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诉你,我早准备好了!”老陈气得脸色铁青,站到那儿说不出话来,我扬长而去。
我也确实准备好了,毕业了我第一个报名上山下乡,到时候戴着大红花从他的面前走过,上了汽车给他个中指,从此再也不理他!一旦碰着,啐一口唾沫,以示对他的轻蔑。唉,我竟这样地厌恶他!不行,我还得把他的事向老刘说说,虽然过了诉讼期,也不能让他好过!
可是老刘最近却忙得要命,几乎很少到我家来了。近一个时期,“一打三反”已经进入到高潮阶段。老刘天天忙着拘捕犯人,参与大大小小的案件侦破。*事件发生后,虽然极左思潮得到了一定遏制,但“一打三反”运动却如火如荼。几乎每天,街上都响着凄厉的警报声,一辆辆刑车呼啸着从大街掠过,经过繁华闹市时还放慢速度,只把那骇人的场面公布于众!法院门口贴满了打着红叉的布告,末尾均有一个硕大的红“V”,不知是表明宣判的正确无误呢,还是犯人的命运本该如此?
犯人们——反革命分子,全被五花大绑地押上了刑车。他们的头一律剃光,胸前一律挂着硕大的牌子。身后是荷枪实弹的士兵,眼前是一张张惊惧的面孔。车顶的机关枪直对着前方,闪着寒光的刺刀在人头上掠过!
每天,不管刮风下雨,我们都要到体育场开公审大会。椭圆形的会场上坐满了人,“镇压反革命分子”的口号声直冲云霄!主席台上坐着党政军各界领导,犯人们在宽阔的草坪上一字排开,每人身后都有一个武装的军警,每人的“罪行”也几乎相同。
“发挥无产阶级专政的巨大威力,坚决镇压一切反革命分子!”“粉碎阶级敌人的猖狂进攻,将一打三反运动进行到底!”“严惩首恶,胁从不问。”“立功者受奖,坦白者从宽。”……我记得,有一个反革命集团竟然是一家三代:祖母,父亲,女儿。父亲作为首恶被惩办了,祖母嘱咐孙女,一定要象“铁梅”那样,把爹爹的事业继承下去!于是祖母也被惩办了,只剩下了孙女……这很象《红灯记》上的那个家庭,但是大会发言人说:“铁梅是我们革命事业的接班人。李玉和是革命先烈,李奶奶也是革命的奶奶。而他们,从上到下,都是一伙誓死与人民为敌的反革命分子!”还有一个反革命集团,竟然可笑地要用七把匕首推翻共产党。并且把兴庆湖作为南湖开了一届党代会,可就在开会的时候,七人全部被捕。另一个反革命集团,建立了一个什么“王朝”,拟定了国号和年号,封好了丞相和各位大臣,决定成功后住到故宫去。真想不到,封建帝制推翻了整整六十年,至今却仍然有市场!
总之,整个秋天,都是一片凄风苦雨,都是一片腥风血雨!
就在这样的氛围中,学校还举办了一届运动会。林老师在大会上说:“同学们马上就要毕业了,举办这样的运动会有利于同学们进入社会。同学们只要有一个坚强的体格,不管走到哪里,不管从事什么样的工作,遇到什么样的困难都能克服,碰到什么样的挫折都能挺过……”喜子悄声对我说:“马上要下乡呀,让咱们都有一个好身体,别象俺哥,半路又回来了。”我倒不这么认为,对林老师的话我基本持赞成的态度。社会是复杂的,前途是坎坷的,迎面来的风浪将会有多少,没有一个强壮的体格怎么行呢?不过,“什么样的挫折都能挺过。”似乎不仅仅是体格所能支持的,心理的因素甚或更大!不管怎么说,强健一下体格总是没有错。
于是我也报了一个项目。我认为自己身材高大,别的项目都不能发挥我的长处,唯有跳高!可是,学校那个跳高的器械却很少摆出来。即使摆出来,同学们也你拥我挤的,一旦在众人面前露丑可不是一件光彩的事!唉,我总是这样爱面子——这也许是因为彭敏敏的缘故。不知怎么,在她面前,我总是希望做到最好,总觉得她在注视着我。而我对她,也有一种朦朦胧胧的感觉。
果然,她问我:“你也报了一个项目?”“我怎么就不能报了?”“谁也没有说你不能报呀?”“那你是什么意思?”“问问还不行吗?”“我报的是跳高。”“跳高!怕是能跳到天上去吧?”“我不是空中飞人,你不要冷嘲热讽我。”“谁冷嘲热讽你了?”又是那种令人神魂失据的眼神,她的心也真让人难以揣测。但是不管她,既然报了就一定要拿出成绩来!
我在后院自制了一个跳高器具,不过是两棵树间拴了根绳子,每天放学后我就在这里演练。后院这几年在舅舅的精心料理下也变了模样。荒草荆棘没有了,砖头瓦砾清除了。围墙边还栽了一排半大的白杨。碧绿的菜畦,高大的梧桐,郁郁葱葱爬满了墙头的长青藤,把个后院装扮得分外妖娆,一扫*初年那种破败的气象!由此我感到,人的精神面貌也是如此:转运时给人一种积极向上的感觉,背运时则给人一种时乖命蹇的印象。
这二年,奶奶的境况虽说没有什么改变,但外部环境似乎好转了一些。张风莲的矛头不是那么锋锐了,孙喜风的气焰也不是那么嚣张了,就连管段的那个女民警,也被老刘调走了。而*的暴露也充分说明,前二年我们国家走了一段弯路。现在,一切都在向好的方面转化,一切都有利于我的成长!面对此情此景,难道不应该有一个好的身体吗?而自从小余被害后,自从我经历了三天的审讯后,我的精神始终处于一种朦胧的状态。我的神志恍恍惚惚,无休无止地干一件事情,总感到周围的一切不洁净,夜晚难以成眠,没完没了地做一些噩梦。小舅从农村回来说:“是神经衰弱。下上三年乡,啥病都没有了!”被奶奶呵斥了一顿:“说的狗屁话,还是赤脚医生呢,啥病都得劳动治?”但是我认为,我缺乏劳动、缺乏锻炼,也是一个主要的因素。因而,我认真地对待运动会、对待我所选的这个项目。
第四十三章
我在后院反复地演练,终于达到了一定的高度:一米七四,这是上次运动会,刘继昌创造的最高记录!他的个子没有我高,但却轻捷得象燕子,我能否超越他呢?我望了一眼那颤动的绳子,发现这并不是我的真实成绩:绳子弯弯的,就象一根倒置的抛物线。于是,我将它拽直绷紧,又将两端牢牢系死。然后回复到起始位置,再次向它冲去!
我反复做着冲刺的动作,脚伸出去又收回来。那根绳子与前完全不同了,绷得直直的,仿佛正在向我挑战。我觉得,它就是刘继昌,正站在那儿对我说“你能过去吗?”于是,我调正了一下心态、就向它冲去,接近绳子的一刹那我闭上了眼睛。
绳子似乎绊了我一下,只听一声沉闷的声响,我终于跃了过去!但是情形非常狼狈:左颊紧抵着地面,左臂又压在身下,仿佛那里有个宝贝似的。再看那根绳子,也在那里剧烈的抖动。蓦地,我感到一阵钻心的疼痛,左手腕有点爆起,这一定是软组织挫伤,以前也有过类似的情形。我背上书包,告别奶奶,上学去了。“放了学早点回来,你舅今天也回来,我给你们做哨子面吃。”哨子面也已经久违了!自从郭震安打死人后,奶奶再也不让我去买菜了,因而饭桌上也少了那些黄的绿的。现在奶奶说的哨子面,无非是后院的韭菜熟了!但是,我已经不想再吃哨子面了,我的左手腕火辣辣地疼痛——我感到这次非同寻常!
这节是桂老师的数学课。“同学们请看,这根抛物线是倒竖着的……”这不就是那根绳子吗?“你又在看课外书?”桂老师下了讲台,站到了我的面前。以前她总是不声不响地来到我身边,有时这样问一下,有时就干脆伸出手、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可是这次,她却俯下身端详着我。我的额头滴着大颗的汗珠,那脸色也一定不会好看!
我和她来到医院,左臂骨折!真没有想到,本想强身,却落得如此下场!手臂箍了厚厚的石膏,吊在脖子上,象《红灯记》上的王连举一样被“押”了回来。
“这是咋搞的!”奶奶放下擀杖奔出厨房、仔细打量着我的胳膊。“走的时候还好好的呀?”“走的时候胳膊已经断了,是上课的时候我发现的。”舅舅问我:“你是怎么把胳膊搞断的?”我说了过程,他去后院看了后回来说:“你怎么连一点物理知识也没有呢?跳高的绳子都是活的,你却系个死的,怎能不摔断胳膊。在学校老师是怎么教你的?”我甚为羞惭,桂老师也一声不吭地走了。
奶奶对舅舅说:“娃都把胳膊摔断了,你还说啥呢。”晚上,她把我揽在怀里,轻轻地对我说:“你要受不住,就喊两声吧。”这算什么!那年我被四知村那个黑娃打得满地乱滚也没有吭一声,而且从此,意志越来越坚强,性格也越来越内向。我认为,哭和喊都是软弱的表现,只有把仇恨深深地埋在心底,才是强者的风范!这次也一样,我虽然不能参加运动会,但我的意志无疑得到了一次锤炼。我相信,我能搏击未来的风浪!
我不能再去学校了,也无缘目睹运动会那壮观的场面,但是彭敏敏却带着书本来给我补课了。虽然没有什么可补的,即使不去也上不了几堂课,可是彭敏敏还是一丝不苟地给我补着,仿佛我落下了什么重要的内容。“是桂老师派我来的。”我不明白,桂老师不派,你就不能来吗?“你是学习委员,同学因病不能上课,你自然应该来补?”“照你这么说,这是我应尽的责任了?”“你认为呢?”“我不知道,反正是桂老师让我来的。”说完她的脸有点红。“行了,不说了。现在开始补课。”我打开书,翻到了那最令人头疼的抛物线一章。实际上我需要补的,也就是数学和化学。至于物理,这次摔断胳膊,我才真正体会到了它的重要性,于是把书认真看了一遍,又在舅舅的辅导下融会贯通。“所以现在,”我说:“我的物理水平不在你之下,只是数学和化学有点差,要不……”“又海阔天空了?”“不是吹,你可以考我。”她问了几个物理方面的问题,我一一回答了。“看来还是有长进!”“可不。这是现在,要放以前,我就去考大学了。”“考大学谁不想呢!”她显出神往的样子。“可是现在不允许呀?”“我说的是以前,又不是现在。”“讨厌,说以前干什么!”“不就说说呗。”
接着,我问了她一个非常严肃而又现实的问题。“彭敏敏,你说现在学数理化还有什么用呢?”“怎么没有用呢,你没有学好物理不是把胳膊摔断了吗?”“可俺舅说,那是一个常识问题。”“常识你都不懂,还说什么呢?”我无言以对。对于“读书无用论”学校和社会上也经常批判,但展示给我们的前途却是读书无用!学数理化吧,无用。不学吧,又是一个科盲。事情也就是这样矛盾!最后她说:“我们学的不是太多了,而是太少了。”“学那么多有什么用?”“要按以前考大学的标准,我们学这些根本就……唉,我怎么也说起以前了!”“就是没用吧?”“呸,钻进你的圈套了!”
第一次补课就这样结束了。她说好了,明天这时候再来。真没有想到,不去学校了还能天天见到她,而且远比学校时要亲密多了:补课时她坐在我的身边,我完全可以感到那温馨的气息,她的鬓发轻拂着我的面颊,我觉得那就是天使的羽毛,我跟着她飞呀飞呀,飞到一个谁也想象不到的地方!奶奶说:“我觉得这娃不错,你就跟这娃好好的,将来……”“奶,你胡说什么呢,她是来给我补课的!”“我说的是将来,又不是现在。”
明天她来我一定要谈一些带有决定意味的话题,内容当然是涉及我们未来的,但是要婉转一些、含蓄一些,总之,一切都在只可意会不可言传之中!实际上,彭敏敏来补课,说的第一句话并不是补课,而是说:“你家的房子不错。”“怎么一来就说房子呢?”“房子是给我的第一印象,除此之外还有什么呢?”“难道我这个人就没有引起你的注意?”她莞尔一笑:“你这个人低头不见抬头见的,有什么特别?”也就是,况且现在还吊着一只胳膊。“不过你要不来,咱们可就见不着了。”于是她就说了“是桂老师让我来的。”总之她给我的感觉,也是只可意会不可言传!
奶奶让我们单独在一个房子里,于是我们就可以说一些我们之间的事情,但是除了补课又能说什么呢?“彭敏敏,你说我们毕业了能去哪儿呢?”“上山下乡呀。”“你怕上山下乡吗?”“不怕,你怕吗?”“我才不怕呢!毕业了我第一个报名上山下乡,你报吗?”“当然报了。”“那咱们一起报名,到一个地方下乡去!”“那不成了牛郎织女了?”“怎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