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三的询问,她只是用手抹着眼睛。“娃,你给叔说,他到底把你咋了?”“哇!”莲芬突然大哭一声,扑进了毛老三的怀里。毛老三摸着她的头说不出话来。
“老三,你干啥呢?”门外大喊一声,是张凤莲进了茶馆,毛老三和莲芬立即分开了。“老三,我让你办户口,你办得咋样了?”这两天张风莲一直催着毛老三办暂住户口,说再不办,就把莲芬按黑人黑户处理了。
“办户口是说话呢,说办就办了?”毛老三没好气地回道。
“再难,你也得办。不办,我这个治安委员没办法当呢。”
“你当你的治安委员我开我的茶馆,我也没碍着你啥呀?”
“看你说的,你屋里来了个人,又住了这么长时间,派出所有规定,超过十天就要办暂住户口;你老拖着不办,我给人家咋说呢?”
“你爱咋说咋说去,我就是不想办;要这证明那证明的,我上哪儿开那么多证明去?”
“派出所要啥证明你尽量去开,咱巷子的证明是邵主任一句话的事情。现在也就是让你这侄女回她乡里开个证明。”
“乡里的证明不是让你看了,还要啥证明呢?”
“那证明不行,得开个暂住户口的证明。”
“我开不了!”毛老三不觉无名火顿起。
“老三,暂住户口不办不行;城墙根儿最近发现了反标,外来人口查得严得很。”
“发现反标跟我有啥关系呢!”
“不用说了,我明儿就回去!”莲芬突然在屋里说。
张凤莲的心思毛老三清楚,她就是要和他保持那种关系。但是他和莲芬却是清白的,她也确实是他的干侄女。可张凤莲不管这些,她就是要把莲芬赶走,至少她在这里她就来不了!现在一听莲芬说她明儿回去,马上向里屋走了两步说道:“这娃还是懂事,明儿回去开噢。”“我回去就不来了,梆子井有啥好的呢?”“你说的对,梆子井没一个好人,除了我跟你叔——”“你赶快走,甭说了!”毛老三打断她说道。
张凤莲说的城墙根儿发现了反标的事是确实有的。前天下午,城墙根儿围了一堆人,好几个警察把一块墙堵得严严实实,邵主任和张凤莲还把围观的人不停地往后赶。最后,警察拍了照又把那块墙铲平了,人们才散。不过这二年这种事情也多了,大抵都是这样的形式,人们始终也弄不清反标是什么内容。而现在,张风莲却把这件事和莲芬联系了起来,毛老三大为光火,又听说莲芬要走,他一时气不打一处来,冲着张凤莲的背影喊道:“你今后少到我这儿来了!”“我是来让你办暂住证的,又不是啥别的事情。”
张凤莲走后毛老三问莲芬:“你真的要走?”“都撵我走呢,我能不走?”“不理她,她撵不走就不撵了。”“唉,一个要撵我走,一个还要打我的主意,我看这儿我也呆不成了。”“谁打你的主意呢?”“就是刚才那个。”“他把你咋了?”“也没咋,就是……”“你放心,他再不敢来了;再来,我就打断他的狗腿!”“那暂住户口还办不?”“不办,扛着。”于是,莲芬继续在茶馆住下去,张风莲继续催着毛老三办暂住户口。有一天,他竟然把管段的老李领来了,老李看了莲芬的证明后说:“你这证明不行,要按黑人黑户处理。”于是,莲芬被带到派出所关了起来。末了,还是夹着铺盖走了。从此,毛老三再也不理张凤莲了!
时间过得真快,转眼就放了寒假。快过年了,奶奶拿着几张购货券对我说:“这是给咱供应的年货,你拿着去买吧。”我接过来,有肉票、鱼票、糖票,还有粉条票,既然是供应的,想必不会排队吧?
队还是要排的,不过相对的人少。我去肉店买了供应给我们的一斤肉,又去副食店买糖和鱼。副食店的情形就不像肉店了,因为有些东西还不属于计划的范畴,只见一条长队从门里延伸到门外。上前打问。原来是买豆腐的。豆腐是一个好东西,它的价格没有肉贵,但营养价值丝毫也不亚于肉,据说含有丰富的蛋白质!且肉一人只有半斤,来点豆腐岂不弥补了不足,于是,我排到了队尾。
“咱们现在排可未必能买上。”前面的人说。我最怕这种情况发生了:满怀希望地排一整队,只徒然作了一次陪衬!看着别人欢天喜地地捧着豆腐回去,我却只有望豆腐兴叹,那份沮丧实在是难以形容!但是既然他能侥幸,我又为何不能,我自信我的运气不比他差!
时值三九,排队的人几乎都跺着脚,那个盛豆腐的竹篮挎在臂上,手则夹在腋下或藏在袖中,一个个弓腰缩脖,抖颤不已。其情其景,活像一队叫化子!
我的脚已经麻木了,几次都想转身而去,可是源源不断的后来者却坚定了我的信心。想来事情也就是如此:前面这个人本是摇摆不定的,我的加入使他坚定了下来,而后来的人又使我坚定了下来——这是一条豆腐的“长龙”,这是一条信心的锁链!
队伍在寒风中默默地变长。看着前面的人不断减少、后面的人不断增多,我有了一种超越的感觉。一般来说,队列的长短就直接表明了豆腐的多少:队列长,表明豆腐数量充足;队列短,则表明豆腐已不多,或者供不应求。所以你完全不必到前面去看,根据队列的长短就可以决定你的进退!今天的情况显然属于前者,所以尽管寒风凛冽,队伍却在不断地延长。
虽说豆腐和队列是成正比的,但也不可能完全相等。往往是队列还在有条不紊地排着,豆腐却突然告罄!这是最令人沮丧的,也是谁都不愿看到的一种结局。可是现在,似乎就出现了这样的情况:就在我的脚即将迈入门槛时,秩序突然大乱!“长龙”的头猛地增大,尾巴急速地摆动,身子蜷曲着从我身旁窜过。我就象“龙体”的一个废弃物,就要被排泄出去了,我无所适从!“往前面挤,豆腐马上就没有了!”。这是最可怕的情况,它是有和没有的临界点!没有了,人们除了失落也没有什么,可是现在还有,却不多了!我被汹涌的人流挟裹到台前,我终于看到了豆腐!
豆腐的确已经不多,贴着瓷片的水泥台上散乱地放着几块,营业员操刀站在那里,似乎发着无奈的哀叹。“有号儿的往前面来,没有的就可以走了!”还有号儿!自始至终也没有见什么号儿呀?可是却有人喊:“我有号儿,给我买吧。”他的篮子从我头顶越了过去,两块豆腐进了里面,又从我的头顶越了过来,这对我和大众无疑是一种诱惑!马上有人喊:“有号的都卖完了,该给我们买了!”可是营业员还是无动于衷。“该给我们买了。”人们一齐喊了起来。“谁是第一个?”她终于有了反应。“我是第一个!”一百个人的声音同时响起,于是营业员又不动了。
“谁靠前你就给谁买。”“对,谁离你最近你就给谁买!”这两句话一说完,本来还略为平静的队伍马上大乱。说后一句话的人立即被拽到了后面,他再也没有资格说,“谁离你最近你就给谁买了。”说前一句话的人紧趴住台子,总算没有被拽到后面。我也没有被挤出队列,但是情形却更糟:我的胸紧顶住台子,我的身后仿佛有一座大山!这座大山在一种超自然力的作用下,不断地向我挤压!我的气喘不过来了,脸也涨得通红,我觉得我的生命就要终结了!
我终于被挤出了队列,我感到从未有过的轻松——我总算从死亡的边缘被拉了回来!见鬼去吧,臭豆腐!见鬼去吧,你们这些可憎的人!
回到家,奶奶问我:“糖和鱼你咋没买?”嗨,我竟然忘了它们!“让你去买年货,你就买回来个肉,还去了一个上午。”“我是想买点豆腐来着。”“豆腐在哪儿呢?”“排到跟前没有了。”“没有了你就回来,还呆在那儿干啥?”没有了我不就回来了吗?唉,我真不知给奶奶怎么说了!“奶,我明天再去买,准能买着。”“明儿你可要去早点。”。
第二天天不亮奶奶就拍我的屁股。“你不是说今天买豆腐去,都六点了。”“再睡一会儿。”“再睡怕豆腐又买不上了。”是的,想起昨天受的那份儿罪,那种沮丧的心情,我一骨碌爬起床,就来到菜市场。正在发号!我领到的是“九十七号”,虽然有点靠后,可豆腐还是有望的。我捏着号儿,心里有一种坦然的感觉。
今天比昨天似乎还冷,黎明的夜空流动着砭人肌骨的寒意,象刀子似的风不停地往脸上扎!看来昨天买不上豆腐也是理所当然:你没有受这份儿罪,豆腐当然与你无缘,那么今天又如何呢?凡是领到了号的人也都自认为能买上,况且时间尚早,有许多人竟拿着号回家去了,因而现在的队列还不是很长,但是天一亮情形马上就会不同!
天渐渐地露出了瓦青色,菜市场的门还没有开,豆腐也没有拉来,可是队伍却在默默地变长。号儿只发了一百,这是营业员的聪明处:倘若发得多了,豆腐不够了怎么办,那样他们势必落到尴尬的境地。发少了虽然会出现昨天的情形,但却是一种正常的现象。总之,要把豆腐和人数估计得分毫不差是不可能的。因而开门的时候有人建议(这些人大部分是后来者),一人最多买两斤,持号的人固然不太愿意,但这个建议毕竟合理,豆腐少,人人都买点儿,这也是大家希望看到的情况!
晨光初露的时候豆腐终于来了,满满的两架子车。平静的队列开始骚动起来,但是正象这初露的晨光一样,是微微的,是一种长期等待后的兴奋,它的演变将随着豆腐的不断减少而升级!
首先发生的情况是,营业员把属于自己或亲朋好友的那一份预留下来。这,人们是毫无异议的:近水楼台先得月,谁让人家是营业员呢?然后就按号售货。“第一号?”竟无人答应。此人可能自恃是第一号,回家睡觉去了。“下一个。”第二号倒在,急匆匆递上了自己的号,二斤豆腐进了篮子,他也高高兴兴地回家去了。从此乃至八十多号,秩序非常井然。到了九十号又传来消息,豆腐不多了!毕竟是两架子车不是两卡车,尽管一人只买二斤,九十个人也一百八十斤。不过估计,我还是可以买上的,即就是豆腐完了,也可以凭着手里的号把营业员预留的那份儿拿走:谁让你的号误差这么大呢,因而我不为所动。
但是昨天的情形又旋即发生,我又被涌到了台子边。豆腐也象昨天一样,所剩不多,装豆腐的空架子倒垒得挺高。“九十四号?”,只差三人了!可是前面却站了五个人,没有号站在前面又有什么用呢?我仍然不为所动。
“九十五号。”,我向前涌了涌,离售货员只差四人了。“插队的出去!”这是喊着那两个人,也反映了我的心声,但是我却喊不出来:我的胸又坚实地顶在台子上了!这个台子也砌得很不规范:下面是空的,边缘却突出着,它恰好顶在我的胸部,似乎是有意与小孩子作对的!“九十六号”,眼看豆腐已经不多,而插队的又层出不穷,于是后面猛往前涌,我被一个高个子紧压在台子上,以致营业员叫“九十七号”我已无力回答。只听高个子喊:“号儿已经叫完了,谁在前面就给谁买!”这显然是不符合事实的,于是营业员又叫了一声:“九十七号。”。我在高个子身下用足了力气喊道:“我是九十七——”高个子猛地往下一压,那个“号”字从我嘴里出去却没有声音!“没有号了,给我买吧!”高个子的声音倒是挺大。“谁说没有了,还有三个人呢。九十七号你在那儿呢?”这样亲切的声音呼唤我,我却无力回答,高个子已完全压在了我的身上!那三个人到哪里去了呢,难道一大早地跑来就为了领那个号儿吗?“那三个人早回家了,给我买吧,我就是第一个!”“你起来,这下面还压着一个娃呢!”营业员的眼睛毕竟是雪亮的。“你是多少号?”她弯下腰问。我终于抬起头来,眼前是一个和蔼的女性。“我是九十七……”“你是九十七号!”她显得很惊讶,我感到亲切无比。“我就是九十七号,我就是九十七号,九十七号就是我!”。
我买到了豆腐,但是却留下了号,营业员并没有要它,至今我还保存着,上面清清楚楚地写着:九十七号。一九七零年二月二日。还有一枚鲜红的印章:古城反帝路副食公司。
我刚出来,队列就发生了骚乱!
“号叫完了,该给我买了!”又是高个子!
“我天不亮就来了,到现在也没有买上。”
“我已经来了三天了,天天都是这样!”
“给我买吧,我回家还要给孩子喂奶呢。”
“谁没有点事?我马上就要上班了!”
“我还要做早请示呢,耽误了早请示,谁能担当起?”
“给我买,我是公共汽车司机,我