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言,何当归从她的老僧入定的状态中回复过来,从容不迫地拈起一朵轻飘飘的白纱帕,朝着老太太和面具人盈盈一礼,浅笑嫣然道:“回老祖宗的话,那个红果茶不能泡给你喝,”见老太太一脸失望地看着自己,话锋一转道,“不过我瞧着甘草推来的小车里还有不少其他的茶叶,不如就让当归给你冲一道珍珠云雾茶吧。”
“哦?”不等老太太开口,孟瑄突然开口问,“为什么红果茶不行?”瞧向她的眼神中满是戏谑之意,丫头,其实你那茶就是糖放太多了吧?而且根本就没有什么所谓的“正确方法”能泡出好喝的茶来!
之前这小妮子说什么“已经把冲泡之法写在那张包茶的油纸上”,眼中分明透着点滴的紧张和不安,后来听丫鬟说那张纸早就被扔了,她的眼梢又显露了一丝放松和得意之色。若不是因为之前他跟她对弈的时候,在棋盘间发现了她的与众不同的神采风姿,及步步为营的心计谋略,他也不会如此着意地观察她,更加不会发现她那温顺平静的表象之下的真实情绪。
何当归在心底恨恨地骂了这个死小子一句,脸上的笑容却更加灿烂了,口中胡扯道:“瑄公子有所不知,有道是‘开门七件事:柴米油盐酱醋茶’,这品茶也是我们日常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而品茶又讲究的是‘和敬清寂’,眼下的情形跟‘和敬清寂’完全不沾边儿,实在是处于焦虑恐慌的边缘,所以怎么能喝那性烈如酒的红果茶呢?当然是应该来一杯珍珠云雾茶安抚情绪了。”
孟瑄见这样也能让她自圆其说的圆回来,一时无语,而老太太则沉声道:“好,当归!你就给外奶奶泡一杯珍珠云雾茶端过来吧,外奶奶有几句体己话要跟你说说。”
一时大殿内人人屏息,看着何当归将泥炉、涤器、茶具、茶则、茶夹、香炉等物依次摆放到茶案上,并取了水置于浅红色的泥炉上烹煮。
少时水沸了,微微的水气盈绕开来,而何当归先向着主位方向盈盈一礼,然后垂眸静坐,取过茶夹用沸水将茶具一一烫洗干净放置在一旁,又用茶勺取了二分茶叶倾于雪纸上略分粗细,这素绿的云雾茶之中茶梗较多的部分都被分出来,在众人诧异的目光中,何当归将这些茶梗置于香炉内,并从自己的小水袖中取出一支火折子点燃。
众人不禁面面相觑,此事颇为不可思议,一则,从来只听说“焚香”,未听闻过有“焚茶”的,二则茶叶虽属草类,却不能轻易点得着火,怎么她一点就着了呢?
孟瑄就站在她的左边观望,但见女孩一双清澈的眼眸,仿佛深秋山谷中的一池潭水,静谧平若,与刚才嗔视暗骂自己的时候仿佛判若两人……哪一个才是真实的她,抑或两者都不是?
当是时,大殿之上人人自危,哪里是悠闲品茶的时候,众人各怀心事,看着正中央那个闲适自得、与周围环境极不搭调的女孩子。
她不知从哪儿变出一根小草棒,拨弄了两下香炉,但见一缕淡淡的碧烟飘浮而上,宛若实质,女孩用春葱般的细指在烟上轻拨,让碧烟弥散开来。那缕烟中的味道竟然不可思议地弥散到整个宽广的空间中,令人嗅后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却有一种由衷的愉悦感从心底升起,只见众人纷纷轻舒一口气,墙角边罗白英等互相搀扶着的一群人里,十人有九人都能面色如常地站直身子了。
忽而,欣荣殿的穿堂风从四角的窗户进来又出去,带走了满室的碧烟散发的味道,不知为何,多数人却觉得鼻端又袭上了另一般馨香。
就在众人沉迷于这个香味时,茶案前的何当归已经一气呵成的投茶注水,冲好了一茶瓯珍珠云雾茶,然后抬眸对堂上微笑道:“大侠,我这茶有四道,须得就近品尝为最佳,不如你和老祖宗一起赏光过来坐坐吧。”
众人满以为那个说话态度强硬的面具人会断然拒绝,没想到他却很听话地押解着老太太徐徐走下台阶,一步一步地走到了茶案边坐下。何当归与孟瑄在茶案左侧落座,老太太与面具人在茶案右侧落座,三个人都目不转睛地盯着何当归的脸看,孟瑄心道,这样近的距离我是可以救下罗老太君的,我要不要出手呢?不如再等等吧,说不定过一会儿爹就来了。
耿炳秀问:“丫头,是哪四道茶?”
何当归斟出第一盅茶,盈盈走到了老太太身边,而一旁的耿炳秀见状,搭着老太太肩膀的右手又加重了两分力道。不过,何当归却越过了老太太,把那盅茶递给了耿炳秀,浅笑道:“第一道茶叫做‘君问归期未有期’,大侠你且试试看。”耿炳秀接过茶捧在鼻端闻香,却良久不去品尝——毕竟他的嘴在面具下方,想喝也无从喝起。
何当归待要再说什么的时候,老太太却突然把何当归拉近,附耳迅速地跟她说着什么,耿炳秀虽然略有不满,但也未加阻止。如此过了片刻工夫之后,何当归拍了拍老太太的肩头站起身来,又去倒了第二盅茶,清亮的茶线如飞泉般落进雪瓷茶盅,注到七分满时就停住了,然后她将这盅茶敬给了老太太,柔声道:“老祖宗勿忧,所谓世事变幻如棋,未必就会到那一步,请先尝尝这一道‘巴山夜雨涨秋池’吧。”
老太太交代完了自己的机密遗言,只觉得心情立时一送,双手接了这盅茶去闻时,更加觉得人世间的三千烦恼仿佛都尽数散去了,轻啜上一口,老太太闭目细品半晌,方道:“老身……很多年没喝过这样的好茶了。”话语中的回味无穷,让旁观者对那杯中茶的味道好奇和向往到了极点。
、第131章 娘的师傅他爹
更新时间:20130827
此时,何当归又把第三道“何当共剪西窗烛”敬给了孟瑄,孟瑄也接过细品,眼中的惑然神情在氤氲的水气后闪烁不定。
之前孟瑄虽然觉得这女孩与众不同,却没想出来具体是哪里不同,如今回思起来,孟瑄才发觉,这女孩的举手投足之间处处无不带着天生的贵族仪态,走路之时轻步缓行,而裙摆竟不见一丝飘荡;言谈之时,从眼神到表情都收放自如,简直就像官场人物一般,带了几分“外交式”的味道。若不是天生如此,那就是后天经过了专门的严苛训练而养成的,可是除了皇室中的公主,寻常的世家女子谁会去训练这个?
他们孟家是伯府,自问门第不算低,家里的三个妹妹也是请了宫里出来的教引嬷嬷,从几岁时就开始灌输她们笑不露齿、行不露足的礼仪规范,可尽管如此,她们中都没有一人能做到把这些礼仪融入至日常生活的一言一行中,毕竟对着自己的家人,谁不是尽情的笑,欢快的跑呢?
他听得刚刚罗老太君叫她“当归”,而关三小姐又称她为“何小姐”,那么,这个名叫“何当归”的女孩子究竟是在一个什么样的既无上尊贵、又不能放肆言笑的环境中生活了多年,才会养成这般融入骨血的贵族仪态呢?
“逸姐儿啊,”老太太一杯茶饮尽,竟然像是忘记了眼前的处境一样,话起了家常来,“你娘川芎昔日师从有着‘小陆羽’之称的宋书文宋大家,习得了一手好茶艺,可老身瞧着连她也及不上你的两分,你泡茶的功夫是跟你娘学的吗?怎会比她还强上这么多?”
何当归微笑道:“我怎敢跟母亲相提并论,品茶无非是个心境,老祖宗你此刻心境坦然,喝起茶来自然满口生香,余韵久长。”说着拿起茶瓯,倾倒出了第四道“却话巴山夜雨时”自斟自饮,同时在心中嘀咕道,老祖宗你有所不知,母亲的茶艺师傅是“小陆羽”宋书文,而我上辈子的茶艺师傅却是宋书文他爹“赛陆羽”。
此时,殿中之人都未发觉,大殿上方的气窗外又潜伏了一个蒙面人。
四道茶巡下来,除了耿炳秀那一盅之外,其余三盅都已经被品尽,清明的茶香溢满室内,这时候,殿外远远地传来了说话声,首先是关白的声音:“段少,你回来了!你问明白了么,府外的官兵究竟为何而来?”
然后是段晓楼的声音:“先进去再说吧,大家该等着急了。”
再然后是关筠的惊呼声:“呀!晓楼哥哥,你的手受伤了,流了好多血!发生了什么事,你跟官兵动手了吗?我来为你包扎!”
殿中众人正侧耳听得出神,说时迟那时快,那个面具人突然一手拎着老太太一手拎着三小姐,飞快地从侧门逃走了。一时殿中人人惊叫高呼,汤嬷嬷口中大叫“老太太,三小姐”;罗白英庆幸那个恶人离开的同时,吩咐身边的丫鬟去将四大护卫找来;罗白琼方才摔断了骨头的双腿突然不药而愈,灵敏地爬起来,扭头就向偏殿跑去,呜呜呜,哪里没危险、哪里最安全?对了,还是藏在偏殿的出恭间里吧,那里一个人都没有!
孟瑄眼睁睁地看着两个大活人都在自己的身边被掳走,气恼懊悔的同时,他惊奇地发现自己的一双腿竟然虚软得站不起来了!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是迷药吗?不可能啊,以自己的功力,这世间的迷药都不可能迷到自己!
段晓楼听见大殿中的哄闹声,立刻像离弦的箭一样飞进来,大声询问:“发生了什么事?”同时极力地用目光在殿内搜寻着什么,可是大殿内乱得像菜市场,就算有人回答他的问题,也只能听见一些支离破碎的句子“三小姐……吃茶……了。”
段晓楼闻言大惊,继续用目光在殿内扫视,同时厉声喝问道:“在哪里?”然后另一人指给他大殿的侧门,于是段晓楼将轻功发挥到极致,飓风一般地吹过了众人的头顶,从侧门边上刮过去了。
大殿里,一旁的人吃惊地问刚才说话的人:“你跟段世子说了什么啊,怎么他突然跟点了炮仗一样?”刚才说话的人脸上表情更加惊讶:“哈?我才刚起了个头,说了句‘老太太让三小姐给她泡茶,可是吃茶吃到一半,她们就不吃了’,还未及讲出她们不吃茶是因为‘被一个坏人抓走了’,怎么段世子还没听完就跑了?”第三人则感叹道:“真是个古道热肠的好人啊!”
大殿外,段晓楼在黑夜中一边飞一边找,糟了!刚刚只听说何妹妹自杀了,却忘记问何妹妹是投湖、跳井还是自挂东南枝了,这样黑漆漆的一片让他怎么去找?该死的,没想到才只一转眼的工夫,何妹妹竟然就想不开自杀了!
他不跟她相认,是因为已经托了耿大人来说媒,假如让人知道他们在荒山道观中相识数日,之后他这个伯府世子就来下聘,要求迎娶她那样一个身份低微的庶女为正妻,到时一定会生出各种难听的流言来,有损于她的闺誉……天意何其弄人!这一次他费尽辛苦,抢到了这个来扬州捉柏炀柏的差事,为的就是来见她一面!他听说关家和罗家是世交,又去找关白让关白带着自己一起来罗府赴宴,没想到,没想到就因为他不跟她相认,她就自杀了!
何妹妹啊,你知道我在京城有多么思念你吗?你说的“半年之约”我已经等不到了,我每天醒着的时候脑子里想的全是你,喝酒的时候你的脸就在酒杯里,夜半读书的时候你就端着一盏茶在旁边看着我笑,闭上眼睛的时候,却看到你坐上了别人的大红花轿……梦里做梦的时候,你微笑着冲我挥一挥手说:“段公子,你不是我的良人,祝你早日找到你的良配!”
梦里,我急得满头大汗却说不出话来,梦醒之后才发现,那一把刻着你的小像的匕首在我的胸口硌出了一道红印,于是又盯着那只有一枚铜钱那么小的小像,苦苦思念着远在扬州的那个你……何妹妹,你为什么要自杀,你为什么不等我?何妹妹你等着,我马上就来找你了,我们以后再也不分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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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边,段晓楼的何妹妹依然健在,而且正在笑嘻嘻地跟面具人谈判:“大侠,我外奶奶身重百斤,腿脚又不便利,你扛着这么一座大山跑,多费力气啊!虽然她身份尊贵,可是外面黑灯瞎火又兵荒马乱的,谁认得她是罗老太君还是罗府倒夜香的罗嬷嬷?我看你不如把她扔在这里,咱们两个人走还能快一些!”
耿炳秀闭口不言,双目紧锁着这个笑靥如花的小丫头,如今她被人掳劫,只要自己轻轻动一下手指头她就没命了,她为什么不害怕,她还有什么底牌,能够支撑着她在这里跟自己讨价还价?
“你瞧啊,我外奶奶睡得跟死猪似的。”何当归指一指地上的老太太,从来没搭“便车”飞过的老太太刚一飞起来就被吓晕了,何当归摇头叹气道,“听说死猪是这世上最沉的东西,扛起来重逾泰山,而且我听着大侠你的气息紊乱,像是受了内伤的样子,何苦要扛着这么个东西乱跑呢?”
耿炳秀瞪眼:“什么!你知道我受了内伤,你怎知道的?莫非你也会武功?”
何当归的一双小手在纱帕上揪成了十个白玉小结,半垂着小脑袋,细声细气地说:“大侠叔叔,你看我像是会武功的样子吗?大叔你真会开玩笑,好了别说这些废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