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风不知从哪扇窗口吹进来,将空荡的书殿灌得冰冷。站在下面的宫人面无表情,垂着脑袋,对皇帝的喜怒竟似毫无察觉。从龙座上看她们,就像一具具被帷幔包裹住的木偶,永远被人钉在这座殿宇中。
皇帝眉目一沉,起身走出书殿,然而一瞬间有些茫然。
这座占地百顷的皇宫属于他,绵延万里的大淮王朝也属于他,但得到的越多,他就越不安,越想得到。最后用尽了手段,反而失去更多。他慢慢的从阶梯上走下来,一面抬手抚摸汉白玉扶手,一面垂眼看着被步子轻轻带动的龙袍。
于总管小心翼翼的随在身后,一点声响都不敢出。也不敢劝他回寝殿。好在皇帝只是随意走动了一阵便折身回去。
偏殿的老妇人如往常一样在窗边静静坐着,不管昼里黑夜,没有人知道她在看什么。大多时候,只有她一个人痴痴呆在空旷的宫殿里,皇帝并未配给她宫人,除了让侍女伊木过来服侍洗漱外,鲜少让人踏入这里。
天子寝宫的的消息传不出去,外头自然无人知道老妇人的存在。他们只是知道,江淮出了一番事,皇帝几度调遣人手入宫护卫而已。
“你也还没睡?”
他的脚步声一如稳重,缓缓而来。
老妇人回过头,不知应不应该给他行礼,行动因此迟了片刻。
皇帝并不在意,兀自坐在她对面的椅子上:“我照顾不好煜儿,玉瑶若是还在,她会不会埋怨我。”
她猛地敛起呆滞的神情,目光却透过他落到了远处,往事如同浪潮一样急卷而来,迅速填补她的脑海。
苏玉瑶——这位从西漠走来的无忧女子,这位于她有过救命之恩的女子,早在很久之前就丧命南唐帝都,而这么多年来,她已经快要忘记救命恩人的面貌,甚至忘记她是如何踏入太子府成为南唐太子最宠爱的侍妾。
更没想到,昔日的太子在成为天子之后,怀拥三千美人,依然对故人难以忘怀。
“玉瑶是个善良的女子。”他道,“可惜,可惜她嫁给了我。”
皇帝一声悠长的叹息,将老妇人从往事中拉了回来,她听到他所说的最后一句,摇头否认:“她说她不后悔。更不后悔为你生下儿女……”她仿佛渐渐记起了那个女子,记得她曾经对自己说过的话。
皇帝闻言一震。
他并不是没听过这些话,苏玉瑶也曾亲口与他说过,在他离开太子府要去往西漠的前一日,她躲在他怀中说:“我这一生,后悔来到幽城,后悔身陷皇都。可我不后悔嫁给你,更不后悔为你生下一双儿女……”
他只是没想到,她原来也对别人说过这些话。
“可我后悔她为我生下一双儿女……”皇帝凄然苦笑,“我不是个好父亲,照顾不好孩子,竟让……竟让孩子们如此怨恨我。”
老妇人抿了抿嘴角,不知该说什么。
其一,她与他至今还算是是敌非友的层面,她并没有立场来宽慰他。
其二,,她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竟让这位身居龙座的帝王眼眶微红。
但她了解他的过去,眼前这位翻手为云覆手雨的一国之君,一定经历了非常人能煎熬的苦楚,才走到今日这一步。弑父夺位的事情他干不出来,可残害兄弟的事情他一定也没少干。所以,苏玉瑶是在替他遭受报应,他一定是心痛至极。
当年若非他为保储君之位暗中陷害陈怜母妃至死,陈怜也不至于在心底存了那么大的怨念,因为痛恨身为长兄的太子,所以对疼爱太子的父皇亦是恨之入骨。
弑父夺位!杀兄毁城!那位性情暴戾的皇子终于将屹立千年的南唐王朝做了个了结。
也让陈显失去了苏玉瑶。
往事在浮现片刻后又沉入心底,老妇人竟冷冷一笑:“玉瑶虽说她不后悔嫁给你,可我觉得,她嫁给你的确是可惜了。”
意外的是,皇帝并未发怒,转而说道:“你嫁给刘挚鸢也的确可惜。”毕竟是手持天下的君王,又怎会轻易因人一语生怒。
反倒是老妇人霍然起身,目光冷肃的盯住他:“陈显,我要见挚鸢,我要见他!”
“你保证他还会喜欢你?”皇帝褪去眼里的哀伤,悠然道,“你以为你如今还是美若仙子的靖国王妃?以为你还是原来的你?”说着起身朝她走了过去,不由分说的抬起她的手臂,关节处碦啦一声。震得空阔的殿宇声声回响。
他笑道:“当年你奋不顾身跳入大潮,试图追上那艘沉船……奈何天也不帮你,我命人将你从葵湾打捞回来的时候,四肢已经腐烂,是我费尽心急留了你的性命……”他轻轻抚着她臂上一层薄薄的皮肉,然而皮肉里并无任何脉动的迹象,反倒是沉木的肌理清晰可见,“可惜啊可惜,你的手脚是保不住了,不过我已让大淮最好的工匠取南海沉木给你新造了一副手脚,可还满意?”
第七十四章 重逢(2)
贺楼倾匆忙将手臂从他掌心抽出,失神的往后退开。
皇帝并不打算就此沉默:“你连年服用噬血丹以催老容颜来保住性命,貌已垂暮,也不必太在意情爱之事,就算重逢,你与他之间也不可能再复往日。”
他笑了笑,逼近她,凝目看着她眼角因为生气而起伏的深纹:“自然,想要见到他,你得帮我把事情办好了才行。”
“我要见挚鸢,陈显,无论如何,我都要见挚鸢一面。”贺楼倾倏地跪下,膝盖落地发出一声沉沉的撞击。
皇帝扶她起来:“只要你帮我引出盗画贼,我会将刘挚鸢接入江淮,让你与他见面。”
“怎么引?”
“你只管听命就是。”
窗还洞开着,一只鸟雀在话落时飞了进来。停在梁上。
深秋的冷夜,它扑啦着翅膀,乌溜溜的眼珠一直盯着殿宇中满头白发的老妇人。
于总管见皇帝从偏殿出来后脸色总算好了些,上前询问他:“今夜可是去哪位娘娘的宫里?”
“不去。”皇帝广袖一拂,面有愠色。
伊木等在天子寝殿中布置好一切,片刻听得脚步声伴着说话声一同进来。
先说话的人是于总管:“怀瑞王弃战回都,朝中自是有看他不惯的人,皇上大可借此机会好好地罚一罚他。”
皇帝哼了一声:“如若因此惩罚他,少将必定也逃不过刑罚。”
于总管一怔,他竟是险些忘了这事。
弃战回都?刘云影何尝不是?于理。怀瑞王与刘云影所犯之事应以军法处置,但于情,皇帝却无法在这关头将统领帝王亲兵的少将治罪,更何况。刘云影身上还背着章渠的命案。
两案连审,只怕他少将之位不保。
原先是皇帝不知陈浚已经回都,想着只要能将章渠的命案拖延,等到羽骑一除。还有谁敢逼着帝王翻案。而今事与愿违,皇帝却不能不将计划提快。
“你让手下人去安排,两日后,举行祭司游行。”皇帝眉目一沉,挥手屏退上前的伊木。她意味深长的看了于总管一眼,躬身退开。
于总管目光微动:“皇上,只怕那贼子不肯出现……”
皇帝冷冷道:“盗画贼既然能从楚徽宫中将玉屏卷偷走,必定也是知道解开画谜之法,他需要祭司的命。而祭司在朕手中。他不来。就解不开画谜。”
“可贺楼倾并非贺楼祭司……”
“萧灵玥已死,贺楼乌兰也已离开人世,如今贺楼族唯有贺楼倾能为朕所用。你不必多言,按朕的旨意去办。把祭司游行的消息散播出去。”
“是。”于总管轻甩拂子。提着尖细的嗓音应下离开。
谦云宫一夜之间重新恢复了热闹,浣妃次日便带着十一皇子登门拜访。
景素欢素来以仁厚之名立足,执掌凤印的第二日便下令给那些死去的谦云宫宫女立了衣冠冢。宛月奉命出宫去办,因而浣妃来访只时并未见到宛月。
“恭贺贵妃。”
浣妃入门便道,十一皇子笑意盈盈:“这回陶妃可气惨了。”
景素欢莞尔,请他们在庭中坐下。浣妃暗自给儿子使了使眼色,让他不要多言,可十一皇子正说得欢,哪里肯停下,张嘴咬了一口桃酥后又道:“小千儿方从陶妃宫中打听消息回来,说陶妃正因为凤印的事大闹呢,父皇不理,她便拿住十皇兄出气,可怜了我的十皇兄,被打也不吭声,陶妃口口声声说……诶,母妃你干嘛?”十一皇子将手臂上狠狠拧了他一下的手拿开,继续说,“陶妃说,贵妃您膝下无子,竟还得父皇如此宠爱,连您的婢女伤了太子哥哥父皇都不追究,指不定是使了什么妖术……”
“你闭嘴!”
浣妃不善言谈,却知道十一皇子的话犯了大忌。
挑拨后宫绝是皇帝最痛恨的,更何况他还是皇子。
十一皇子撇嘴:“不是儿臣说的,是陶妃说的……”
浣妃自知拉不住他,尴尬的看了景素欢一眼,她面上依旧带着笑意,似乎并没因这番话而发怒。
一碟桃酥也塞不住十一皇子的嘴,片刻后他竟然起身走到景素欢身旁,笑道:“不过儿臣觉得,贵妃您比陶妃好相处多了,您才是应该是皇后娘娘。”
“十皇子谬赞本宫了。”景素欢面不改色,抬手理了理发髻。
十一皇子坐回浣妃身边:“怎能是儿臣谬赞,父皇定也是这么觉得。”
景素欢不应承也不否认,只道:“十皇子再多吃些,不够了本宫让下人去做。”
他咧嘴一笑:“还是贵妃宫中的小厨房做东西好吃。”
“十一皇子喜欢吃就常到谦云宫来坐坐。”她本只是客套的一说,谁知十一皇子极高兴的应下来:“那我天天来。”
“冽儿!”
浣妃倏地起身喝了一句。
震得旁人墨明其妙。
景素欢眼里的光芒终于动了一动:“十一皇子生性活泼,还请姐姐别责怪他。”
“是本宫失礼了。”浣妃讪讪的坐了回来,拉了拉十一皇子的手臂。谁知竟被他当着宫人的面毫不犹豫的推开。面上维持的笑容旋即就挂不住了。景素欢察觉到她的不满,宽慰道:“十一皇子倒是个耿直、没有心机的孩子。虽然姐姐家世好,可姐姐的家人在朝中也是只有文职而已。”
浣妃还不明白她话里的意思,便听景素欢又道:“本宫有一事求姐姐,望姐姐能相助本宫。”
浣妃狐疑:“何事?”
“听闻姐姐的表兄在宗正府任职,本宫想让他细查肃王行刺青玉一事。”景素欢悠然道,使得这声音听起来一如平常。
然而。还是让宾客蓦然一震。
“此事已经结案了。”十一皇子抢先说道。
景素欢敛了笑意:“所以才说请姐姐帮忙。本宫膝下无子,最看重的便是弟弟,他无端遭*害,不查清楚肃王的动机。本宫实在是不能安心。”
“可……”浣妃犹豫着,她一向不干预朝中政事,只是贤良淑德在后宫做个妃子,儿子的前途都是家中父兄来管。此时景素欢却要求她为了景城王的事去求父兄!
“贵妃难道不想放过肃王?”十一皇子擦了擦嘴角的桃酥屑,瞪大双眼不可思议的说出自己的猜测。
景素欢眉目微垂:“肃王对于十一皇子来说,何尝不是块绊脚石。”
十一皇子正要吃下手中那半块桃酥,忽然听得此话不禁失神,手指一松,桃酥便滚到了怀里。
浣妃匆匆屏退下人,颤栗道:“本宫与贵妃都只是皇上的妃子,这些事情,我们不必多管。”
“姐姐不能不多管。为了十一皇子的前途。姐姐非管不可。”景素欢淡漠的目光从他们母子面上扫过。“姐姐的父兄在朝中虽然都有一定的权势,但相比十皇子,十一皇子却缺少了最重要的一点——能上战杀敌的兵马!而肃王投靠十皇子的事并不是个秘密。他今日纵然被派去了西南郡戴罪立功,但若真摘得功名回来。十皇子那边就算是丢了凤印也是不打紧的。将来嫡位之争,十皇子绝对是坐拥了极大的优势……”
十一皇子旋即颓然,显然他也意识到了自己最大的弱点,震得一时说不出话来,更别说记起去捡弄脏了衣袍的桃酥。
浣妃倒吸了一口冷气:“太子深得皇上宠爱,嫡位是太子的。我们何必要夺。”
景素欢冷哼道:“宠爱?宠爱算什么?等到皇上仙逝,还有谁会这般宠爱太子?姐姐纵然心无杂念,可陶妃那样的人若成为了太后,她会放过你我?”
浣妃目光一暗。
景素欢这番话所提到的她从来都不敢去想,然而现在将它暴露在青天白日之下,却那样可怕。
是啊,就算十一皇子不去争,不去抢,十皇子就真的不争不抢?
不过——
“太子的妃妾中,听闻还有宣阳城赵将军的孙女,想来太子也不是十皇子想对付就能对付的。”
“所以,我们才要在太子的地位无可撼动的时候,拔除十皇子的尖牙利齿!”景素欢稍作沉吟,“无论如何,不能让十皇子夺得嫡位!”
肃王既然已有心谋害青玉,那么就不能让他的主子成为这个天下的主人。
“倘若姐姐肯帮本宫这一个忙,将来十一皇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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