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狗子毫无所觉。这是他这辈子第一次到这么贵气的酒楼吃饭,所以他此时眼睛里,除了满桌子精致诱人的鸡鸭鱼肉外,就是那琳琅满目花样繁复的糕点果子。
“若姐姐,你定是没瞧着面摊老板那时的模样,哈哈哈!你是不知道,那些黑衣大哥们一出现在你俩身后,便将那面摊老板给吓得啊,连话都说不全乎啦。哈哈哈!只晓得跪地上磕头,一个劲打摆子。哈哈哈!”他此时一只手抓着只鸡腿,一只手横握着一大块猪蹄膀子,正咬得满口流油,满面生光。
“其实吧,也不怪那老板哆嗦……唔……我在旁边看着也害怕呢,”四狗子咬了一大口肉在嘴里,一边不停嚼着,一边含糊不清地说道:“都不知道那些大哥是甚时到的,眨个眼的工夫,突然就站在那里了。一个两个全都是一身黑乎乎的衣裳,连头脸都看不清楚,瞧着当真吓人。比咱们村头杀猪的张屠户还吓人呢!嗯,吓杀人!”
他昨日被若姐姐领着在这上京城里,足足玩儿了一整天。这一天,若姐姐带他度过了他这辈子以来,无数个第一次。
第一次在上京城里最热闹的街市上,穿着他之前连见都没见过的绸缎衣裳,大摇大摆地游逛玩耍。想玩什么就可以玩什么,想吃什么就可以吃什么……
第一次去射柳场上看人骑马比试射柳争先。那么细的柳条儿,那些人隔那么远,怎么就射得中的?啧啧,那马跑得可真快啊……
第一次进戏园子里看了戏。台上那些细声细气的小姐丫头,听说全都是男人扮的呢,瞧着比他们村里的姑娘大婶们还要像女人一些。啧啧啧,那么娇滴滴的声音,居然都是从男人的嗓门眼里冒出来的……
嘿嘿,还第一次玩了蹴鞠……让四狗子想起来就忍不住脸红的是,昨儿个晚上,若姐姐差点就把他给拉到流晶河上的花舫里去啦,说是要帮他长长见识……要不是后边那位公子爷突然之间黑了脸的话,估计他这辈子最重要的第一次,怕都要保不住……
不过,虽然最终没逛成窑子,但光就这一天的见识,也够四狗子回村里同小伙伴们吹嘘上三五年的了。更别说若姐姐住的那个大园子……嗯,光就那个大园子,就够他吹上个一年半载的啦……
四狗子想起前天被若姐姐刚领到府上时,自己被那大宅子里的富贵气度惊得手足无措时的窘迫,脸上忍不住又是一热。要不是若姐姐专门差了个好看得不得了的丫环姐姐专门陪着他领着他,他只怕是到现在,都还搁那园子里晕乎乎傻兮兮地乱转着找不着路吧。啧啧,这世上怎么会有那般大的园子啊?怕是整个吴家村的宅子田地都算上,也没若姐姐家的园子大吧……
唉,要不是怕家里的老子娘担心,他可真想依着若姐姐的意思,在这京都城里边,再玩上十天半拉月……
四狗子此时早已没了初见若姐姐时的拘谨。他站在饭桌前,一只脚架在一边的椅子上,正吃得欢天喜地,满面红光。跟着若姐姐一起嬉笑打混了一整日,农家少年直爽率真的天性早已显露无遗:“嘿嘿,回去定要同铁柱、六丫、胖墩儿他们说,我这回可不是瞎话,我可是真的见着若姐姐啦。我要告诉他们,若姐姐不仅让我住了她家的园子,还陪我玩了好多好玩的地方,看了好多好玩的东西,玩了整整一日……哈哈,我回去这般一说,定会眼馋死他们的!”
四狗子边吃边说,说得兴奋无比。卫若子在一旁听得嘿嘿直笑,嘴里啊啊一通乱嚷,摇摆着两只手,不住介地比划来比划去。
四狗子与卫若子厮混得久,对她自创的手语比划很是了然。只见他一边啃着鸡腿,一边点头应道:“嗯,嗯。若姐姐比那所谓面人王可厉害多了。你昨日捏的那些面人儿,比以前在村子里给咱们捏的泥娃子还要有趣得多的多呢。”
“嘻嘻,若姐姐你昨儿抢了那面人摊师傅的活儿,你可不知道,那师傅在一旁看得眼睛都直了呢。哈哈哈,我估摸着,他一定是想跟若姐姐你拜师傅学手艺呢!若姐姐用了他那么多面泥,他也不在意,一心只盼着若姐姐能再多捏几个新花样的面人儿,给他开开眼。”
“哈哈,若姐姐放心罢,你给六丫铁柱他们捏的面人儿,我全都收得好好儿的了,一准带回村里,代你发给他们。”
卫若子嘴里哇哇直叫,张开双臂,就欲将四狗子搂过来,恨不得在他脸上“啵啵啵”上一大长串儿,给他多盖上几个印章,好让他给村里那帮小屁孩们,一起捎带着回去。
这是卫若子以前在吴家村当孩子王时,常给小屁孩儿们赏的游戏奖励,所以她这里一嘬起嘴示意,四狗子立马就到位地理解了若姐姐的意图。他小身板儿条件反射地往前一挺,就想要凑脸过去。只是四狗子那张小黑脸儿还没来得及往前凑,心里突然没来由地陡然一寒。他下意识地侧目一瞧,便对上了若姐姐身旁那位,一直温和浅笑着的公子爷的目光。
笑眸里的目光平平无波,一扫而过,似乎从末曾在他身上停留过半刻,但四狗子却仍是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哆嗦。他身子一滞,停在原处,看着卫若子嗫嚅道:“呃,若姐姐,我现在长大了。村里的秀才先生说,是男人,就要注意那什么,那什么,男女之,啊,之什么来着?嗯,总之就是要注意那之啊什么的。”
卫若子哈哈大笑,伸出手指狠狠点了点他的额头,又在他头上一通乱揉,肆无忌惮地笑话小少年强装大人的举动,是有多么的不成熟。不过她嘴里虽是哇啦哇啦一顿乱嚷嚷,却也没再勉强。
四狗子一边与若姐姐嘻笑打混,一边仍忍不住偷眼又瞄了瞄若姐姐身侧的那位公子爷。看着他脸上依然是那副清清淡淡的温和笑容,少年心中余悸未消,只瞄了一眼,又忙不迭地躲闪开去,心中暗自嘀咕:“这便是若姐姐的相公么?是村子里传说,很厉害,很了不起的那位公子爷?哼,比起杜大哥来,可是差远了。哎呀,不成,杜大哥是三妹的!这位公子爷好看倒是好看,但是,哼,但是他一点儿也配不上若姐姐!”
这样没头没脑地想着,直到吃完饭出了酒楼,再坐上若姐姐一早为他安排好的那架送他出城回村的马车,与若姐姐依依不舍挥手而别,再从马车窗里看着若姐姐的身影由近而远,到最后模糊不见,四狗子也一直都没胆子朝若姐姐身旁的那位公子爷,再瞧一眼。
……
……
马车去得越来越远,没入人群车流,渐渐找不出踪影。
卫若子仍站在原处,一动不动。她面朝着马车远去的方向,直直站着,脸上依然还挂着那抹与四狗子重逢相聚时的浓烈欢欣。只是此时,她那双黑眸之中原本盛放着的真实的笑意,却早已随着马车的逐渐远去,消淡无踪。
莫安之站在她身侧,不发一言,静静地看着她。
那辆垂坠着四壁黑色纱幌的马车,也沉默地停驻在一旁,安静地等着。
正值午时,四周人潮熙熙,商客匆匆,时有店伴摊贩们的招揽叫卖,各色行人们的谈笑呼喝,在他们四周嘈杂着,声声阵阵,此时彼伏。但唯只有这一男一女一车,似被定格住了一般,静在这一片嘈乱之中,许久未动。
不知过了多久,卫若子终于缓缓转了转头,看向莫安之,没好气地动着嘴唇道:“就一半大孩子,你刚刚吃的又是哪门子的飞醋?”
莫安之一直沉寂着的表情,突然也变得生动了起来。他笑着揽过卫若子,习惯性地将她揽在臂弯里,揽着她向不远处的马车走去:“你是我娘子,你说我该不该吃醋。”
卫若子很无语:“只不过是个孩子。”
莫安之淡淡说道:“但也是个男人。”停了停,又道:“你若喜欢孩子,咱们俩多生些便是。既是喜欢玩,玩自己的孩子岂不更好?”
卫若子忍不住又想翻白眼:老娘又不是猪。想想不对,摇了摇头,又默默改了一句:老娘又不是玩具生产线……想想还是不对,又改:老娘又不是……
正左右不是着呢,便听莫安之一边将她小心地扶上马车,一边淡定接嘴说道:“放心,不管是猪也好,还是甚么玩意也罢,只要是你生的,我都喜欢。”
卫若子身子一滞,差点没一脚踩空给跌下马车:摔!哑巴当习惯了,一不小心就把这心理活动给习惯到嘴皮子上来了。丫的摊上个懂唇语的老公,果断伤不起啊——呃,是不是有哪里不对……尼玛!有见过这么说自己儿子的么?你儿子才是猪呢……摔,又不对了……
莫安之倒是早有准备,卫若子身子刚一趔趄,他那里伸手就是一捞,顺手就将她不着痕迹地提溜上了车。卫若子抽了抽嘴角,径往车里的软榻上直直一倒:“得,咱还是先把肚里这个生出来再说吧。”
莫安之紧随在她身后,抬眼便瞧见她嘴上嘟噜着的这一句。正准备踏步上车的脚微微停一了停,突然闷声笑了出来。
第六十四章 应我一件事
更新时间20131225 19:44:42 字数:2814
马车缓缓开动。卫若子舒服地歪在软榻上,看着四壁的纱幌随着马车的行进微微轻晃。莫安之探身过来,很是自然地将她搂在怀中,缓缓收紧。
卫若子下意识地蜷了蜷身子,缩成一团,窝在他怀中一动不动。
莫安之顺势将下巴轻轻搁在她肩上,没有说话。
马车里一片静谧。车外轱辘辘的轮轴滚动的声响,街市上的人声喧嚣,似乎成了一层淡漠的背景,完全侵袭不了车厢内的这一片宁静。
卫若子心中有事,到底还是有些绷不大住。扭了扭身子,拖了他的手过来,在他掌心慢悠悠划拉着:“想三妹了。”
莫安之手掌搁在她手中没有动,只是问:“你想去吴家村?”
卫若子便又掂着指尖划拉:“你这两天没听四狗子念叨么,那些小屁孩儿们想我得紧。这多久没见着,也怪惦着的。”
莫安之一阵沉默。车轮轱辘了许久,才听他在她耳畔轻声道:“若儿,你应我一件事。”
卫若子此时正背对着贴在他胸口,知道自己便是动嘴皮子,这丫也瞧不见自己的乖顺。她没有说话,只轻轻压了压头。
莫安之却又不说话了,下巴在她肩上蹭了蹭,大手不知何时自她手中抽走,重又抚到了她的小腹,在她肚皮上一圈一圈地环环抚动着,动作柔缓。
卫若子倒是习惯了这丫间歇性语言枯竭的毛病,老老实实做她的顺毛小白兔,等着他在后头慢慢酝酿情绪。
好半晌,才听他那里微微吐了口气,却是又屏着呼吸,压着声音道:“你答允我,不论发生甚么,都不要去管它。好好地将这孩子生下来,可好?”
卫若子殷勤地点着头,仗着他在背后看不到,嘴皮子动得很是欢脱:“好好好,当然得好,想管我也得管得着不是?再说了,这孩子不生下来,难不成你还能将他从我肚子里给活活拽出来?话说这年头又没有剖腹产……”
嘴里顺着他的意思嘀咕得正欢,却觉腹上的手臂惩罚性地紧了一紧。卫若子被他这样猛然一勒,下意识地一扬头,入眼便是一双放大了的幽黑眼眸,正凑在她脸侧,晦暗莫明地紧盯着她:得,看来刚刚嘴皮子上那一通嘟噜,一个字没落,全掉他眼睛里去了。
好吧,既然不满意她的敷衍应付,那她配合着正经些好了。
卫若子调整了一下表情,回了回身子,用手拍了拍他搁在自己肚皮上的手背,张口无声道:“他不仅是你的孩子,也是我的孩子。放心吧,我会好好将他生下来。”
她在脸上堆出一脸甜甜的笑:“刚刚不还说了么,咱们还得生一窝出来玩呢。”
莫安之久久看着她的眼睛,末了却是低低叹了口气,微垂着眼皮,没头没脑地说道:“师兄回来了。”
卫若子一个没稳住,整个人僵了一僵。
自从前天在那面摊老板手中见了那只碧玉酒壶,她就知道,那是杜沛然的酒壶。她用那只酒壶喝过酒,她当然知道,那是杜沛然的酒壶。
四狗子突然拿着杜沛然的玉酒壶出现在京都城,当然不可能是平白无故。
四狗子原本就是准备拿着玉酒壶,送往丞相府的。
四狗子说,他本是跟着猎户老爹进城来卖皮子的。因为出门之前,三妹托他将这玉酒壶送到一个叫丞相府的地方,他便趁着老爹练摊儿的时候,哄老爹说是要到城关西市坊的老姑家转转,跟老爹打了个招呼,便独个儿寻了出来。
四狗子并不知道这个叫丞相府的地方住着若姐姐。虽然村里从年前开始,便传了很多跟若姐姐有关的事,但他却没能听明白几件。他只知道若姐姐是个贵得不得了的贵人,却不知道若姐姐是丞相府里的贵人。四狗子压根就不知道,丞相是个多大的官儿。他以为的“丞相府”,只是一个叫“丞相府”的地方。
四狗子不知道吴三妹为什么要他捎个玉酒壶到丞相府。但卫若子却知道,这玉酒壶八成,是杜沛然借三妹的手,打发四狗子送来的。
自从卫若子认识杜沛然以来,就没见那玉酒壶离过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