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厢住着的是苏州五品织造曹国俊家的十六娘,曹敏,刚满十五岁,人如其名,聪慧敏捷,书画都还拿得出手,因上头姐姐们多,养成十分掐尖要强的性子。
好在两人早已知道梅清选秀女不过是走个过场充个数,混日子罢了,且梅清这些日子为着不和原主变化太大,极力韬光养晦,作出不谙世事的模样,倒引得两人都极愿意和梅清往来的。
这一日刚用了早膳,就见曹敏扶着贴身的丫鬟香槐,后头还跟着两个小丫头,其中一个手里捧着一卷画轴,一径走了来,口中只道:“陈妹妹快帮我看看,昨儿我可新得了个好东西。”两人便同去书房观赏。
在书案上展开一看,却原来是一副秋红叶图,乃是时人李雪原所作,这李雪原打小儿学画,最擅山水,少年时既有所成,名声鹊起。现已过而立之年,画风更见成熟稳健。只见这画约六尺见方,青山葱葱,红叶繁茂,层次丰富,山腰上掩映之中只见两位书生并四个小童正拾阶而上,更见全幅画儿气韵生动。
梅清也不禁赞叹了一番,她自己虽说擅画,走的却是宿世人物,**花鸟的路子,并不以山水见长。此时见到此画,但觉秋日气息扑面而来,令人为之一爽,自是不吝夸赞之语。曹敏听着只觉得句句搔到痒处,她花了八十两银子购入此画,本就犹豫之间,又被身边管银钱的媳妇子唠叨了半日,心下肉痛,此时只觉得如三伏天喝了碗冰镇绿豆汤一般,妥帖无比。
二人正说得热闹,门外丫鬟通传道:“刘姑娘来了。”话音儿未落,紫玉早已打起帘子,刘芝兰掩嘴儿笑着进来,只说:“你们看什么好东西,我在院子里都听见敏儿这笑声了。”
因大家又一道将这画儿品评了半日,一时曹敏问道:“兰姐姐做什么时时掩着嘴儿,难不成怕说错了话儿,自己个儿先拦着?”刘芝兰伸手做状要去拧她的嘴,口中却说道:“原也没什么,只是如今秋渐渐深了,这两日只觉得喉咙干干的,虽不至于就着了风寒,多少拿帕子遮一遮,也是不想过给两位妹妹之意。”
梅清闻言心中却是一动,虽说现在自己每日早晚也在房中按习惯习练太极,可室内毕竟受限,多有施展不开之处,若是大家一处在院子里活动可不正好儿,也算过了明路。
因接口道:“说起来难怪姐姐觉得不适,这换季时节最易伤风的,本来我前两日也觉得胸中闷闷的喉咙也是难受,赶紧让梧桐给我炖了个秋梨吃了,又将我师傅之前教的强体二十四段锦练了两回,如今却是无事了。”
这也是梅清聪明之处,她也不知道如今之世的武学流派并名称,因此便杜撰了一个名儿,反正师傅已过世,无从稽考,谁人又去认真不成。
刘芝兰听了瞪圆了眼睛,只问道:“这个二十四段锦是什么东西,难不成是什么特别的料子?”
梅清便笑道:“这个锦却不是用来裁衣的锦缎,乃是用来强身健体的动作,因其优美流畅,便如那织锦一般,故名锦。共有二十四式,所以称之为二十四段锦。”
听着这名儿好听,刘芝兰曹敏两个便撺掇了要她做来看看,正合了梅清的本意,便招手叫梧桐拿了一身儿胡服过来,自回房去换了。这胡服虽称是胡服,却不似正宗胡服一般贴身窄袖,只是上褂下裤多少有些意思而已,袖子和裤腿十分宽敞,只袖口和裤脚收紧。
梅清之前早借着整理衣箱已研究过各色衣裳,自然知道这胡服穿上后行动便给,最是适合打太极之用。
待穿戴好了,曹敏便笑道:“陈妹妹一向文静,看不出穿上这身衣服,竟也显出个小子样儿来。”一时众人笑了一回,且来到院中。众丫鬟人等忽见主子们一齐来到院里中间,也不知何事,只在周围伺候等吩咐。
只见梅清静立片刻,双眼微垂,整个人的气势却是为之一变,但觉精神内敛,容光焕发。随即却是动了,双臂慢慢抬起平举,然后双膝微曲双掌下按,将一套二十四式太极做了一遍,动作虽是既简单又缓慢,却如行云流水,神韵非凡,一招一式,既交待得清清楚楚,又流畅自然,圆转绵长,真正是大师风范。众人直看得屏息静气,直到梅清收式调息,方慢慢回过神儿来。
刘芝兰便走上来捉住梅清的手道:“这锦果然好看,妹妹千万教我罢。”梅清乃笑道:“好看不好看只不过是花架子,最有用还是这个能强身健体,咱们闺阁之内,难不成像男子一般舞刀弄枪,还是这个既不费力又有用的,一套练下来连头发丝儿都不会乱的,最是适合女孩儿家,所以当年庵里的静安师傅才特意传给了我。”
曹敏却问道:“既是这等说,想来也是静安师太的衣钵了,妹妹教与我们,不知是否有碍?”梅清心想,你以为想学便能学了去么?这要多少年的习练才行。口中只道:“这个自然无妨的,平常庵里也时不时施医舍药,这助人之事正合着佛法的本意。若是大家都能强身健体少有病痛,师傅若是在世也必是欣慰的。”
刘芝兰却早已回房去换衣服,不一刻打扮好了出来,一身火红的胡服,衬得面如红霞,大家赞了一回。梅清便将起手式讲与她二人练习。
自此梅清便将起床时间提前了半个时辰,在廊下练半个时辰太极再休息一刻方用早膳,时时有闲也给刘芝兰曹敏两个指点一回,只是她两个虽说开始兴趣高昂,只可惜眼高手低,不上一个月就渐渐不学了,原本丫鬟中也有人偷偷跟着比划的,不得要领自也停了。
如此时光飞过,梅清因恐露出破绽,只慢慢**身边儿的丫鬟等人,并练习书画,强健身体,渐渐大家只觉得姑娘浑不似之前性子娇糯,弱不禁风,竟是有根主心骨儿的,只当是以往被老爷管得狠了,如今自家做主,自然渐渐显出本性。
不知不觉竟过了三四个月,秋叶无踪,北风渐紧,已是年底了。
这一日刚用了早膳,王妃身边儿的垂柳便过了来传话儿。
☆、第七章 秀女(上)
这一日正是十一月十三,王妃身边的垂柳给各屋传话儿,说秀女们请安的日子改成每月的初十和二十。待来到梅清屋里传了话儿出来,却被彩雀一把扯住,叫道:“垂柳姐姐,这可好一阵子不见了,如今你可好?”
垂柳一看,正是从王妃院子里派过来的彩雀,说起来她们也算远房的表姐妹,从前也常常一块儿说话的。
如今彩雀长高了半个头,小脸儿圆溜溜红扑扑的,一双眼睛东看西看且是灵动,便知彩雀如今应是过的不错,便笑道:“我自是好的,只是王妃屋里事情多,也不得常来看你,你高了这许多,必是常偷吃姑娘的饭菜罢?”彩雀便笑道:“何用偷吃,姑娘最是和气不过,时常用不完的都是赏我们的。”忽然想起什么,又到:“你且等等。”竟一溜烟跑了。
垂柳哭笑不得,等了一回,只见彩雀又飞跑回来,手里用帕子包着几块点心,塞在她手里道:“这是我们院子里小厨房做的红豆南瓜饼,这方子还是姑娘教的,实是甜糯好吃得紧,因是费事些,昨儿姑娘便命小厨房索性做了许多,我也分了几块儿,姐姐且尝尝。”
垂柳便笑起来,心道我在王妃屋里,什么样儿的好点心没吃过,只毕竟是彩雀的心意,便接了收在袖子里,回头赏给小丫鬟们吃不提。
彩雀便问道:“好好地怎么忽然将请安的日子改了?”垂柳左右看看,低声说道:“世子爷自上个月做生日的时候多吃了两口,存了食儿,加上天冷吹了点儿风,这三天两头的一时闹肚子,一时闹风寒,竟不曾好利索,王妃急的不行,前两日去福隐寺上了头炷香还不够,又许了每月初一十五两日斋戒,另还有三千两的金身银子。这眼看这要过年了,府里的事儿也多,所以初一十五两日那里有心思应付这许多人,自是改了。不单是秀女们,便是日常回事儿的,门上来访的,一概推了。”
彩雀吐了吐舌头,心知王妃入府十多年了,足足快三年方开怀,生了大小姐,之后却又十分不顺,几年没有动静,不得已停了侍妾们的避子汤,故此理王爷的长子、次子均为庶出,庶女更是有六七位。直到前几年王妃才再有孕,却也是滑了两次胎才终于生下这世子爷,刚过了三岁生日。因是嫡出,去年请封了世子,只是一向体弱,宝贝得不得了。
便双手合十道:“愿世子爷早日康健,万事顺遂。”又问:“那改了日子,我家姑娘可是也要过去的?”垂柳便道:“当初原是王妃说体恤你家姑娘孝心可嘉,兼且既然持静心斋初一十五两日不开口说话,过去请安也是无趣的,故此才免了前去,如今既是改了日子,自是应当前去的。照我说,这也没什么,你家姑娘的意思还有谁不明白不成?自不会有人难为她。只过去说说话儿,大家也热络些,别的不说,要是得了王妃青眼,这京城里好人家儿多了去,但凡王妃一两句话,也能得个好着落不是。”
又悄悄地说道:“倒是你可又什么打算?再过几个月秀女们就该出府了,你可要跟着姑娘?”彩雀没心没肺地说道:“这个可有什么烦的,若是姑娘愿意带我走,王妃也开恩的话,那自是跟着姑娘走的,如若不然,自是还回王妃院子里当差。”
垂柳只恨得拿手指头狠狠戳了一下彩雀的脑袋,道:“那里还有什么王妃院子里的差事给你,你以前的位置自是早有人了,你再不早打算,只怕扫地的活儿都没得做,只能家去了。即便跟着姑娘走,你老子娘都还在府里,难不成当真舍得的?”
彩雀便呆了一呆,一时也想不明白,两个又闲话几句,垂柳自又去别的院子传话。
果然当月十五便不需前去,待到二十那日才去。梧桐木棉等人严阵以待,梅清只是笑笑,便随她们摆布去了,竟收拾了差不多一个时辰才好,从头上的簪环,脸上的妆容,身上的衣裳,脚上的鞋袜,乃至脖子上挂的璎珞,腰间佩的压裙,手上的镯子等物都挑了又挑,只恨不得将全套家当给她戴上身去,终于收拾停当。
梅清便将自己打量了一番,铜镜虽然不甚清晰,却也看得出妆容十分精致,一双清水眼修了眼线更显灵动非常,却将眼角修平,少了几分妩媚,多了几分端庄;头上戴了一只赤金镶红宝石的步摇,并两只红宝石的簪子,想来是一套的,平填了三分艳色,显得杏眼桃腮十分动人。
颈上带着一串赤金的八宝璎珞,手上三对镯子,一对儿碧玉,一对赤金,还有一对竟是翡翠的;梅清毫不犹豫将那压得脖子生疼的璎珞摘了,又抹下两对儿镯子,只留下那对儿碧玉的。梧桐待要说话,梅清只看她一眼道:“难不成你想人家盯这我的手腕看么?”梧桐想到姑娘手臂上的印子便闭了嘴,又去收拾了两个双蝶花样的荷包给她挂在腰间。
梅清想了想,又用帕子将腮红抹了,步摇就算了,主要觉得如果弄乱了头发还得重来实在太麻烦了,只将两只簪子换成日常的青玉簪子,如此一来,登时便平淡了几分。看看时辰差不多了,便带着梧桐和木棉出门上了小轿向着王妃的院子去了,而那刘芝兰和曹敏却是早已出了门。
小轿直走了一刻钟方才到了王妃的院子门外,却原来这秀女们所住的院子乃是王府中西边最偏的,几乎挨着的七八座小院子,也不知当初建来做什么用的,如今每座院子三位共住着十二位秀女,隔开几座闲置的,靠北最边儿上两座听说住着先头儿老王爷的几个老姨娘,极少见到出入的。如需出府,西边另有角门儿。
一路上却也遇到两只小轿,都是一样式样,有三两个丫鬟跟着轿子行走,自是其他的秀女了。大家都极有默契的没有相互招呼,连跟轿的丫鬟也都目不斜视,只专心走路,及至到了门口,下了轿子自有王妃院子里像模像样的丫鬟上来问好迎接入内。
梅清暗暗打量了几眼,只见这王妃的院子十分宽敞,院中几颗大树,虽说这个时候没什么叶子,却并无萧瑟之意,枝干遒劲,让人看了心生舒爽。树下卧着四五只猫儿在晒太阳,个个儿肥圆慵懒,且是可爱。梅清不禁多看了两眼,方跟着领路的丫鬟缓步进了东边的花厅。
本想找个不起眼的地方坐坐混过去也就算了,进去方知原来这秀女们请安却也是有规矩的,各人的座位早已按序安置好了。引领的丫鬟直接将秀女们领到座位安坐。
梅清打量了一番,王妃的主位自是设在中间,一张紫檀木雕富贵牡丹宝座,左右两排各设六张红木镶理石雕卷草纹圈椅,椅旁另设有红木镶理石直腿内翻马蹄茶几,上有茶盅并几样点心果脯等物。梅清略一留意,便知座位乃是按照家世背景来排的了,须知这排位置乃是技术活儿,古今中外皆如此,自己被安置在左手第二,算起来在这批秀女里应是靠上的了,难怪之前要忙忙的表明心意,生怕被选了去。
☆、第八章 秀女(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