教师?听着可真心不错啊。可问题是:她一哑巴,拿什么教?她拿食指将自己下嘴唇往上顶了顶,嘴里“啊啊”了两声,意思很明白:咱就一哑巴啊,大哥!
杜沛然笑道:“四狗子他们是当真喜欢你。”
卫若子无语:这两者之间有什么必然的因果关系吗?跟这丫没法沟通。
看看天色,夕辉余烬,尽染西天。吴老爹应该也快收摊回来了,估计这会儿三妹正在灶台上忙着呢。自己那日带着孩子们在田沟里摸了好大一盆田螺,养在厨房桶里这都好几天了,如今差不多也该把泥吐干净了吧。干脆等下回去的时候,再在野地里寻些紫苏,今晚上一通爆炒,一定很香。呵呵,这里的人都没吃过炒田螺的呢,呆会子定叫他们好好尝尝鲜。
卫若子一面想着,一面把脚从泥沟里提上来,在草上蹭了蹭。布鞋往脚上一套,站起身随便拍了拍身上的草屑,便想往回走。
杜沛然却突然语气认真说道:“小兔兔,咱们聊聊罢。”
卫若子停住身形,低头看他。杜沛然坐直身子,抬头迎视着她的目光,伸手拍了拍身边草埂,说道:“坐下说。”
卫若子想了想:也是,自己总不能一直赖在三妹家就这么白吃白喝下去。盘算来盘算去,想了这么些日子,有些话,也该跟杜沛然这丫摊开来讲了。
卫若子重新在杜沛然身边坐下,抱膝而坐。
杜沛然便面容诚恳地问道:“你身子如今早已痊愈。我想知道,你日后有何打算?”
卫若子在身上摸了摸:炭笔居然用完了。杜沛然见她脸色,知她意思,忙从兜里掏出一支来递给她,顺便将一叠笺纸摆到她面前。
卫若子接了纸笔,埋头写道:“我想去南国。”
杜沛然见字怔了一怔,然后突然想起什么,皱眉说道:“我倒不知道你跟林静书只处了一日,便有如此交情了。”
卫若子摇了摇头:能给林静书打工固然是个不错的选择,最起码面试这关是早就过了的,要谈个不错的工资待遇想必不会很难。这一点确实是她做出远去南国这个决定的主要原因。但除此之外,她却还有另一层考虑:她想在南国就近打听打听鬼谷子的事情。神机子既然不靠谱,那么跟他齐名的鬼谷子,总也有三分希望能帮她解一解这哑毒吧?说句实在话,她可真不甘心哑这一辈子啊。
不想同杜沛然解释这许多,卫若子只在纸上写道:“那次出来带的盘缠,多谢你一并帮我捡了。首饰留些给三妹,剩下的银子,省着点用,去趟南国应该也够了。”
杜沛然又是一怔,脱口问道:“你准备只身上路?”
卫若子奇怪地看他一眼,索性做着口型问道:“有何问题?”
杜沛然吸了口气,半晌才缓缓吐了出来,道:“我陪你去罢。”停了停,然后又道:“正好,我与他阔别也有些时日了,籍此机会,与你一道再去访访旧友。”
这话说得十分地欲盖弥彰此地无银。卫若子定定地看了他半晌,见他居然还能装出一脸的诚恳微笑,温和地与她对视着。卫若子无奈,终于还是重新低下头去,在纸上写道:“你跟莫安之,是什么关系?”
杜沛然温和的笑脸便有些把持不住。他当然知道卫若子这句问话的本质:他若诚实答了,那她或许还会留三分信任与他以观后效;他若再顾左右而言他,怕这丫头以后在他面前便没半分真诚了。他想了一想,道:“我说了,你不许恼我。”
卫若子也学出他刚刚那副十足此地无银的温和的笑,“诚恳”地回视他。
杜沛然便叹气说道:“莫安之,是我师弟。”
卫若子想了想,点了点头:嗯,挺合理的。自己果然是个地道小白花,活该被人哈皮地搁手心里搓过来揉过去地拿捏着玩儿。
杜沛然怔了怔,有点搞不明白卫若子的不动声色,小心地看了她一眼,然后道:“你不怪我?”
卫若子眨巴眨巴眼睛,神色认真地摇头:我怪你大爷,这事当然没完。
杜沛然心里更没底了,眉毛梢扬了一扬,一脸纠结地看着卫若子:“那……”不知她还会有什么后文。
卫若子便扯了扯嘴角,扯出一个“等着瞧好了”的邪恶笑容:报复这种事情,当然是越吊着越能叫人寝食难安啦。她跟这丫的帐,且有得算呢。
杜沛然思量了许久,才开口说道:“师弟,并不是你所以为的那种人。”
卫若子眉梢轻轻挑了挑,没有表示。
杜沛然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随后却又将目光移开,看着远处渐深的天色,慢慢说道:“师弟出身富贵,父亲公孙将军是大周一代名将,曾追随当年的四皇子征战四方。想当年,四皇子西征蛮夷,北伐荒寇,南震苗彊,为大周立下这不世出的功勋战绩。公孙将军一路追随其后,从小小一员裨将,生生打出个骠骑大将军的名号出来……师弟自小,便最是敬重他这位爹爹。”
“当年惊变突起时,师弟年仅四岁。四皇子病死在凯旋回京的途中,公孙将军被指护卫不力,大军还未进京,公孙将军便被就地革除一切军功职司,押下大狱。待到押回京都,未经堂审,罪名已被连夜坐实:与敌国相通,谋害皇子。因有其亲信家奴提供的书信往来及亲口供词,罪证确凿,无可辩驳,朝廷为抚人心,处理的极为雷霆狠辣。公孙满门抄斩,将军被处凌迟极刑。一夜之间,公孙一门便从赫赫一时不可一世的军中权贵,沦为罪臣之属,七族满门,不论男女老幼,均被推往菜市口斩首示众。”
“因当年四皇子之人之事之功太过惊才绝艳,威名鼎甚,周人无不对其敬若神明。谁知载誉回京之时,死讯却来得如此的蹊跷突兀。不用说当时对四皇子期望甚巨的老皇帝,便是民间市井,朝堂百官,也都无人能接受如皇子般赫赫英雄的人物,居然会在威名最甚之时突然陨落。所以很自然的,当其时,满朝文武,天下百姓,对那位皇子有多少尊崇敬仰,对那位被坐实谋害皇子的公孙将军,便有多深的愤懑仇恨。”
“公孙将军被处凌迟之刑,朝野上下无不拍手称快。那凌迟当日,甚至还有人争抢将军碎肉生啖,以泄其愤的。师弟被府中下人舍命救出,其时正藏身于人群之中躲避搜捕。那日,他曾亲眼看着身旁众人,哄抢生嚼其父血肉……”
正说到此处,身旁卫若子突然“哇”地一声,毫无预警地甫下了身子,趴在田埂上对着脚下的泥水沟大吐特吐起来。
“怎么了,小兔兔?”杜沛然见她吐得“嗷嗷”连声,脸色更是煞白得一点血色也无,全身颤栗不止,拿着笺纸的纤指抖个不停……他忙帮她顺着背部上下抚拍着,担忧问道:“我是不是说得太过惨烈了些?”
卫若子嘴里不停“嗷嗷”着,抽空还不忘挥着手向杜沛然连连摆动着以示“不关他事”。她知道自己的毛病。刚刚杜沛然描绘那凌迟惨状之时,虽然只有只言片语,但她偏偏就是不争气地想到了那日自己眼中所见的情景,不自然便想到了那日眼中所见堆叠在圆盘之中一片一片的白色肉片。然后……生啖?
好吧,她真心忍不住了。
第三章 咸湿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