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梆子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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梆子井- 第5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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奶奶竟然赞同这种说法,并说:“吃鸡的时候你就知道了。”于是我就对那只家养的公鸡注意起来,总觉得它的脑子里有个秦桧。它似乎也看出我不怀好意,瞪着惊恐的眼,发出胆怯的叫声。但是吃鸡必须等到过年,因而那个悬念也得等到过年。

我仍然每天去小人书摊子,试图从那里寻求合理的答案。希望落空后,便问摆摊的老人:“《说岳全传》还应该有续集吧,这上面怎么没有说到秦桧的结局呢?”“《说岳全传》就那些,你都看过了。没有说到就没有说到,我也不清楚。”稍停一会儿,他磕了磕烟锅说道:“我家里有一本《说岳全传》的大书,那上面可能说到了秦桧的下场,你想看的话,我可以借给你。”当然想看了,但是租金……“你要看就给五毛钱吧,我这书也来的不容易。”我摸了摸兜里的钱还够,老头就把书拿来了。

竟然是一本无头无尾的“牛肉卷子”!这样的书还要五毛钱,不过这里面兴许说到了秦桧的下场?“三毛钱吧,五毛钱太贵了。”“书是烂了点儿,但是还能看。你就给四毛钱吧,再不能少了!在这儿看不完,你还可以拿回家看。”我答应了下来,但书中仍然没有说到秦桧的结局,尽管在岳飞被害后又杜撰了不少情节。“这上面还是没有说到秦桧是咋死的呀?”“不是没头没尾吗,后面肯定说到了。”老头吧嗒着旱烟说:“就这书现在还搞不到呢,这还是前二年,我从收破烂那里买到的。”也怪不得他,这样的书喜子还在找呢。

喜子真的搞了一本《说岳全传》,比老头的那本还破,但他却如获至宝:“这书你看过没有?这上面说到了秦桧是咋死的。”我不屑地说:“秦桧压根儿就没死,你看去吧!”他看完后也说:“秦桧就是没死。”。也就从这一天起,我突然有了一个奇怪的观点:秦桧是不可能死的,死的只能是岳飞!这不仅是小人书给我的启迪,也是我从现实生活得出的结论。至于秦桧最后是不是钻到公鸡的脑子里去了,无论是《说岳全传》的字书还是小人书,都没有涉及这个问题。由此看来,那也不过是一个美好的企盼而已!

整个暑假都在小人书摊上度过了。我喜欢这种图文并茂的书籍,它为我展示了丰富的外部世界,而我的内心世界也发生了深刻的变化!

开学的前一天,我看了高尔基的《童年》《在人间》和《我的大学》,我觉得我的身世和高尔基十分相似:高尔基幼年丧父,寄寓在外祖父家。我的父母虽然健在,但他们也把我扔给了奶奶。奶奶对我,也象高尔基的外祖母对待高尔基一样,百般呵护,视如己出,而我的童年也是在一个动乱而又苦难的岁月中度过的。

开学后我把这个想法告诉了曹老师。“这没有可比性,”他说:“高尔基生在一个沙皇专制的年代,而你,生在新中国,长在红旗下,你是幸福的。”我是幸福的?我是幸福的!我反复叨念着这句话,把我十五年的人生做了一个细细的回顾:也许有那么一个阶段我是幸福的,但它短暂得就象夜空的流星,晨光下的露珠,我还没有体会到它的滋味时,它却给我以完全相反的面孔。丑恶和善良,苦难与幸福,在我有限的人生里似乎太不成比例了!

但是,人人仍然说我是幸福的,小舅从农村回来,说我身在福中不知福,说他一年到头就是劳动,说他已经完全变成了农民!奶奶望着他清癯的面孔对我说:“你到院子里去,把那只公鸡捉住。”看来就要解开那个郁结在心头的疑团了!我来到院子,公鸡看见我就象看到了灾星,胆怯地回头望着,轻轻地移动着脚步,还发出一种无助的叫声。我突然涌上一阵不忍,但是奶奶喊:“公鸡还没有捉住呢?”我再次弯下腰向它走去,可是公鸡却一跃而起,“咯咯”叫着飞进了我的怀里!

公鸡被我捉住,又被我亲手杀掉,可是煮它的锅里却不见一丝油星,它也象小舅一样的干瘦!但是小舅却吃得津津有味,一边吃还一边说:“城里的生活就是比农村好,农村一年到头也见不上个荤腥。”末了,他留给我一个鸡头和两只鸡爪。我将鸡头剖开了,果然有一个相公,戴着宰相的帽子,反背着手跪在那里,一副谢罪的样子,这无疑是秦桧——他真的钻到公鸡的脑壳里去了!

小舅吃完鸡,就坐在奶奶床前,和奶奶唠起嗑来。说是唠嗑,实际是给奶奶上课,总是他说得多,奶奶只有听的份。“妈,现在这人际关系难处得很。你就拿俺队上说吧,就书记和队长俩人,可你一个都不敢得罪,都得象神一样地敬上,稍微有一点怠慢都不行!谁都知道,招工的时候,人家说一句话你就出来了,人家说个不字,你就又得呆上几年。”“那你就和书记队长把关系搞好点儿。”“还敢搞不好?这俩土皇上,决定着俺的命运呢!书记有关节炎,我就天天给扎针;队长腰痛,我就每天黑了去拔火罐。书记有时候还给我说几句心里话,书记说,‘长安儿,你好好表现,到时候招工,我先把你推荐出去。’还给我说,‘咱队上也不想你们这些知青娃。你们来了咱队上的产量也没见增加,一亩地该打多少还打多少。你们呆到这儿还多分队上一份口粮,我是从心里希望你们出去,要是招工的单位多,我就把你们一个个都推荐出去。不过好单位,我还是给你留着。’你看这一说,我不是心里有底了?队长呢,好像我应该给他治病,一黑了啥话也不说,走的时候光说,‘明儿黑了再来,今儿比昨儿个轻了。’你看都是个人,说的话咋就不一样呢?”“你都甭得罪,是神是鬼都敬着。”“他谁好谁坏,我心里有数呢。那象你,张婆娘明明儿是个坏人,你‘三年自然灾害’对人家那么好的,结果呢,人家还把你整了个美。”“张婆娘脸上也没写字,我咋能知道她是坏人呢?”“坏人和好人你比较么。我把俺书记和队长一比,我就知道书记是个好人,队长不行。”“你能得很,今儿都能知道明儿的事。”“这不是我能,是社会把人教能了。”“那我问你,‘瓜菜代’时,三个娃子饿得见了我就叫陈妈,我能不管?我有个啥都恨不得给送去,我只要对得起她就行了,我不管她咋对我。”“你这种人现在就吃不开,你这观点现在也行不通。”“咋行不通?”“现在的人不象以前了,你对他好他记你的恩呢,现在的人都聪明得很,你对人家好,人家先想,你是不是有啥事求人家呢?就跟我给队长扎针一样,人家想着,你到时候要求人家呢,所以人家就认为理所应当,叫明儿黑了再来。”“那你说,我有啥事求她张婆娘呢,我还不是看三个娃子可怜?”“你可怜人家,人家不可怜你,到时候整你是一点也不含糊。”“以前张婆娘还好着呢。见了我陈嫂子长陈嫂子短的,谁知道最后咋就……”以前张凤莲见了奶奶一副感恩戴德的样子,压根儿也看不出她最后能整奶奶!所以小舅说:“人没尾巴比驴都难认。秦秦儿他爸整天说呢,‘骡子马好认,肉蛋难认。肉蛋是啥,就是人!”秦秦儿是小舅的同学,他爸曾是对门化工厂的厂长,也是创始人。五八年大炼钢铁的时候他说,“那土炉子还能炼钢,那要是能炼,我就不办化工厂,早办钢铁厂去了。”马上就有人说他,对大跃进心怀不满,对赶英超美存有质疑。于是,一顶“漏网右派”的帽子扣在了他头上,厂长也罢免了,起初还是个技术顾问,现在呢,整天打扫卫生。

小舅走后,二舅很快也回来了。说他的调动已经有了眉目,但还得等上一个阶段。“实际上,”二舅说:“我就是不回来也知道家里是个啥情况。俺爸是德庆隆的经理,俺哥又让打成反革命了……”奶奶说:“你爸没当上几天经理就吐血死了。”“但咱家还有这房呢。虽说前院子让公家收了,后院子让回回占了,可咱的房还是梆子井数得着的,只要有这房在,就还会有人打咱的主意!其实除了这房咱家也没有啥了。”奶奶又说起她在“*”中的遭遇:“我还是心大,要不,也和李玉梅一样,让人家整死了。”“整你的可能也就是那三个婆娘?”“可不是吗,张婆娘,母老虎,还有隔壁的李翠仙。”“其他的人对你都还好着吧。”“别人对我都好着呢。我在巷子几十年了,谁还不知道我的为人了。”“邵主任对你咋样?”“邵主任也好着呢。就是前年把咱毛毛弄到夜大去了。”“弄到夜大干啥呢?”舅舅笑着问我:“怕不是让你上大学吧?”“上啥大学呢,他和三娃子打架,张婆娘叫的工宣队抓他,他吓得跑到河南去了,回来就让邵主任送到夜大去了。”“夜大都干啥呢?”“说是学习班,让娃挖了一个月防空洞又回来了。我还给人家交了四十块钱,三十斤粮票。”“他爸现在还给他寄钱不?”“靠不住,隔上三四个月寄上一回。都是我东拉西借把他养大的。”“你一定要记着你奶的恩呢!”舅舅对我说:“你爸现在和你是没有啥感情了。娶了个后老婆子又生了三个娃,你在他心目中已经没有啥位置了,倒是你奶,把你从小养大,和你的感情深。”“唉,我也就是见他可怜。去他爸那儿吧,有个后妈;去他妈那儿吧,可有个后爸。”“所以你就想着还是放到咱这儿保险?”“放到咱这儿,不管吃坏吃好,我总不会折搁娃。去他爸那儿呢,他那个后妈是个四川人,我听你哥来信说,厉害得很,把他爸拿得住住的。”“他爸不是说,要把他送到河南老家去吗?”“他河南老家还有啥人呢?他爷前年也死了,现在就剩他那个窑婆子奶了。他爸就是受不了后妈的虐待才出来当兵的,现在可说把娃送到他老家去,亏他也能想得出!”于是舅舅对我说:“看来你也只有呆到这儿了。”奶奶说:“娃就呆到这儿,哪儿也不去!”“他爸说把他送到河南去,实际是不想给他寄钱。”“不寄钱就不寄钱,我也能把娃养大。”“不过咱家可不象以前了。”“我每个月还有十五块钱,你姐有时候还寄点钱,你再给我点儿,咱对付着,过二年这娃也就大了。”“只怕娃一大,他爸就该来了。”“他来了娃不认他!”于是舅舅又问我:“你爸来了你认不?”说实话,在我的记忆里,爸爸的样子早已淡漠了。“你奶和你的感情是真的,你爸不过是尽个责任。就这,他也未必尽到!”。

舅舅说得不错。过了两天,爸爸没有寄钱却来了一封信,说我的小弟弟有病,他和继母的工资全花完了还不够,我的生活费吗……”“你看,”舅舅指着信对奶奶说:“他爸这是变着法儿不想给他寄钱了。”“我不是说了吗,他不寄钱我也能把娃养大,我就不指靠他。”“你有啥办法呢,又没工作?”“前两天有人给我说了个娃,说看一个月可以给二十块钱。”“你这么大年龄了还能给人看娃?”“我还精神着呢,甭说一个娃,俩娃我也可以看!”。

过了两天,真的来了一个小女孩儿,还不满周岁,奶奶又是给她喂奶又是换尿布,忙得不亦乐乎,而她的哭声也不断地充斥在屋子里。舅舅说:“你闲下来也帮着你奶照看一下。”奶奶却说:“让他在学校表现好点就行了,到现在还没有当上红卫兵呢。”。

我在学校的情况也的确不容乐观。自从上学期林老师说对我的考验结束之后,不管是桂老师,还是班上以帮后进闻名的张文庆,都没有找我谈话。这固然与我本人的努力有关,但他们这种态度却极大地挫伤了我的上进心——我确实有一种被组织遗弃的懊丧!这种懊丧,使我破罐子破摔,甚至产生了一种非常奇特的观念:红卫兵组织真的能引领我走上一条鲜花和阳光铺就的大道吗?这挂我永远也追赶不上的大车,真的能载我到达理想的境地吗?而坐在这挂大车的人我也看得清清楚楚,小舅、银子,还有抄我家的那些红卫兵,他们慷慨激昂了一阵,热血澎湃了一阵,最后,全去了农村!我们的归宿呢,我的落脚点呢,也只能是农村——目前所进行的各项活动,也全是为这个目标在做着准备!学工、学农、学军,而最大的可能只有一个:广阔天地可以容纳千百万红卫兵。既然如此,何必死乞白赖地坐在那挂大车上呢?可是奶奶,唉,奶奶是怎么想的我实在无法说清!

这天,我和舅舅一起料理后院,他对我做了一番语重心长的教诲:“你毕业了看来也要去农村,你怕去农村吗?”“不怕,那么多人都能去,我也能去。”“但是你奶不想让你去,你奶把你从小养大,希望你留在她身边。甚至让你小舅去也不会让你去,你奶和你是一种特殊的感情。你呢,也要想着报你奶的恩。你奶年龄大了,跟不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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