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愣了。
许多年后,我对上官静最深刻的印象永远停留在这一刻:春风和煦,碧空万里,旌旗猎猎。人潮的中心,明丽张扬的少女手执八尺青柄钢刀,朝对面的碧眼少年倨傲地扬起下巴,大声喝道:“碧眼胡儿,来与我一战!”
阿史那阙显然认出了面前的女人是谁,当即勾起了形状优美的薄唇,露出一个意义不明的笑来。他眯了眯翡翠般深邃幽绿的眸子,笑道:“我认得你,女人。上次喝酒还没决出胜负呢!”
上官静喝道:“少废话,吃你上官大人一刀!”
长刀一挥,便向阿史那阙头上砍去。谁料阿史那早有准备,手中的弯刀挽出一个漂亮潇洒的花来,抬手便格挡了上官静那一击!
我扶额,转身对程野道:“你们打架时是不是都要通知对方做好准备,比如什么‘吃我一镖!’、‘看剑!’之类的……这不有病么?”
“= =。”程野一脸默然。
这一场比武从正午持续到下午,整整一个多时辰,看得观众热血沸腾,连声叫好!上官静与阿史那算是一战成名。
我嗑着瓜子正看得起劲,却听见旁边一位倭人跟同伴嘀咕道:“台上的姑娘虽然生猛,却到底一介女流,力量上占下风,恐怕半个时辰内必败。”
我听懂了,回道:“那可不一定。”
两个倭人对视一眼,异口同声道:“赌一把?”
我点头,翻口袋掏出十两银子。
武则天看见了,朝身边的上官婉儿低语几番。上官婉儿噗嗤低笑,扯了扯嗓音道:“陛下说了,押一百两银子,赌上官静赢!”
女皇帝都参与赌注了,百官岂能坐视?当即纷纷起身,掏出银两跃跃欲试。
我眼珠一转,计从心来,扫开两张案几上的食物,起身吆喝道:“来来来我做庄,押上官静赢的请将银子放到右边的案几上;赌阙特勤赢的请将银子放到左边的桌子上!请按秩序排队,一个一个来……哎那吐蕃人!把你们的虎鞭和虎骨拿走!这里只收金银珠宝谢谢!”
寺明皇子也来凑热闹,我被蜂拥而上的人潮挤成肉饼,只好抓狂大叫道:“哎哎,别挤别挤!卧槽……程野快来帮我登记!”
程野:“……”
等我一脸奸笑地清理好上千两的赌资,擂台上的两人也逼近弹尽粮绝,上官静握刀的爪子都开始发颤了,阿史那阙稍微好点,只是满身汗水淋漓,气息不稳。
“算了,不比了。”阿史那收了刀,喘气咧开一个阳光的笑来:“这次依旧平手。”
闻言,上官静这才松懈下来,扶着长刀抹了把汗水道:“下次再比。”
说罢,她转身下台,脚步都有些虚了。若是再缠打下去,上官静必输不可。
“喂,女人!我叫阿史那阙,你还没告诉我名字。”阿史那阙笑吟吟地望着上官静,眸子里一派野狼般幽绿的光芒。
上官静顿了脚步,回身扬起下巴,用带着汗水的脸意气风发道:“记住了,你奶奶我复姓上官,单名一个静字,神都七品巡城御吏!”
平手,意兴阑珊的百官和使臣发出一声唏嘘,纷纷前往我这里,准备领回自己的赌资。
我一掌拍开一只来领钱袋的爪子,整个人扑倒在钱堆里恶狠狠道:“你干什么?平手,庄家通杀!这钱都是我的!走开走开!”
众人:“!!!”
武则天:“……”
最后一个上场的,是来自倭国的扶桑忍者。此人身手敏捷,出神入化,剑极快,已有四名武士战败。
寺明皇子心情不错,展开扇子遮住半张脸,狐狸似的眼眸微微一弯,朝我露出一个静谧的笑来。
坐在金银堆里的我差点被茶水呛住,只好尴尬地放下手中的茶杯,转头朝程野道:“你能赢此人么?”
程野鹰一般的眼眸死死盯住台上的扶桑忍者,沉声吐出一个字:“能。”
我点头,继而道:“那好,呆会你上去去和他打。”
程野果然露出了讶然的神色。我难得欣赏到这个男人面瘫以外的表情,只觉得有趣,便笑道:“安心,我不会害你。呆会赢了,陛下一定会问你愿不愿带兵,你婉言拒绝便是。”
想了想,我又补充一句:“拒绝时,把话说得漂亮些,别得罪人。”
这名扶桑忍者显然是寺明狐狸用来压轴的,特意挑在各国武士都战疲的时候上场,可减少不少对手,因此,此时再无人敢上去挑战。
上官静咧嘴愤愤道:“姑奶奶我要是没和碧眼胡儿打那一场,哪儿还轮到这倭国矮子嚣张!”
武则天揉了揉太阳穴,沉声道:“无人再来挑战了么?”
我笑了笑,站起身道:“陛下,臣有一护卫,身手不错,且让他来一试!”
说罢,便见身后的程野振臂一跃,飞上擂台。
那姿势干脆利落,宛如惊鸿踏雪。程野朝武则天抱了抱拳,便自顾自在旁边的兵器架上逐个挑了一番,最后选了一柄长约九尺、重达百斤的方天画戟。
他帅气地舞了舞画戟,百余斤的铁器在他手里轻如鸿毛,十分顺手。程野对这件武器十分满意,这才朝包的跟粽子似的扶桑忍者道:“开始吧。”
说罢,画戟在空中划过一道凌厉的弧线,带起风声猎猎!风扬起他的衣裳翩跹,衬着夕阳如血,宛如战神再临!
十招!不过十招!不可一世的扶桑忍者被画戟扫出擂台,沙袋似的在地面上滚了十余圈,当场呕出一口血来。
场下沸腾,我大声叫好,吼着程野的名字!男人听见了,朝我这边看了一眼,很快又调开视线。
武则天又惊又喜,没想到我身边还有这等人才,当即起身拍掌笑道:“有如此才不用,岂非朕之错也?你叫什么名字,祖籍何处,可否愿入朝为官?”
而与此同时,数十米外的鹿鸣塔里,一名身量修长的男子隐藏在屋檐的阴影里,嘴角咧开一个冷冽的笑来:“这男人倒是个人才,若能为我们所用……呵呵,你说对么,鹿神?”
鹿鸣塔被封死的窗户上,那半掌宽的小洞宛如一只神秘的眼睛,正悄悄窥探着这个肮脏而又美好的世界……
作者有话要说:外出两天考试,没更文,回来后发现点击收藏不动。。。。。累成狗!
、16 争吵与遇刺
面对武则天许以高官厚禄的赞美,若是换做别人,恐怕会当做一辈子的至高荣耀。但程野只是僵直着身子,不自然的单膝跪下,以要终生侍奉我为由,婉言拒绝。
武则天被打动,竟走下高台,亲自虚扶起程野,颇为惋惜道:“忠肝义胆,知恩而报,倒是个好男儿!朕便不强求于你,只是你今日赢了擂台,不得不赏。”说罢,她招了招手,提高音调道:“来人,去兵库将那柄一百一十八斤的龙纹画戟取来,送与这位壮士!”
意料之外的收获,我窃喜。台下一片唏嘘,几番交头接耳后,他们看着程野的目光都有了几分眼线和眼红……
夜幕降临,第一天的大宴接近尾声,宫中外臣相继相邀而去。
我叫来一个小太监,吩咐他命人将我那上千俩坑来的赌资抬回外司省。忙完这一切,我满足而疲惫地伸了个懒腰,这才带着程野优哉游哉地往宫外走。
半路看到一身艳黄色明丽宫裳的太平公主,神色阴沉地往紫云殿走,身后一个侍婢也无。我顿觉奇怪,连忙朝她挥手喊道:“娘!”
些许是太平今日心事太重,又或者是周围人群太过嘈杂,她竟没有听见我的呼喊,而是径直拐了个弯,消失在宫殿一角。
我顿觉好奇,眼珠一转悄悄对默默擦拭新画戟的程野道:“我跟上去瞧瞧。”
说罢,我佯作顺路,鬼鬼祟祟地跟着太平的身影。程野大概是放心不下,始终保持着两步远的距离跟着我。
不一会儿,太平进了紫云殿,啪的一声关上门。我悄悄附在门口,只听见里面影影绰绰有个熟悉的女人声音,接着便是太平怒不可遏的声音:“你看看那姓张的兄弟有多嚣张!今日见了本宫,竟不行跪拜之礼!一个以色事主的面首,也胆敢如此对我!反了天了!”
里面那个熟悉的女声又低低劝慰了几句什么,接着就是瓷器摔碎的脆响,太平公主尖声道:“你说的我都知道,如今时候未到……只是我今儿实在咽不下这口气!张易之也不想想,当初是谁把他送到陛下身边的!姓程的小子还懂得报恩呢,这姓张的倒是这么快忘了旧主了!”
急喘几声,太平一拍案几,咬牙恨声道:“想踩着本宫的肩膀往上爬,区区男宠也想染指江山?!哼,总有一天……”
我突然后悔自己要来听墙角了,转身拉着程野就往外走!
“你都听见了?”我问得小心翼翼。只是觉得很尴尬,又有点心虚,生怕程野将太平做的那些勾心斗角的破事又算到我头上。
听到我的问话,程野无声地摇摇头。
没听到?那太好了,不用费心撇清什么了……嗯?不对,我为什么要费心撇清?
从什么时候开始,我这么在乎程野对我的看法了?
我正纠结,却见程野靠着画戟,面无表情道:“什么姓张的男宠、染指江山,如此如此,我一字也未曾听到。”
闻言,我脚下一个踉跄,顿时气结!
出了宫门,天色已暗,街巷华灯初上。程野一路上都不吭声,我以为是他因太平公主的事而对我有成见,便轻咳一声道:“我并没有参与什么党派之争,以后也不想参与……我跟我娘是不同的,懂?”
程野轻轻从鼻子里‘嗯’了一声,脸色却并未缓和下来。
我停下脚步,转身认真地看他:“程野,你生气了?”
程野不做声,整张脸隐藏在黑暗的阴影里,唯有银面具闪烁微微的寒光。
“为何生气?”我问。
程野别开脸,轻声反问:“今日擂台,你又为何让我出场,为何叫我拒绝皇帝?”
原来是这事!我仰头近距离直视高大挺拔的男人,不答反问:“难道你想在陛下身边做官?”
“不想。”
我笑道:“那不就结了。我让你上擂台,是想向各路官员证实你的实力。党派之争,最缺乏的就是兵力,李党也好,张相公一派也罢,他们今后自然会前来拉拢你……”
“所以,你这是为我的前途铺了一条光明大道?”程野冷嗤一声:“你为何要对我这般好?你以为我会感激你么?”
没想到程野竟是这般反应,我的笑容僵在脸上,慢慢褪尽,愣住了。
程野这副表情,这种语气,简直就像是回到了几个月前初次见面时的那种状态,我一时胸闷无语,张了张嘴,却半响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程野居高临下的逼视我,银面具森森然,一双乌黑的鹰眼尖锐得吓人:“当初你让我救出楚王,一路护送他北上,实则是为了让我接近李党?”
我就这么愣愣地看着他,既没承认,也没否认。嗓子干涩,没由来一阵心悸。
程野当我默认了,直起背脊冷然笑道:“果然。伟大睿智的薛大人,早已布置好了一盘棋,而我程野,只不过是你推向李党的一颗棋子!说到底,你同你那玩弄权术的公主又有甚区别?”
“不是的!”我哑着嗓子,喘了喘气,用几乎窒息的语调道:“不是这样……我虽然,的确是想安排你接近李隆基,但却是为了你好!将来,将来……”
此刻的空气如此稀薄,自从穿越而来,我的心从来没有像现在这般紧张、疼痛和窒息。
“将来,是李隆基的天下……”我垂下头,颤声说出了我小心翼翼维护的真相,卸下了最后一道心墙,那一刻说不清是轻松还是苦涩。我露出一个逞强的笑来,继续道:“你救他一命,李氏便欠你一个人情,将来……”
“将来我便可按照你的计划,平步青云,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程野打断我,乌黑的瞳仁中早不复昔日的冷静与沉着。他深吸一口气,握拳道:“薛珂,我是一个男人!明白么?”
我疑惑地看着他。
“别再私自安排我的人生。我是个男人,我得靠自己的实力、靠自己打拼,靠自己一步一步站到我想要的高度!而不是臣服在女人的裙裾下,依靠着一个女人的力量走捷径!”程野一步一步后退,将修长有力的手掌缓缓覆上左脸的半边银面具,用一种极为复杂的眼神盯着我,一字一句道:
“就算是再卑贱的人,也有他不可触犯的底线!”
说罢,他狠狠扯下那半边银面具,露出了脸上那条狰狞的伤疤。接着,他手臂一扬,只见叮叮当当的几声脆响,那朴质光滑的面具在月光下划过一道银白凄美的弧度,跌落在街道阴暗潮湿的角落里。
孤零零的,冷冰冰的,就像我此刻的心一样。
我微微张合着嘴,平时的伶牙利嘴在此刻,却是笨拙到吐不出一个漂亮潇洒的字眼。我想我此刻的表情一定可怜又可笑。
其实我一直都知道:程野脸上的那道疤并不是屈辱,而是他尊严的象征。丢了我亲手送的那半边面具,就如同丢弃了伪装的自己,程野还是原来那个狂傲不羁、刀枪不入的程野。
我呢?我却再也不是原来那个油盐不进、死皮赖脸的薛珂了……因为心知了冷暖,懂了疼痛。
“我不愿再伪装自己,这个面具,我不需要了。”程野垂下眼眸,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